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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九】有色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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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相爱系心，不爱无情，爱欲不爱，方得其道。
孙策照镜子的时候，忽地蹦出了这句话。铜镜里昏黄的镜面晕出来的自己眉眼依旧清亮锐利，可他终是无可挽回地迅速老去。
“你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什么？”
周瑜被问到痛处，使劲梳了一下，“你头发跟草似的，都打结了。”
孙策疼了一下，呲牙咧嘴地笑道：“公瑾这般心狠，竟要把我的黑头发都梳掉……”
周瑜颓然放下梳子，他的袖子里藏了很多根灰银色的头发。第一次发现孙策突然生出了几根白发，他和荀彧郭嘉还纷纷近距离瞧了个够，如同那些无忧无虑、无知无畏的垂髫小儿，对于衰老，对于死亡，都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孙策心情不坏，他拾起被周瑜搁置的梳子，替自己绾了个髻。目光从铜镜移向窗外，经过了一个严冬，石榴树又发了嫩芽，那鲜绿的颜色让人挪不开眼睛。
“春天到了呢……”
外面一片生机盎然，欣欣向荣，而他衰老的速度，快得与万物生长的速度一样。
太阳渐渐升起，越来越多的光线涌入室内，一片明亮温暖。孙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空气中浮动翻转的尘埃，以及嗡嗡飞过的小虫。周遭的一切是多么有活力，充满了希望与新生。
“之前耕完地，夏天便结束了。终于等到春天了，我们种点东西吧。”孙策含笑转向周瑜，“你喜欢种吃的，还是种看的？”
受孙策感染，周瑜失掉的魂很快回来了，努力回应了一微笑，“当然是吃的。花花草草什么的，太虚了，不如吃的实在。”
孙策单手撑地，猛力一支起立，“好。”
却不料起得太快，晃了一下没站稳，朝一边倒去。幸亏周瑜在旁边，立马上去扶了。一边扶一边提醒道：“你当心点。”
“哎，老了，你嫌我了是不是……”
“太嫌弃了，一把老骨头还整天充当二十俏郎君臭美。”
“公瑾，”孙策正了正神色，“我从未如此快活过。”周瑜垂首不言，孙策靠近他轻轻一吻，“算我食言，只能陪你这点日子。下辈子，你可以找我来算算账。”
一旦停止了修行，意味着将再也无力与衰老和死亡对抗。
孙策扛着锄头专心去打理他的地去了。周瑜倚着门看着孙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还痴痴地望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策的步伐似乎有点蹒跚。衰老这种绝症正用摧古拉朽的攻势击倒了每一个与他相抗争的人，不管你是帝王诸侯，还是将军美人，或者平民奴隶。
在不远处，荀彧和郭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确切地说，郭嘉盘在荀彧的腿上，吐着信子在等荀彧剥核桃吃。
荀彧回头朝周瑜打招呼，并举着核桃肉问：“公瑾，一块来吃吗？”
周瑜缓步走近，破天荒地流露出软弱而痛苦的神情，他用额头抵着荀彧的额头，轻声道：“我很不甘心，文若。”荀彧保持了温柔的静默，他知道周瑜并不想乞求安慰的话语，仅仅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来宣泄他多日苦楚悲凉的心境。果然，周瑜自顾自地继续低低诉说着，“我不该拉着伯符堕到红尘里。如果我救完人就离开，是不是皆大欢喜？”
荀彧低着头，垂眸间，看到了他支在地上的手背一凉，像是雨水滴在皮肤上。紧接着，不仅手背有水滴，手的周围好像下起了雨。
郭嘉也注意到了，伸长了脖子，用红信子轻轻舔了舔荀彧的手背，咸咸的。他抬头望望天空，一片日丽澄明，蔚蓝如海。
荀彧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周瑜。他的怀抱很冰凉，令周瑜轻微地打了寒颤。
“说到底，是我贪心了。有了一，想要二，然后无穷无尽。”周瑜叹息着，自哀着，后时眼睛里又燃烧着异样的情愫，“文若，帮我一件事。”
荀彧直接回答：“好。”他甚至没有怀疑周瑜。
周瑜的笑容很美，与荀彧的含蓄温雅不同，他的笑更具锐气。他捧着荀彧的脸，看到荀彧清澈如镜的眸子，仿佛看到曾经没有杂念心廣的自己。他细细碎碎近乎自语，“文若，别再出去看凡人的新鲜了。和奉孝一起安安静静地修炼，若有机缘，便是得道升仙。”
荀彧无言而笑，这话从周瑜口中说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想起来，周瑜说过因为多瞧了孙策一眼，便有了后来无法斩断的情丝，于是他困感求解，“公瑾真的是因为多看了一眼伯符，才会恋恋不舍吗？”
周瑜笑着表示，“不会。让人恋恋不舍的永远是面容下的灵魂。或许，你以后也会遇见一个人，看到他时你才知道自己有血有肉，而他亦没有辜负你的期待，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你走来，与你一起经历四时冷暖，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但他又道，“不过，我希望你别遇上。”
因为，你将承受最残忍的离别之痛。他会比你先走，然后进入轮回，变成另外一个相同的陌生人，与别人恩爱欢好和和美美，再也不记得你。而对于你，和他的记忆不过是你干百年生命里的惊鸿一瞥，却为此要折磨你直到你的大限来临。
“你不想忍受没有孙伯符的岁月么……”荀彧沉静地望着周瑜，伸手轻轻擦拭他眼角边挂着的泪珠，那还是温热的，“所以，你才要我帮你做那件事？”
周瑜点点头，“我要试一试。”
若是失败了呢？
都是永别，比较起来说不上哪个更坏，是不是？
这之后的某一日，周瑜和孙策不辞而别。又过了一阵子，大晴天的突然雷电交加，滂沱大雨劈面而落，惊得人纷纷合窗闭门。荀彧却一反常态，悄悄溜上了山。郭嘉从熟睡中醒来时没见到荀彧，又惊又惧地四处寻找着。一直游走到山顶，他才看见荀彧一身泥浆，狼狈不堪地坐着，不禁吓了一跳，急忙问：“文若干嘛去了？为何独自坐在这里淋雨？”
荀彧回头一笑，轻描淡写道：“送他们一程。”
郭嘉上前一看，那里埋了半截石头，上面没刻字，可他立即懂了下面葬了谁和谁。
他们死了吗？
死了，不过一起入轮回了。
什么叫一起入轮回了？
就是……或许下辈子还能遇上。
荀彧不确定地解释着，郭嘉听得似懂非懂。
那间木屋，荀彧和郭嘉再没住过。短短一年，院中的荒草长了三尺高；又过了十年，木屋已经坍塌腐烂；又过了一百年，这一片再找不出曾经有人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又又过了一百年，荀彧和郭嘉决定离开颍川，去别处转转。
荀彧遇上了那个没有辜负他期待的人，决定追随他一同在乱世里辗转，他们携手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这一去数十年，石榴红了一夏又夏。
期间，郭嘉从江东回来，带给了荀彧一个画卷，说他见到了一个人。
荀彧展开画卷一瞧，那是幅惟妙惟肖的周郎顾曲图，弹曲的人则是孙策。他的神色顿时变幻莫测。
郭嘉看到了荀彧眼中骤然升起的难以抑制的激动，脑中一闪过当年那块无字碑石。一窍通，窍窍通，他霎时猜到荀彧心里在打算着什么。于是压抑着伤心揽住荀彧，将脸贴在颈侧，思绪横冲乱撞地到处喧嚣。他突然就怨上了曹操，为何凡人的寿数如此短暂！
荀彧抚摸着郭嘉气鼓鼓的腮帮子，柔声道：“将来，奉孝帮我一个忙吧。”
郭嘉点点头，一如当年荀彧望着周瑜的目光。
【尾声】
那年，郭嘉悄悄来到江东，他见到了孙策，也见到了周瑜。临走的时候，他把一串佛珠交给了周瑜。周瑜一脸的不解，想婉拒这份莫明奇妙的礼物。
郭嘉盯着周瑜茫然而温善的神色，心想这人真的忘尽前尘，过往的种种皆随着生命的死亡而湮灭，好在轮回后的周瑜再一次地遇到了孙策。
“你收着吧。就当我多谢你们这些天的款待。”
郭嘉潇洒转身，一边挥手离去一边心中默默道，本来这串佛珠就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看到孙策和周瑜的轮回，郭嘉想，文若和曹孟德的将来也充满了希望。这真是件令人欢喜不已的事，可他偏偏泪流满面。
悲喜交加。
【有色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