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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错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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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了,可我仍然久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轿子再次抬起,才反应过来送嫁的轿夫与媒婆终于回来了。
我在里面隐约听见他们急急道快走快走,莫误了吉时。脚程极快,我坐在轿子里被晃得十分厉害,等终于停下来,头都晕了。
这么晕乎乎地被人扶出花轿,出轿小娘一把扯了我就跑,进了喜堂。大概时间是真的太紧了,相较之前所知的少了许多步骤,我进了门没听见几句话就被推到香案前。喜娘扶我站右侧,须臾后左边来了一人——这便是新郎了。
一刻也不曾耽误,我俩遵赞礼者之言行了拜堂礼,送入洞房。进房的一霎那,仿佛听见喜堂众人都松了口气。
喜娘将我扶到新床边坐下,盖头还没取下来,但久久不见新郎进房。我新到了人家,不敢说话,只有干坐着。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才被人猛力推开,发出的声响把半睡半醒的我惊了一跳。而后一道身影靠近,极快地撩起了盖头——我根本毫无准备,他连一旁备着的玉如意都没用——在脸上随手一抹,然后便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沉沉睡去了。
“…………”我千想万想都没想到洞房花烛夜会是如此状况,还在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夫婿,结果他直接就醉倒了,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然而我也不能再把人强行推醒,此时旁人都退出去了,服侍的丫鬟更不敢进来。我只有自己摘了珠钗,卸妆更衣,把他沉重的躯体推了推,腾出地来睡觉。
旁边睡了个酒气冲天的人,我自然没法好好休息,哪怕这一天也累得够呛,也辗转了许久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醒得早,伸手一探,身边人换了个姿势,依旧在睡梦之中。我夜里睡得不好,此时也是迷迷糊糊,想再小睡一会儿,又觉口渴,出声唤贴身丫鬟。
立刻有人应答,捧了茶水掀开帷帐,与我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陌生的丫鬟。
我眯着眼看了半天,还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她已经惊叫起来:“你,你是谁!”
外头候着的人听见屋内动静,登时冲进来五六人,喝问怎么了,那小丫鬟对他们道:“这不是我家的小姐啊!”
我默默地喝了一杯温茶,困得想再躺下去,不理会外面的混乱。这时,旁边的人低吟两声,抬手搭在额上,语声沉缓道:“谁在外头喧吵?”
他要坐起来,而我想躺下去,两厢一动正好靠进了他怀里。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喜服,前襟敞开,露出内里雪白的单衣。
同样是刚刚清醒,他也没想到直接有人投怀送抱上来,一脸懵逼地瞪着我,散落的发丝遮住半只眼,形容有些狼狈。
“我这是没睡醒吗?”他神色恍惚地问。
“你不是王家小姐?”他说。
我反问:“你不是镇国侯?”
一刻钟后,我梳洗整齐,与满脸写着“我果然没睡醒”的新郎一起坐到了府衙的堂上。
对面是我真正该嫁的人,他身边坐着一位衣饰简单的女子——就是和我搞混的新嫁娘王氏。
昨天是个难得的大好日子,除了我还有好几家娶亲,其中一户的送嫁队伍恰好与我撞上。因为争路起了口角,最后动起手来打伤数人,闹得没法拉拉扯扯地去府衙告状了。围观的人也都一齐跟去看热闹,把两顶花轿全扔在大路上!
他们在堂上吵完一架,知府劝和之后好不容易想起还有婚礼,急匆匆赶回来抬了轿子就走,紧赶慢赶踩着吉时的尾巴送到夫家,什么也不管先行拜了堂。而后新娘就进了房,剩下的人谁也没机会看见,直到今天早上两边的陪嫁丫鬟服侍新人起床才发觉错了,于是一众人又来了府衙。
贺轩面色沉沉,正襟危坐。虽然一身常服,那杀意仍然腾腾地冒了出来。倒是我旁边这位宿醉未过,撑着头倚在案边,双目半阖,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
这会我也已经知道嫁给——或者说王氏应该嫁给的人是谁了。
小宬王穆远舟,京城头等的纨绔子弟,风月老手。好色风流的毛病几乎每个男人都有,却难得有像穆远舟这般财大气粗家中又极有权势的,比他有钱的没他有势,比他有权的没他有钱,所以数年来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这位小王爷的婚事早几年就是他爹妈的心病,因为其一贯的作风,合适的人家没有愿意嫁的,直到年前才定了一位外县的小姐。家世称不上门当户对,然而老王爷夫妇已挑不得了,算了吉日就娶进门来。
王家小姐似乎还没捋过来,有些傻愣愣的,缩着脖子听大理寺卿对她问话——原本该坐在这儿的知府听到这桩案子涉及的人物直接就称病缺席,临时调了大理寺的头儿过来,不得不说,听这位大人审讯的口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搬上大刑来伺候我们——她被吓坏了,问一句答一句:“我……我不知道,只是听着外边没动静了就忍不住要看个究竟,到底怎么上错花轿的我也不晓得……”
两顶花轿也抬了过来,静静摆在大堂中央,两位新郎家世显赫,花轿俱是奢华精美,粗看之下确实极为相似。
问到我时我犹豫了下,我不是自己走错的,而是被别人带上了错的花轿——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的迟疑,我的回答和王氏一样:不知道,不清楚。
大理寺卿哦了一声,显然并不关心我们的意见。归根究底,如果不是送嫁的人丢下花轿跑了,就不会惹出这一堆破事来,于是大致询问后判了两支队伍的轿夫与媒婆各二十板的刑罚。
源头是处罚了,此事却没完。
虽然错了,可到底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再换回去显然不现实。贺轩满身杀气地坐在那儿,大理寺卿却不提解决办法,反而开始与他搭话,穆远舟困得要栽倒也被他硬扯着闲聊几句。
迟迟没有结果,我不知大理寺卿卖的什么关子。不知不觉日上中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圣上发话说事已至此只有将错就错,让两家女儿结为连襟,互称姐妹,再赏些物事补偿,也算凑成良缘了。
贺轩脸色极为难看,传旨的人头都不敢抬。穆远舟却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声音很小,只有我转头去看他。
他伸手接了旨,也不谢恩,口中道:“臣无异议。”圣旨拿在手里看一眼,折了放入袖中,又对那人懒懒道:“替我向长姐问好。”
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小王爷最大的靠山,不是他那功绩卓然的长辈,而是他的亲姐,当今皇后娘娘。
难怪大理寺卿左右言其他,就是不给准话,原来早把消息递到了宫里。圣上宠信镇国侯,可小宬王是皇后的胞弟,这件事,确实只能由帝后来判,其他人不管偏向谁都会得罪另一方。
我想通了其中关窍,贺轩也明白了,目光如刀地扫过笑得一脸纯良的大理寺卿,从牙缝里迸出字来:“本王……也无异议。”
穆远舟一拍掌:“得,解决了,那我领我媳妇回去,你带你媳妇回去,各回各家罢……谢天谢地,小爷我总算能回去睡觉了。”
四人里就他一直像个局外人,到圣旨来了才有了点精神。让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早料到这结果,所以才全然神游天外,一点也不关心。
贺轩拂袖而去,圣旨只有交给王氏,后者惶恐地接了,迈着小碎步追上离去的贺轩。
“武人就是不体贴姑娘家。”穆远舟叹道,向我伸出了手。阳光照下,我第一次正视了这名纨绔王爷。
皇后是大美人,亲弟的长相自然不差。穆远舟生着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神韵无双,威仪逼人,仅这一双眼就不负风流之名。
可我却吓了一跳。因为他左眼竟是重瞳,在光下看得极其清晰。
我曾经在哪见过这样的人。
穆远舟随手拨了下刘海,把左眼遮住,于是整个人轮廓都柔和下来,懒洋洋地仿佛马上就要睡着。
回到王府时已过了晌午,用过饭后才拜见公婆。真是奇妙,我本来和这一家人毫无关系,却突然地成了他们家的媳妇,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言喻。好在二老都很好说话,一点不曾为难我。穆远舟在旁边一脸不耐烦被老王爷训斥,王妃放着亲儿子不管拉着我的手柔声抚慰,亲切得让我惶恐不安。她说一定会叫儿子好好待我,我一边感动一边有些不解。
直到半个月后总算知道他们为何对我如此之好,穆远舟婚前就是夜夜在外寻欢,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婚后只收敛了十多天,又开始晚上出门玩乐至清早归家。
我一边想难怪那么多姑娘不愿嫁过来,一边意识到我被坑成了这货的老婆。王妃管不住他,每天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愧疚,贺轩那边我有意不去打听,可是天天面对婆婆的目光和酒气熏天的丈夫,心里难免堵得慌。
柳家教导女孩要端庄大方,出嫁时许的又是年轻有为,武功高强的镇国侯。他本身已如此优秀,作为妻子只需要温顺体贴就足够。然而穆远舟与之截然相反,家里并没有教导我如何应付这种男人——父亲最是看不上游手好闲之人,穆远舟这样的,怕是在父亲面前一晃都要把他气得吐血——这样的人再给他温柔只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花天酒地,可我又实在无法违背从小的教导把他狠狠教训一通。
穆远舟又一次饮酒归来,动静大得把已睡着的我都吵醒,我点上灯,披衣走出内屋,看见他伏在桌上,像是直接就睡了。即使心里再不高兴,我也得服侍好这位小王爷,刚要上前去扶他,这家伙头一偏,哇地吐了一地。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我冷静而麻木地唤人进来收拾地面,自己去厨房捧了碗早就备好的醒酒汤,回来一口一口喂他。
喝到一半穆远舟清醒了些,眯着眼把我辨认了半天,道:“你长得有些面熟。”
他扶额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唔,原来我成亲了。”
我:“…………”
再好的教养我也差点把勺子捅进他喉咙里,他浑然不觉,胡乱地挥挥手:“倒是个好姑娘,可惜摊上了小爷我。”
我心道你也晓得自己的德行,微微叹了口气,要扶他躺下。他却突然捉了我的手,睁大眼。光线昏暗,他左目的重瞳放大,竟带出许凌厉之色。
“小爷不是好人,”他一字一句道,“可贺轩那厮,也不是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他松了手,翻身睡去。留我怔在那里,久久不曾回神。
翌日他照旧头疼,勉强起身同老王爷王妃用饭。我看他似乎对昨夜的一切毫无印象,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多问,只命人把清粥小菜摆到他面前,盯着他用下。
吃到一半,王妃道:“前些日子我叫人给霜卉打了些首饰,今天该拿到了,远舟去取回来罢。”
穆远舟头也不抬:“随便叫个下人去拿。”
王妃把筷子拍到桌上。
穆远舟:“行行,我去就我去。”
王妃这才满意,接了丫鬟递来的茶水漱口,吐出后又道:“霜卉也一同去,看见什么想要的让远舟替你买。”
我估摸着这是叫我盯着人呢,只得应下,穆远舟也不曾说什么。饭后换了衣裳,穆远舟早等在外边,我俩连个随从也没带就出门了。
因为已嫁人,我把头发挽了圆鬓,斜插了支银簪子。穆远舟数次抬手在我头上一晃,又放下去:“连点花样都没有,想有个小玩意儿把玩都不能够。”
我懒得搭理他,循着王妃给的地址取到东西。正低头核对,穆远舟在旁边啥事不做,百无聊赖地张望着,突然道:“哎,前头好像有什么热闹,我去瞧瞧,你在这儿等我。”话音未落,人已做一阵风刮出门,我拦也拦不住,匆忙扫过了剩下的东西便把盒子一夹,追出去。
街头人多,穆远舟今天穿的低调,入了人群竟然就找不见了。我心急不已,把这货在心里头骂了一通,拼力挤进人群寻找。
我一个弱质女流,手里还抱着贵重之物,免不了有些缩手缩脚,极为幸苦。不多会就满身大汗,狼狈至极。这时,后面有个声音道:“柳小姐?”
我回头,看到一锦衣青年站在不远处,面色惊疑,似乎不敢相信我出现在这里。我想到自己这副模样,恨不得找条地缝缩进去:“镇国侯。”
贺轩上前两步,想要靠近又觉得不合适,正巧这时有一群小孩跑过,把我撞得歪到一边,他这才扶住我,护到僻静的角落:“你怎么一人在街上,连个陪同的都没有?”
我低声道:“我同夫君一起出来的。”
他沉声说:“穆远舟?他人呢,把你丢在这里就自己走了?”
我再怎么对小宬王有意见,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他不好——尤其面对的还是这位,努力地想要解释:“不是,他,他就是去看看热闹,让我等他,我等不住……”
可贺轩却像气着了,再不避嫌地一把揽住我的肩:“我送你回去,他那人玩起来什么都忘了,你等不着的。”
我内心也颇为赞同,面上坚持婉拒他的好意,贺轩生着俊秀的一张脸,手劲却是武人的力道,紧紧箍在肩头。我挣脱不开,有些慌了。
正在这时,传来穆远舟的声音:“镇国侯,你拉扯着我老婆做什么。”
贺轩一顿,慢慢转过身,我也看见了他。
穆远舟手里提着一叠糕点,还冒着热气。他似乎才跑过,刘海被吹得仰到后面,露出一双眼来,直直盯住了贺轩。
人说重瞳是帝王之相,以他王爷的身份,此话说不得,可这眼带来的威势却是无法忽视。他不笑不闹的时候,看着真有些令人胆战的架势。
贺轩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见柳小姐一人在此,没有旁人陪同,有些不放心。”
“我不是来了么,”穆远舟漫不经心道,“而且柳小姐该改称穆夫人了,镇国侯不要忘了。”他走近一步,把我拉到他身边,有意无意地拂过我肩膀,似乎上面有什么脏东西。
贺轩说:“你不应该离开她半步,街上人这么多,她刚才被吓到了。”他语气有些责备,我偷偷去看穆远舟,他漫不经心笑着,眼底还带着那让人害怕的锋锐之意:“这确实是我的不是,方才看见一个买零嘴的小摊,想快些买了给夫人尝尝……这糕点味道不错,镇国侯要给令夫人带点么?”
不知为何,最后一句出口,贺轩脸色突然变得很差。穆远舟对他微微一笑,拉着我走了。
直到走出好远,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紧紧握着——穆远舟人一沉下来气势就非常地强,在身经百战的镇国侯面前也不露下风。我亦被他身上隐约的杀气所震慑,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想,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或许并不像众人所知的那般没用。
“王氏是我远方表妹,”他突然开口,没有看着我。“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傻傻的一个小丫头,没有被养出一点富态。我那时就觉得她命可能不太好。”
他转过脸,看着我笑了一笑:“我本以为,她嫁给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还能更惨。”
我张口,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她……怎么了?”
“贺轩其人,虽然大家都说他好,也许他确实是个好男人,可对一些女人来说不是。”穆远舟想了想,“他有病,像是某种心结,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反正,他的感情纯粹又偏执,痴心又绝情。王氏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他连一点怜悯都不会分给她。”
“她死了,就在昨夜。因为下人不小心松开了马栏的门栓,马匹跑了出来。她从小就怕马,受了惊吓,夜里发了高热,很快就没了。”
穆远舟语气很平静,我忍不住问:“你喜欢王氏?”
“我们只见过一次,”他说,“我只把她当成妹妹,”他停了下,“霜卉,我其实也把你当成妹妹。”
我不意外,唯一的意外就是不晓得我为何不意外。我的丈夫说把我当成妹妹,我却觉得十分理所当然,似乎我们本来就该是兄妹而非夫妻。
他把糕点掰了一块递给我,已经有些凉了,但还是很香很甜。我低头咬了一口,对他说:“我觉得,你真的努力起来,未必不会比镇国侯差。”
穆远舟怔了怔,突然又笑了——这笑容不似方才的隐隐杀意,是一种无奈的认命:“我不行,因为有那样一个姐姐。”
有一个身为皇后的姐姐,他不得不收敛锋芒,做出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假象,以掩盖自己的才华与能力。
我作为柳霜卉,应该不懂他这样做的原因与背后难以言说的沉痛。
可我却懂了,不是以柳霜卉的身份。
在我灵魂的深处,记忆的尽头,隐隐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同样一目重瞳,极力地隐藏自己。
他说:“我不行,因为上头有那样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