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的世界》张潮生

1、第 1 章

　　一
　　再次见到小武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疯掉了，疯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小武是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同小武一起的日子是值得我用永远来记忆的，我大部分的美好记忆都留有小武的身影。尽管母亲已经早早告诉了我关于小武的事情，但当我见到小武的时候，我依然对他的变化感到惊讶。
　　母亲告诉我，自从自家土地被人强征，小武的母亲自杀后，小武便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整天神经兮兮自言自语。
　　我问母亲，小武家为什么会被强征土地呢。母亲听后没有回答我，只是无奈的叹了叹气，便径自去忙碌了。我已经历世事沧桑，对其中缘由我早已猜测出几分，见母亲如此，便道更真实的印证了我的猜想。母亲突然转身对我讲，缘由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在心里知道就好了，千万不要讲出来。这些也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儿，知道吧孩子，说该说的，不该讲的就不要讲了。
　　我微笑着，若无其事的对母亲讲道，妈，我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您还信不过我啊。母亲略显无奈的微笑道，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儿，我对你做事还真是不放心，你这不稳重的劲儿就是比不得你姐。快别问小武的事情了，刚赶回来，赶紧休息吧。
　　事儿还有的你忙呢，你那些叔婶家你还都得去逛逛吧。你可别忘了多讲些好话出来，虽然与他们的关系也不见得多好，但至少不应该让他们将你扫出门外吧。我拖着行李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母亲又补充道。
　　我应了声“嗯”，便进屋了。
　　二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小武的音容笑貌，仿佛浮云一般，漂浮在空中，消散不去。儿时的小武是那般活泼可爱，现在母亲突然告诉我小武疯了，这实在令我难以接受。默默地一个人回想着旧时的时光，记忆如同流水，不急不缓的静静流淌。然而，我愈是回忆，我的心愈是多出些酸楚来，泪不自觉地顺着我的面颊簌然流下来。
　　我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一会儿，便出屋来，对正在忙活的母亲讲道，妈，您就别忙活了，每次回家您都这个样，我们回家来老是让您受累。母亲白了我一眼，开心地笑道，你说我活着不给你们忙活，我去给谁忙活去啊。刚回来，坐火车挺累的，赶紧歇着吧，这又用不到你帮忙。你也别来给我添乱子。说着，母亲嘿嘿的笑了笑。
　　我静静地站着，望着母亲，一言不语。风，吹得很轻，拂过我的双耳，像少女用手温柔的抚摸一般。母亲忙碌的身影，一直在我面前，我倍感心酸，却不知该如何言语。母亲大约是觉察到我没有什么动作，便停下来，就着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对我讲道，你有什么心事么？我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心中空虚无比。
　　母亲见我如此，便宽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小武，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了，你再怎么难过也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实啊。心放宽些吧，别老赶着放不下了。
　　我回道，嗯，原该如此的。我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想去看看小武，心里老想着他，放不下，也许见到他了就会好些吧。母亲点点头，微笑道，也该如此，毕竟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去吧，想见他了就去吧。陪他说说话，他要是还记得你，就多陪陪他吧。
　　我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三
　　小武，一个人，静静地窝在草垛里，蜷曲着瘦弱的身体。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棉衣，里面的棉花絮已经不多了，头发枯燥而散乱，上面还粘着些麦秸菜叶。一股骚臭从小武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整个人都在腐烂一般。小武一个劲地在那里瑟瑟发抖，似乎很冷，然而又似乎是因为有人站在他的面前，而让他感到害怕。
　　当我找到衣衫褴褛的小武时，让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实在没法想象这么多年来小武是如何生活的。原本一个好好的人，经受了世事沧桑的折磨，竟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离开我那么遥远。我活在一个世界里，小武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再也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了。在望见小武的那一刻，我内心充斥着无限的迷茫，氤氲蔓延开去，慢慢将我吞噬。
　　我蹲下来，望着小武，那张充满恐惧的脸，依旧有些旧时的摸样，然而此时却长在一个我永远无法接近的人的躯体上。
　　我听见小武一个劲地喃喃道，我冷，我冷，我冷……我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明媚，春风正暖。我脱下自己的外衣，准备给小武套上。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娃儿，你不用管他，他穿多少都是会冷的。声音悲凉而无奈，又带些沧桑无力。我转过身便望见了小武的叔叔，一个满面沧桑的庄稼汉。他正站在远处看着我，我很恭敬的向他点了点头，说道，叔叔您好。
　　他用粗糙的手扶了扶身边的工具，苦笑道，娃儿啥时回来的呢，生活的还好吧。我从他的话里体味到了无尽的生活的艰辛，以及面对生活时的无奈。我回答道，还算好了，凑活着也就可以了吧。嗯。他面无表情的应道，你自己小心些吧，小武已经不太认人了，别让他伤到你。说完，便提着工具转身走了。
　　我望着手里的衣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呆呆地蹲在那里了。
　　小武突然从我手里抢过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我望着他一言不发。小武穿上我的衣服，然后望了望我，大约是见我没有生气，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一刻，儿时小武的音容又一次浮现在我的面前。
　　小武拉着我的手，使劲的要我往草垛里钻。他力气很大，我竟然一时不能自已，便任由他来摆布了。小武自己钻在里面，将我留在那个小洞的入口处，从里面掏出东西来吃了起来。我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一阵酸楚，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小武一边吃一边喃喃自语，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东西，人是会吃人的，吃人的。
　　小武突然将手里的事物举到我的眼前，这让我着实惊了一下。他憨憨笑道，你知道我吃的是什么么，是人肉，人肉。小武的这几句话让我心中充满了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
　　四
　　小武一个劲地对我说话，然而我却实在不能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些什么。于是，我便沉默着蹲在他前面，尽量不去打扰他，扰乱他的思绪。我曾在见到小武之前，努力地想象过他到底会怎么样，见到他了才真正的知晓了他的处境。我方明白，他完全是因为受了母亲自杀的惊吓，因而才变得如此的精神恍惚了。变得整天说些胡话，漫无边际，让人捉摸不透。
　　小武嘿嘿地微笑着，说道，我要吃人，人肉好吃。很好吃的，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啊。说着，他将手里的火腿肉塞给我。我看了看，知道这一定是他叔叔给他留放在这里的，然而小武却将它当作了人肉来吃。
　　小武目光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没有心魂了一般的行尸走肉。他转身望着草垛里黑幽幽的洞，自言道，这个世界会吃人的，有钱的吃没钱的，有权的吃没权的，有田的吃没田的。你吃我，然后我再吃你，哈哈，我们都会被吃掉的，会被吃掉的。
　　他突然转过身，对我问道，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我望着他，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心跳不止。
　　我要吃，所有有价值的我都要吃掉。小武抬起手来，指着天空，狂笑道，是你，是你吃掉了我的娘，就是你吃掉了我的娘，总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将你吃掉的，总有那么一天。小武的狂笑肆无忌惮，令人心寒战栗。
　　我抬头，看着天空，云朵洁白，悠然自得的漂浮着；飞鸟从天空划过，不留痕迹。阳光依然灿烂，然而此时我的内心却沉痛无比。
　　五
　　当我离开的时候，小武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等他把所有的东西吃掉了，这个世界也将会把你吃掉。说着小武便狂笑起来。
　　我，为他的这句话感到了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风，十分安静的在我耳边吹，带些春日的温暖。然而，我的内心却充满着无尽的恐惧，漫无边际，悄然中将我慢慢蚕食。
　　原本，小武的变化已经令我十分惊讶，但那是因为对玩伴的关爱。而此时，小武的话语却更令我惊讶，然而此时却是因为朋友的诅咒。一时之间，我茫然无措，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回家的路上，小武的话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耳边，萦绕不绝，仿佛是谁的阴魂，缠绕着我，总是不肯离去。我快步赶回家，看见母亲仍旧在屋外忙活，便一言不语的回屋了。
　　我安静的躺着，回忆着小武的每一句话，以及他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一切就在眼前发生，但又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发觉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了，而且四肢无力，疲乏的很。
　　于是，我便安静的躺在床上，静静地睡了。
　　六
　　母亲静静地坐在我的床前，微笑的看着我，目光温暖，轻柔，满是爱意。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便望见了母亲，但我感到依然非常疲惫。母亲微笑着说道，见到小武了吧，让他吓着了么？我望着天花板上的图案，呆呆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母亲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道，他跟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不要想他了，安心休息吧。
　　我应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母亲。
　　我知道，小武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像昨天吹过的风，稍纵即逝，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天花板上，我望见了小武的面孔，微笑着。他的声音不断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像湖面上的波浪，荡开，一环接着一环，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