《武神与闺秀》老Keng

27、轮回道（中）

　　以前他带我出去就是直接走正门，家里很放心。我今天本来还想继续走出去，但是想到罗氏的眼神，觉得还是不要这么明目张胆。
　　晏九有办法，外头大雪纷飞，他踏在白雪上。所行之处不留痕迹。我提着裙袄跟在他后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十分费劲。看他轻松飘逸的背影愈发气恼，说：“你能不能让我脚步轻点，这样顺着脚印都能被发现了。”
　　他头都不回：“我的办法只能让我一人身轻如燕。”
　　我一点犹豫都没有，扑上去扒住他胳膊。
　　“放开……”晏九肩膀一沉，用手拨了我一下，没成功，无奈道，“你大了，我背不动。”

　　我当然不听，歪歪斜斜地就往他身上爬。晏九双脚被生生杵进雪里，寸步难行，不得不让步：“好了好了，我带着你就是。”

　　他带了我也不能从正门进出，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经过，直接把我打横抱起来，走到墙角往外一抛。

　　我还想着他会不会有什么隐藏身形的高招，没想到如此简单粗暴。外头的雪被人清理了堆在角落，我身上衣物也厚，积雪也厚。从天而降，屁股先着地，硬是没摔出感觉来，但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身边一重，是晏九也落下来，他穿得轻便，落地也轻盈无声。等他把身上的雪掸干净了我还在四脚朝天地挣扎，他拽我出来，提在手里，边拍雪边轻声道：“笨手笨脚，不知道调整下落地姿势。”
　　我感到委屈，说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把我扔出来啊。

　　他的手擦了冷雪，冻得通红，我开口呼出热气，觉得自己的鼻子也快冻掉了，因而他冰凉的手勾上我冰凉的鼻尖时，我竟毫无波动。

　　“幸亏你没叫。"他牵着我往外走，”不然得怀疑我绑架你了。“
　　我从来都是大摇大摆出门，难得一次跟做贼一样溜出来，本来没感觉，被他一说也有些紧张和刺激。很新奇地看了四周，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那我们不会遇上熟人吧？“
　　云家虽然是外来户，几十年来舒枝展叶，在京城亲戚并不少，随便一走被认出来也不稀奇。

　　晏九不答，俯身托起一捧雪，几下揉出形状，吹了口气：”去。“

　　那团雪落地不散，滴溜溜向前滚动，我就跟着它走，一到有人之处它就停下来。

　　如此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地方。

　　晏九按着我的肩膀，把我转了个方向：”喏，那边是你要去的地方。“
　　又推了我一把，我顺着力道走了两步，回过身来：”你真的不要我跟去？“
　　”不用。“他斩钉截铁道。

　　我又走了两步，再停下来：”我现在看不见鬼啊。“
　　他叹了口气，上来拉住我手臂：”眼睛不要眨。“将手指抵在嘴边，默念了一段咒文，便要按到我眼睛上来。

　　眼看两只素白的手指就要杵到我眼睛里，我低头一避，用手挡着：”有没有沾到你口水啊。“
　　”没有！“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不要乱动，一会儿就好。“随即不由分说，快速地用手指抹了我的双眼。眼睛上的皮肤格外脆弱和敏感，我感觉到微微粗糙的指腹带着凉意擦过眼角，顿时一动不敢动。

　　”闭着眼干什么。“我老实了，他反而调笑起来，”这模样像是我欺负你了。“不待我回答，他就松开手，转过身去。

　　在我们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对老夫妻，像是偶然闯进此巷子，满身满脸的格格不入。

　　晏九对他们微微点头，方才玩笑的表情全然不见，像个彬彬有礼的富贵公子。而我还没反应过来，跟着他一起点了点头。
　　大街上与一个少年郎拉拉扯扯，被人看见了都有些脸热，幸而我还能归到孩子一类，所以当做孩童间的打闹也成。

　　老夫妻模样和善，穿着简朴而干净，笑吟吟望着我俩。晏九很和气地问：“有什么事么？”

　　老头开了口，惯例的几句吉祥话后露了难色，是在横乱的巷子里迷了路，找不到地方了。

　　“进来了才晓得此地偏僻，转了好半天才遇见了你们二人。”他看了看我们背后明显荒废的屋宅，话到一半便停了，因为不太理解我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能说是来看鬼，任由晏九与他交谈。

　　老头是江北的口音，姓王，来京城投奔亲戚。要去的地方离此只隔了几条街，左右不着急，我就领他们到路口指了路。

　　老太太慈眉善目，从包袱里摸出一只果子，塞到我手里来。我现在是好吃的年纪，不挑剔食物，吃完了还觉意犹未尽，扯着晏九的袖子要买零嘴。

　　老头见了，掏出几枚铜钱，用红纸包了要给我。晏九推辞道：”不要破费了，她就是嘴馋，家里吃的多得是。“
　　”就当是压祟钱。“他们似乎很喜欢晏九，直直塞进他手里，”你们与我儿子年龄相当，该给的。“
　　晏九听了却是一顿，神色有些微妙：”令郎？“
　　老头脸上带了点骄傲：”刚满双十，去年入了国子监算学，我们这就是来看他的。“
　　晏九慢慢地说：”哦，那真是非常有出息了。“

　　算学面向的是八品以下及庶人子弟，与云秋所上的国子学不可同语，然而他们的打扮并非富裕，能供出这样的儿子来也足够骄傲了。等他们走远，我问晏九：”你刚才脸色怎么这么古怪？“
　　那对老夫妻看上去有五六十了，孩子才满双十，用老来得子也说得过去，不知道晏九怎么那么奇怪。

　　”我可不是因为年龄，“晏九说，”那对夫妻命中无子，不该有子嗣，所以我才惊讶。“

　　我满不在乎道：”也许人家是抱养的，视如己出呢。“毕竟老头老太太都非常和善，就算不是亲生，对那孩子肯定也是很疼爱的。

　　他一哂：”或许如此。“又说，”不要耽误时间了，天黑之前你须得回家。“

　　冬日天黑得早，晚饭也相应提前，我估算了时间，似乎只能停留一个时辰。不过本来也无所谓，所以毫不着急。

　　废宅房梁腐朽，我上次被鬼带着一路无阻，自己进去就有些磕磕绊绊，还得小心着不要弄坏了衣裳。

　　好不容易进到里头，我还没适应黑暗，脚下不知踩到什么，整个人向前倾倒去。

　　一股阴气虚虚托住我，阻了一阻，这点缓冲让我稳住了身形。我眨眨眼，面前现出的模糊的鬼影：”老鬼！“

　　”没礼貌。“对方声身具浅，似近又远，哪怕我站在跟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你这小姑娘又来扰人清静咯。“
　　虽是抱怨的话语，惊喜之意仍是明显。我找到了个囫囵地方坐下：”我的年纪比你爷爷都大，你还嫌我吵，小心我一掌就把你打散了。“

　　老鬼飘了一周：”我还用得着打散？自己转一圈就凝不起来了。“

　　他现在确实是一团虚弱的魂魄，我觉得他没做什么坏事，也没什么执念，魂飞魄散实在悲惨：”要不你还是投胎去吧，我可以想办法补全你的魂。为人再不好，也总比就此消散了强。“
　　老鬼再一次地嫌弃了我：“来就来聊天，别顶着小姑娘壳子讲大道理，我听着烦。做了几十年人，做了百年鬼，我自个晓得哪种更舒服。”
　　他这么想不开我也没办法：“行吧，哪天你撑不住了，或是改变主意了。念在认识一场，我给你个痛快。”

　　他还是不满意，要这脾气是为人是带来的，那他在世时肯定不怎么讨喜：“你这么有善心，还不如帮帮隔壁的女鬼。”
　　“她是怎么了？”
　　老鬼声音隐隐绰绰：“她的……良人轮回去了，她不甘心，追到了对方的转世，纠缠不放……”
　　他的讲述时高时低，不时还飘过一阵冷风，我哆哆嗦嗦勉强听出了点味道。

　　隔壁女鬼是位姓邢的娘子，如今道行颇深。她生前爱着一个人，又没法在一起，于是两人学了禁术，在家宅里布置法阵后双双自尽，做了一对不见天日的鬼恋人。
　　有魄力自尽相守的恋人，做鬼也比做人上道，两鬼一起修炼，只待练出实体就能离开保护阴体的法阵，四方逍遥。

　　“即使没练出实体，她也是能在夜晚离开家的。”老鬼对此还挺羡慕，“不似我们这般小鬼，见到一点光都难受。”

　　我套路见得多，立刻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比寻常鬼多了自由，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
　　老鬼表示同意，他告诉我。多年前炘阳为都，四方立柱，清扫万邪。满城满街的都是僧侣道士，道行低如他的缩在家中不敢露面，侥幸逃过一劫。而邢娘子没这么好运，在家门口远远地被法器伤了，退回去闭关养伤。另一鬼更惨，直接被老和尚逮住了，一对鬼恋人就此分开。

　　那老和尚心肠不坏，将捉到的鬼物全给念了往生经，干干净净地送去了轮回。邢娘子养伤出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万分地不甘心，花了几十年寻找良人转世。然而再是情深意重，也抵不过红尘冉冉，人海茫茫，等她终于寻到人时，爱人已重新婚配，连孩子都有了。

　　她去看了几次，人家早把她忘了，幸幸福福地过着小日子。又作法现身，还没来得及说出前因后果，体弱的孩子受了惊大病一场，她更被认定成恶鬼，再没机会解释。

　　”可真是个悲剧。“我猜到发展，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执念不消，难怪每天都要哭几场。“
　　老鬼停下来：”你怎么一点没感觉？“
　　我莫名其妙：“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经过时，光是听她的哭声都感到十分悲伤，你就算不能对邢娘子的遭遇感同身受，懂得她的痴情与绝望，也该有些难过啊。“
　　我：”…………“
　　看他相对天宫那帮人算是个年轻鬼，而我的前四世就是四台大戏，一比一出的悲剧。加上亲眼所见许多凄惨事，邢娘子再是哭得撕心裂肺，也不比家破人亡的惨烈，我连国破都见过，因而更无波动。

　　老鬼不明白，我思索片刻，对他说：“你知道么，七百年前，炘阳这地方有个小国，它覆灭的时候全体皇族殉国，二百余人只有一位公主活着。无法与爱人相守还是小事，胜国国君要纳她为妃，以示仁爱，而母国遗民又痛恨她胆小畏死。这位公主在如此艰难的情境中活下来，你能想象她的绝望，并感同身受吗？”

　　”亡国公主，若是仅仅是为苟活而保全性命，便不该予以同情。“老鬼说，”况且时隔如此之久，远远比不上身边人的遭遇，所以我还是认为邢娘子更可怜。“
　　他说的不错，人只会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抱有更多情感。
　　当初那小国的国印是我接过去的，我揉着指尖，好似还掂着那方冰凉沉重的印石，往事历历在目，原来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你未曾亲眼目睹，所以不知道隐情，那位公主十分坚强，不是畏死之人，在她之后，再难遇见让我惊艳的女人。所以很抱歉，我无法同情你的邻居。世人皆苦，而她只是芸芸众生之一，轻如尘埃。”
　　老鬼眯着眼看我，半晌才说：“你之冷静凉薄，比冷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