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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月28日: 你对我的好 ...

  •   “默,准备好了么?”严雨在外面催她。艾默把要带去严婷家的东西从平常背的小包里掏出来塞进大包里。书恒给她的那个信封,被带了出来,飘落在地板上。艾默坐在写字台前面,看了看那个信封,打开抽屉,随手把它丢了进去。

      人生有很多个路口,无论向哪个方向前进,都是自己的选择。既然选了,就不要后悔。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选了另外一个方向之后,是否一样会后悔。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与其自怨自哀,不如放下过去,随心所欲。需要平衡的东西太多,就容易让人迷茫犹豫。艾默选择了不要思考该做什么,而只在乎自己想要做什么。这是一条单行道,她强迫自己,只向前看。

      开车从西往东穿越整个城市。车外的视野渐渐开阔,远离了市区,连空气也透彻清新起来。拐离大路之前,两边是水青庭的广告牌,严雨说,不如之后就在这里买一栋小楼。距离严婷还近些,就不需要每次都要花费至少一个钟头在路上。艾默看着广告后面那一片吊车的森林,不置可否。她已经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些地点。这个城市一直在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扩张,不出几年,这里的沉寂也将被打破。而寻求心理宁静的人,将要向哪里逃离?

      严婷在莫奈买了一套将近三百平米的城市屋,上下三层,装修得颇费心思。一楼的餐厅客厅墙上挂着液晶的电视,楼梯角弄了一个鱼池养着十几条锦鲤,二楼客卧整洁舒适,书房一面墙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宛若图书馆,三楼的主卧壁橱之内,曲径通幽,隐藏着一个视听室。夫妻俩人工作都很忙碌,几乎很少在家开火,厨房干净得饿死蟑螂。冰箱里经常可以找到过期超过一年的真空包装的卤肉或者长满绿毛的馒头,只有放饮料的小室整齐的摆满了啤酒。

      艾默和严雨到达的时候,是钟点工开的门。严婷夫妻两个前一夜加班到很晚,还在补眠。严雨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开了龙门阵,抱着笔记本忙碌非常,手机铃声不断。艾默喂了一阵子鱼,轻手轻脚的上了二楼书房,从书架上找了一本数独,靠着书架旁拿书的梯子,开始跟九宫格较劲。不知为何,今天她总是塌不下心来。填满了十几个就再也做不下去。

      天气很闷,开着窗子也未见一丝风,她长叹一口气,把数独塞回书架上。刚好看到摆在那里的一张照片,是严婷还有她老公洛和平高中时期与一帮同学出去游玩时候的拍的。都有二十多年了吧,照片上的严婷和洛和平还是非常稚嫩的模样,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裤。这种学生时期早恋开出的花朵能有多少在几十年后还如此芳香诱人,真是让人嫉妒。

      十几岁的女孩子,心中多少都有一两个追随的身影。大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绩优秀,活跃于运动场,调皮,幽默,又或者身披各种比赛的荣誉。那时候的男生,还不太在乎外表。在一群平头小子之中,整齐划一的宽大校服包裹之下,除非真正天生丽质,否则都是一样的满脸青春痘的残绿少年。

      任经年算不上是一个人物。他成绩中上,并不突出,体质很好却在运动会中没有特别过人的项目可以吸引女生的目光。他家境不算好,穿着用度也毫不出彩。五官不清秀,脸上甚至还有小时候淘气留下的伤疤,让他偶尔显得面目狰狞。只是他人缘颇好,幽默而又活跃,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艾默和他初中就同班了三年,却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直到高中又在同一班之后,才在经年的提醒下,记起初中时候艾默和任经年一起在联欢会上唱过一首英文歌,甚至他们的座位也有一个月曾经紧挨着。经年,就是这样一个男生,在艾默还未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渐渐走进了她的生命。

      重点高中的学习压力颇为沉重,老同学这样的身份很容易让她在他迷茫无助的时候被经年找去谈心。艾默识字很早,从小看过很多的书,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她总能无意间说出让经年佩服得五体投地,讶异非常的话语。在有意无意之间,多了一道目光追随在艾默的身上,而她却像个小男生一样的神经大条,视而不见。

      艾默想起刚出国的时候住的那间门厅。她靠在窗前看着外面乱糟糟看不到头的草地。电台播着伊能静的《你对我的好》:

      你对我的好,我竟然都不知道。
      全都是我的朋友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关于爱,我实在懂得太少。
      如果你不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对我的好。
      我想我还太小,和你比起来过于浪漫无聊。
      你像空气给我拥抱,但我看不到,所以以为不重要。

      闹钟的收音机音响效果很差,让伊能静的声音颤抖分叉得更添凄惨。艾默背靠着窗框,默默的流泪。不过,艾默不会回头。永远都不会。

      严婷从楼上下来,靠在书房的门口和艾默打招呼。白底印着小熊的睡衣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严婷已经三十八了,注定了要做丁克一族。和平是家里的独子,最初竟是他选择了这条二人同行的道路。爱情似乎就应该存在于两个人之间,所谓家庭,孩子,世俗规范,一切都只是负累。艾默看不懂他们,在艾默心中,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孕育生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艾默和严雨也一直没有要孩子,但是他们也同样从来都没有提过丁克这一件事。他们从恋爱,到同居,到结婚,到今天,似乎都是水到渠成的顺利。没有孩子,也只是缘分未到,一切顺其自然。

      “中午出去吃饭吧。啊……”严婷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显还未睡醒。

      “姐不用多睡会儿?”

      “不了。”严婷拍拍肚子,“饿了。”转身上楼洗澡换衣服。

      艾默忍不住笑了。她很庆幸嫁给了严雨。他的家人都是很好相处的人。虽然严雨的父亲曾是某集团的老总,现已经退休多年,却还是经常有人找上门来送礼让他出面帮忙搭线。婆婆那边的亲戚,多是在政治圈里打拼。严婷和洛和平现在也都是大公司里管理阶层的人物。但他们从没有歧视她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媳妇。

      艾默从心底还是有些自卑的,所以她总是表现的与世无争。艾默的婆婆是很挑剔的人。但是事儿再多,面对着一潭泛不起涟漪的死水,也渐渐没有了趣味。婆媳之间的矛盾,一个巴掌拍不响。

      艾默怕报应轮回。当年她用门第之差为理由回绝了经年。就算现在严家嫌弃她这个媳妇,她也没有立场去抱怨。而且严雨对她真的是无微不至。为了偿还他对她的好,她也会认真做好这个严家媳妇的角色。

      她已经辜负了一个人的好,不能再辜负第二个。

      ------------

      四个人开车沿着一条正在拓宽整修的路找到一家在街角上的川菜馆子。小包间已经满了,只好和另外一家人在一个双桌的大包间挤挤。艾默拎着铝制的大水壶给大家倒豆浆的时候,手机响了。壶嘴儿一颤,一滴豆浆洒在了严雨的手背上。

      “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没事没事。”严雨拿纸巾把豆浆擦掉,艾默看到他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红印。

      “真的没事?用不用我去车上药箱拿药过来?”

      严雨一把抓住想要起身的艾默,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说不用了。”

      “噢。”艾默坐回椅子里,严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严婷咯咯笑着与和平耳语,声音大的连隔壁桌都听得到。“看这两个,结婚都快十年了,还蜜里调油一样。”

      艾默笑笑,垂首捧着杯子吹凉了豆浆,抿了一口。没有加糖,豆浆原本的味道。因为是无限续杯,清淡如水。没有浓郁的豆气,在艾默喝起来倒也顺口。生活也是这样子吧。太过辛辣激烈的情节只属于小说和影剧,偶尔看来很震撼,让人略有期待。但是如果生活也是如此跌宕,她自认无法承受。她宁可每天都重复同样的过场,这样毫无风波的迅速老去。

      一桌子的菜,基本都是辣的。艾默吃到舌头发麻,可严雨他们似乎还意犹未尽。艾默只好一个人守着那份豆花鱼较劲,顺便偷看隔壁一个身材极好的女生。应该是个模特,细长匀称的体型,典型的衣服架子,若不是内衣边角露出在tube top之外,可以算的上完美。

      脑海里突然闪过在校友录照片中站在经年身边的那个女子。也是一样的修长身材,脸型略宽,和经年站在一起,很是般配。经年个子是很高的,而刘艺却已赶上他的肩膀。艾默记得自己抱着经年的时候,脸会埋在他的胸前。经年那时候喜欢叫她“小东西”,还说拉着她的手在街上走,仿佛爸爸带着孩子。

      “默。”严婷捅了捅艾默,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眼神示意她门外,“豆浆喝多了……陪我去释放内存。”

      艾默回头看了严雨,得到他的许可,跟在严婷身后出了包间。严婷一直在赞赏菜做的好吃。艾默只是随着她的话头讲。把自己关在厕所隔间之后,艾默才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果然,那条短信来自经年,四个字。

      “已到北京”

      艾默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经年还是那么执拗的人。即便已经知道她不会见他,依然我行我素的做自己决定了的事。

      四个人吃饱喝足在一楼逛书店,艾默顺了一本小说。回到严婷家,就歪在沙发上读起来。冷冽的风格,写着人生的现实与虚伪,寓意颇深。艾默其实并不喜欢这样文学性很强的文字。她出国之前就是一个完全偏科的理科女生。理性,现实,不懂浪漫,情感直接简单。出国这么多年之后,已经脱离所谓中国文学太久了,连讲课的教案她都是用英文来写,略显晦涩的文字她就看不太顺。所以每一段文字,她都要重复看上四,五遍才会继续下去。

      严雨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钻研的女人,装似随意的抄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短信收件箱第一封是他自己的名字,垃圾箱,空。

      中午大家都吃多了,三个人都上去午休,艾默很多年前就没有这个习惯了,继续在楼下抱着书本死磕。放在餐桌上的手机轻微的震动,她猛地从书里抬起头,眉头微皱,抓起手机按下去,心想如果经年还如此缠着她,就将他拉进黑名单。

      还好,是广告。艾默听见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再坐回沙发里,却已看不下去那晦涩难懂的书。每个字都有入眼,都看的懂,念的出,却无法了解其中的意思。

      她把书扔在一边,站到落地窗前,看着后院里疏于打扫的一堆杂草。隔壁的院子修了缩小版的小桥流水,还有一个刚搭起来的葡萄藤架子,在刺目的阳光下遮起一片荫凉。

      这真是看着别人家的草绿。人总是不满足于自己已经拥有的,比来比去,越得不到的越惦记着。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着,就学不会知足。艾默自以为是很容易知足的人,可是现在看着别人家的后院还是会嫉妒。

      严雨从身后抱住艾默,轻蹭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醒了?”

      “没你陪着,睡不安稳。”

      他转过她的脸,轻吻她的唇,向窗外看去,“在看什么?”

      “咱们如果有院子,我想种些韭菜,西红柿之类的,就不用整天往超市跑了,麻烦。”

      “呵呵”

      严雨轻笑,抬手柔乱艾默头顶的头发,“种菜就不麻烦么?”

      艾默想了一下,耸耸肩膀,“也是。”

      严雨看着怀里的小女子,一双亮眸如水,望着窗外不知何处。他看得出她今天一整天都有些晃神,是因为那个人么?十一年了,他将她留在身边超过十一年了,却还是敌不过他,几条短信便已经拨乱她一向的镇定沉稳。这么久了,为何她还会在意那个人。严雨不禁开始怀疑,她的心是否从来未曾对自己敞开过。

      他转过她的身体,迎着她的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吻上她的唇。他用自己的怀抱和唇舌感应着她。她没有迟疑,没有抗拒,和之前成千上万次的吻一样的自然和谐。她回应着他,吮吸,轻咬,舌尖调皮的与他纠缠共舞。于是他为自己对她的怀疑与不信任从心底涌出愧疚,便更加拥紧她娇小的身躯,努力吸取着她口中的甜蜜。

      “咳咳。”

      楼梯口传开两声装模作样的轻咳。严雨意犹未尽的放开艾默的唇,依旧揽着她的腰身,转身看见严婷靠在扶手上,眼神飘移,抿着的嘴边隐忍着笑意。

      “雨,默,要不要打牌?”严婷走下楼梯,把两副扑克扔在餐桌上,和平也从楼上下了来,冲严雨和艾默招手让他们过来。

      艾默摇摇头,推了一把严雨,“你去吧。”

      严雨走到桌前洗牌,看艾默又坐回了沙发上,偎在一堆抱枕之间,继续捧着书静静的读。他想起多年前在学校图书馆看到艾默的那一幅画面。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书架间飞舞着微尘,一头黑色长发的亚洲女子斜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的读一本乔治?奥威尔的书,和现在一样的认真表情。那时候的艾默纤瘦的身上套着一件异常肥大的淡黄色连帽衫,像一只小鸡雏一样的娇小可人。没有理由的,只这一眼,他就已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艾默算不上很美。眼睛大大的,身上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灵气。当她在专注的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她像一个孩子,心无旁骛,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和她正在做的事。看着艾默,严雨的脑海里就会闪过一句话,“认真的女人最美丽”。

      开始追求艾默的时候,严雨是知道她有男朋友的。不过他觉得那也许是艾默用来拒绝其他追求者的借口。一个远在大洋另一边从未出现过的男人,是否存在都未可知,怎么会成为他的对手。退一步说,就算他是存在的,这样分隔两地的情感,本就脆弱,即便没有其他外力的阻扰又有几个能真正坚持到底。况且经验丰富的严雨对自己的成功一向很有自信。

      真正和艾默走得近了,严雨才发现,她是一个多么聪慧优秀的女子。让大家都焦头烂额的科目,她学得轻松。午后的电脑课上,她公然趴在第一排睡觉,而她的朋友问她问题,她却都能讲的浅显易懂。课后的时间,她在社团之间奔跑忙碌,从舞蹈社到双语报社,从手工课到中国联谊会的义工,甚至兼职几个留学生BBS的管理。

      严雨是很崇敬自己的父亲的,这个经历过诸多劫难终于高高在上的老人,用生命诠释真理。而严雨惊讶的发现,在和艾默的闲聊当中,竟然经常从她的口中听到和父亲所讲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语句。她博览群书,什么都看几乎完全不挑剔。她用自己的独特思维解读这个世界,让他目瞪口呆。以至于严雨在最初认识艾默的时候,居然把她当成一个已经年过三十的女人,落得这个口舌整天被艾默埋怨。

      艾默的家庭并不富裕。她十八岁就已经从经济上完全脱离了父母。奖学金,助学贷款支撑着她的生活。她以本科生的身份,做着本科生的数学助教。但是他从未看到过她在众多家庭背景极好的留学生中间,因自己简陋的生活而自卑。生活在她就是淡淡的快乐,似乎永远都是晴天。
      艾默有足够的条件让自己光彩夺目。可是她却总是那个缩在人群里,不仔细寻找,便轻易消失了踪影的小女子。如果她不说,如果不是他细心的观察,他根本不会发现这颗与众不同的绝世宝珠。

      严雨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到紧追不舍,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终于看到她被困于角落。在她那样坚实稳固的防备渐渐瓦解的时候,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段日子,他趁虚而入。就算在今天,他依然记得这个坚强的女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她的脆弱,颓然的向后倒在他搁在沙发靠背的手臂上的那一瞬间。她的长发贴着他的皮肤,柔滑如缎。

      严婷在严雨的眼前晃动手臂,看他恍然转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了十多年了还没有看够啊。”

      严雨低头发牌,一脸痞痞的贱样,“那是,我还要看一辈子呢。”

      艾默听到转过头,冲他隔空抛个飞吻。严雨夸张的在空中一把抓住贴在嘴边。严婷缩着脖子用手抚摸手臂,做抖掉一身鸡皮疙瘩的动作,“从国外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受不了你们两个。”

      牌没打几圈儿,严雨的手机就响了好几回。这本应该是他休息的假日,却因为刚刚接手的工作还有很多需要调谐之处,忙碌不可避免。严雨放下手中扑克,上楼去书房继续摆他的龙门阵。不一会儿和平的手机也响了,通讯设备出现故障,不得已出门加班。最后只剩下严婷艾默两个女人。

      艾默还在捧着书装模作样,不经意身边沙发下陷。严婷把艾默手里的书拿走放在茶几上,亲密的拉着艾默的手,“别光看书了,我们都知道你是才女。你发表的那几篇随笔我都看了很多遍。真没想到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吧。”

      艾默冲她微笑,表情淡然,“我那也叫吃苦?这世上比我活的辛苦的大有人在。”

      都不用说别人,就算艾默家那些还在乡下的亲戚,哪个不是起早贪黑的忙碌,却只能勉强度日。前几年姑夫轻度的脑血栓,就已经牵动了整个家。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工资保障,男人就是全家的顶梁柱,一旦倒下,吃穿用度都成问题,更别说要缴付高昂的医疗费用。钱不值钱,几十年辛苦攒下的存款,如风卷残云,转眼一分未剩。在外地上大学的小女儿只好靠着亲戚的资助继续读书。人生疾苦,在严婷这样的娇娇女意识里只有文字描述的概念,根本没有切身之痛。

      她们聊着聊着说起艾默出国前家里住了十七年的三十多平米的小屋。严婷知道他们曾经一家五口挤在那样狭窄的空间,啧啧感叹。却不知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算是很舒适的避风之湾。就算在十五年后,依然有多少家庭生活在蜗居之中,甚至在城市的快速发展拆迁之下,流离失所。
      艾默从来未对生活有太高的期待。即便是和严雨住过的阴暗潮湿的车库,走廊里弥漫大麻味道的公寓,也都乐得其所。对于她来说,只要有屋顶和墙壁,只要身边是可以依靠与信赖的人,生活就已经足够值得感恩。

      她早已不是那个站在学校的看台上,憧憬着面对大海的宽敞别墅,干净清澈的私人游泳池,不同风格的三间儿童房,明亮宁静的画室的那个女孩子。反而是严雨,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拼命工作。他在她枕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许诺她与将来的孩子富足的生活。

      严婷靠过身来,神秘兮兮的问艾默,“你们到底要不要孩子?”

      艾默耸耸肩,“应该要吧。”

      “那就要抓紧了,你都三十二了,雨也快三十五了,再等下去做高龄产妇很危险的。”

      “嗯。”艾默点头,“那,姐,你们就不要孩子了么?”

      “我都快四十了,现在说也太晚了吧。” 严婷长叹一口气,“其实,我挺喜欢孩子的。只是和平说,要孩子太麻烦了,肩负着教育的责任,过于沉重,不如两个人活的自在。”

      “等我多生两个,过继一个给姐,怎么样?”

      “那当然好了。”

      “哇,你不能这样吧,也不跟我商量就把我孩子卖了,嗯?”

      严雨下了楼,走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从身后搂着艾默,伸手要弹艾默的脑壳。严婷一把拉开他,“你个臭小子,不许欺负默。反正都是一家人,姐给你养着还省了你花钱了。”

      严雨歪过身子,在艾默耳边小声问,“宝贝,真的想好了要给我生孩子了么?嗯?”

      艾默被他呼出的气弄得耳根子发痒,一边笑一边躲开。严雨一把将她拉回怀里,呲牙咧嘴的威胁,“说,愿不愿意给我生孩子。”

      看艾默笑着点点头,严雨心中松了一口气。

      -----------------

      晚餐过后,严婷说要出去遛弯消食。非常之其招蚊子的艾默本着自己天黑之后不出门的原则,强硬的选择待在家里。门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喧闹了半天的屋子总算安静下来。艾默的心,也随着渐渐沉静。

      鱼池里的鱼慢慢从假山的各个角落下窜出来,把呆立一旁完全没有存在感的艾默当作了另一块儿石头,各自游得畅快。艾默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胸口有一丝揪痛。

      经年就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十五年来,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这样的认知,让她感到有些迷茫。她以为时间可以平复一切,却发现在这间安静空荡的屋子里,有些熟悉的情绪波动着周围的空气,想要慢慢钻回艾默的体内。像是迷失了很久的旅人在一片荒芜之中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出口,急急涌向一处。

      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磁场的互动感应,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艾默的身体猛地颤抖,鱼池里的鱼嗖的一下躲回了隐秘之处。

      是来电,艾默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手机在红木桌面上转着圈子,几秒钟之后,安静了下来。

      艾默闭着眼睛松了一口气,却听见手机的声音又开始嗡嗡的响起。这一次,它似乎特别的固执,仿佛艾默不接起,就会这样响一辈子。艾默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拉开后盖拔掉了电池。

      手边没有烟,她只能打开窗呼吸沉闷的空气。良久,她坐回沙发上,慢慢平复下来,不禁开始自我嘲讽。她究竟在怕什么。这个城市无比巨大,她不过是海中间一滴水珠,经年根本找不到她。就算他找来,又能怎样。他若是要她的一句道歉,她给。他若是想要骂她,她会听着。又或者他早就已经放下,只想看看她这个消失已久的老同学。越是躲避越说明在乎,越是惴惴不安,就越说明心里有鬼,不是么?可是细想,自己心里还在乎什么?最多最多只剩下愧疚而已。

      艾默把电池装了回去,按开开关,看着开机画面之后荧屏暗下去,五秒钟之后,又亮了起来,手机在她手心里抖动着身体。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那边是街边略显噪杂的背景声音,没有人讲话。艾默静静的听着,似乎听到了一丝隐约的呼吸声。沉默略久,艾默想要开口说句什么,耳边却已经是断线的声音。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为什么严雨还没有回来,她很想他。

      任经年靠在墙边,把手机慢慢塞回了口袋,用手拍了拍,确定它在那里。

      天已经渐渐黑了,这里依然熙来攘往、人潮如织。沿着暮色斜阳在水边行走,这个城市的繁华与忙碌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暂时脱离了生活的轨迹,他如同一抹游魂,没有目的地,没有可依附的□□,仿佛世界一片虚空。

      经年坐在那里看着一片幽深墨黑的水面发呆,闪烁的五彩灯光映在水里,早已无法想象那剩下一片黑色阴影轮廓的树木楼阁在几百年前曾是怎样的幽静淡然的美丽。它看过了多少财富与权贵朝秦暮楚的故事,它经历了多少世间无常,人间冷暖,血腥和暴力。人们欣赏它,于是便掠夺了它的安宁。喜爱,原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事情。

      经年给尹路发了短信,让她过来见他。可怜的孩子刚下飞机就直奔积水潭,一路步行到了后海。

      “你真是要累死我呀。”尹路一屁股摔进沙发里抓起他面前的雪碧瓶子就灌,进到肚子里,才发觉是水,“这什么啊?”

      “水。”

      “你把水灌在雪碧瓶子里干嘛。”

      “因为我只喝水。”

      “毛病。”尹路招手点了一杯可乐。

      这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似乎连店面的灯都散发着挥不去的热气。

      “你来怎么也不带预约的,成心折腾我。”

      经年笑笑,“抱歉,要不,今天我买单。”

      “成,有你这句话,喝穷了你。”

      尹路看着对面一脸深沉的男子,心中不禁难过,收起了调笑的嘴脸,小心翼翼的问,“没有见到她?”

      经年继续微笑,“她说没有时间。”

      “那你还来。”

      经年苦笑,沉默无语。

      尹路转了其他的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上学时候的事。很有默契的绕过一些不想说的事。

      夜深,尹路奔波劳累,已经明显疲累。经年深感抱歉,“我也该回去了,你赶紧回家休息吧。”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回去?要不要就去我那儿凑合一晚上,明早再走。”

      “不了,孤男寡女的不方便。”

      “去,你丫还跟我客气上了,你啥样我没见过。”

      经年摆摆手拦下一辆出租,帮她开门,推她坐了进去,“我明天还有事儿,今晚必须回去,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尹路上了出租车,看着站在一片灯红酒绿背景之下的经年,突然感觉他的身影那样的落寞,心中有种莫名的悲伤。

      经年打车去了西站,这个时间,早已经没有火车了。他打电话给尹路,让她查大巴的时间,也是凌晨才有。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深夜发呆。

      自己似乎总是这样一个人等待。等着她发现自己的好,等着她回头看自己就站在她身后,等着她接受自己,然后等着她的判决。

      艾默离开的那一天,他等在她家的楼下,默默的看着她的窗口,却不知她已出发。那时候手机还未流行,她家的电话早早就没有人在接听。只是自己固执的认为她也许还没走。终于他等到她第一次回国,等到了她的判决,就是让他继续等待。

      那些年,他以为艾默会回来。虽然早已经做好了被她判死刑的心理准备,但是她扔给他的理由,深深的伤了他的自尊心。

      为了自己一句等她十年的誓言,他固执的守候在原地,哪怕看到了另一个男人将她的长发盘起。

      他一直都是那样自以为是的做着想要做的事情,以为她都会懂。却在多年之后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多么的重要。没有什么所谓百分百的心有灵犀,如果你不去点那关键的一下,永远都不要乞求对方会通晓一切。

      总是在自己觉得距离她最近的时候,才惊然发现他们已经擦身而过。最近的距离,咫尺也便是天涯。或许这就是缘分,注定了要如此一生。

      艾默聪慧敏感,但是如果她不想要去思考,那就会变成一面高墙,打不穿,越不过。她冰雪聪明,看得懂每个人的心思,却总能对他一针见血的残忍。她知晓他的弱点,于是狠狠地揭开他的伤疤,让他知难而退。他想她应该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或者她爱得不如他深,所以总能游刃有余,轻易就全身而退。

      这么多年,经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于是锁起了悲痛仇恨拖着伤痕累累的灵魂继续上路。她却在这时候回来了,像炫耀一般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登上杂志的封面,面容身姿风华绝代。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无情活百年。经年想起了艾默博客里隐藏在众多文字之中毫不起眼的这一句话。他倒想看看这个无情的小女人,究竟能有多彪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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