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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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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屋顶和床铺。清晨的鸟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低低鸣叫。竹帘低垂,映入满眼夏日清晨的绿意。
他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昨夜那一场激烈情/事,柔情蜜意顿时涌上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触摸枕边人,不意手臂伸出,却探了个空。他一惊。翻身瞧时,床榻内侧空无一人。
一个声音唤他:“萧兄。”
慕容复双臂交抱于前胸,半坐半倚于榻边几上,沉默地望着他。
他脸色清爽,长发梳至顶心整整齐齐挽成发髻,一看便是起身已久的模样,不知已这么站了多久。
“……你起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萧峰笑道,以手臂撑起半个身子。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慕容复身上穿的不是家常夏装,而是一袭紫紬军袍,剪裁合度,服服帖帖,紧贴着他颀长身材,猿背蜂腰。他未披甲胄。但是头发分明已经梳理成了方便马背冲杀、战场驰骋的式样。
“你……”他微觉诧异。但随即觉得脑海中一阵晕眩,四肢百脉忽然没有力气,眼前微微一黑。心想:“我实在欢喜得过了分。”
慕容复这时动了。他站起身来,缓步走至榻边,侧身于榻缘坐下,仍是静静地瞧着他。
“干甚么这样地瞧着我?”萧峰柔声问。
他被慕容复瞧得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握他手,不料一抬之下,猛然惊觉,手臂至指尖一路,软塌塌地竟无半分力气。
萧峰吃了一惊,条件反射便想翻身坐起,不料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抬手按住他肩膀,轻轻一使力,已经又将他压回枕上。
萧峰暗暗心惊,忖道:“不好!”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头脑飞速转动,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慕容复缓缓地道:“悲酥清风,无色无臭。我不过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
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然而萧峰听在耳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张口结舌,望着慕容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他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他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抚上萧峰的脸。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凉,于萧峰的眉骨、眼睛、脸颊上,一路恋恋地描画过去,眼光里带了无尽的怀念和不舍。
“十多年前,我们因‘悲酥清风’这一桩机缘相识。”他低低地道。“……萧兄,你还记得么?”
他微笑起来。唇边笑意温柔如春水,丝丝缕缕,极罕见地,爬升至他眉梢眼角。“……今天,只怕也要应在这一件东西上头分别。”
萧峰猛地一惊,不及开口,慕容复已经化掌为指,出手如电,点了他哑穴。
“对不住了,萧兄。”他嘴角噙着的笑意仍未褪去。“……我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只怕此事不能善了。”
他默默地瞧了一会儿萧峰,俯身替他一粒粒扣上小褂的纽扣,又替他套妥上衣,系妥长裤。
他很耐心。动作很慢,很温柔,很生疏——慕容复这一辈子大概只有被人服侍的经验。
做完这些事情,他伸手至萧峰鬓边,替他拢一拢凌乱的头发,低低地道:“萧兄。我要走了。”
萧峰睁大眼睛。他想问“去哪里?”但开不了口。
“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慕容复似不曾听见他无声的呐喊。“……耶律洪基带了十万大军,赵煦只肯给我八万,其中一半还是步兵。此去若跟他硬拼,就是以卵击石,胜算不大。但也得试一试。”
他以手指细细梳通萧峰的乱发,朝他脸上仔细地端相了一端相,柔声道:“好了。”
萧峰五内如沸,心头只翻来覆去盘旋着这一句话:“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慕容复一只手掌抚上萧峰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似自言自语地道:“我这一生,自问为复国做过不少事情,却不曾辜负过“问心无愧”四字。然而今日这大势,我不复国,对不起慕容家列祖列宗,是为不孝。趁乱起兵复国,则投靠大宋,又辜负君恩,再行反叛,是为不忠。这一个不忠不孝的局面无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能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说完这话,他撤去手掌,站起身来,立于榻边,静静地望了一会儿萧峰,咳嗽一声,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
“倘若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有人追究起来的话,没有遗表。我对赵煦无话可说。”
萧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觉得胸膛里一颗心慢慢沉下去。他想张口大叫,但是却叫不出来。昨夜一场忘情缱绻,现在想起来竟是诀别。
慕容复的声音极冷静,一桩桩条理分明,交代下去。“……账目地契都在邓大哥手里。产业钥匙是公孙乾二哥掌管。还施水阁、古董字画,都是三哥。海外生意前两年是风波恶四哥在管,这两年他往外跑得没那么勤了,我已经交给语嫣学着打……”
说到“语嫣”二字,他冷静的声音里出现了一条裂缝,隔了好半天,方深深呼吸,有惊无险地续下去:“……语嫣的婚事,聘礼放定无妨。出阁却不急于这一时。她若不愿意嫁人也无妨。……长兄如父。到时候,徐真和语嫣,就有劳兄长替我照顾。”
他托起萧峰安放于榻边的一只手,手指轻轻抚过他粗大的指节和骨节,不发一语地拿起来,轻轻地贴在自己脸颊上。
“大哥。”他低低地道。“这些年,我对你……”
他的声音突然支离破碎。
他没能说下去,退而求其次地握住萧峰的手,将掌心压在自己的嘴唇上。
一滴温暖的水珠滴上他手背。
“就这样吧。”他说。
※※※
空气里有沉重的雨意。
郭成立于烽火台上,手握缰绳,抬头望了一望铅灰的天色。他从来以沉毅骁勇著称,可是在抬头眺望天色的同时,他战士的心里起了一丝瓷器裂缝般的忧虑。
他摇头不令自己多想,以足跟轻磕马腹,让马在长城上一路轻捷地小跑起来,提高声音,指挥他的兵士们开挖防御壕沟,建造拒马桩,做好战斗准备:他所防守的怀戎堡与雁门关相去百多里路,战火随时可能绵延过来——他和一场力量悬殊的恶战之间隔的仅仅是三个“如果”:如果敌人攻破慕容复防线,如果敌军放弃挥军深入南下,如果敌军挥师西进。
他知道耶律洪基此来率了十万精兵。他也知道朝廷派给了慕容复八万兵使用——带过兵的人都知道朝廷官方文书的“八万”意味着什么——但那毕竟是慕容复。即便陷入绝境,只要他还有力气站着,就还有希望扭转战局的慕容复。
郭成让自己忙碌起来。忙起来就没有闲暇去想这些。可是在做练兵、布防、屯粮、备战等一应工作的时候,这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始终像阴天的背景,无处不在,又仿佛一根坚韧的、细如发丝的银丝,始终缠绕在他心头。
他正巡视战士们布防。
“将军!”突然有士兵失声叫了出来。“……烽火!”
郭成心一紧,抬头望去。东北方向上,一根火柱冲天而起。火光殷红,熊熊燃烧好一会儿,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浓重的黑烟扶摇直上,形成一道直直的烟柱,即便百里外也看得清清楚楚。
军士中间起了小小的骚动。“东山方向举火了,将军!”有人朗声向他禀报。
烽火未至雁门关,郭成想。
他还没来得及想完这句话,在原来的方向,更近的第二座烽火台上,第二把烽火已经轰然举起。这一把烧得无比炽烈,火焰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熊熊火舌舔食着低垂的天空,在空中飞溅出点点火花,经久不灭。
在同一时间,慕容复抬起头来。他瞧见了与郭成眼中同样的烽火,方向却是正北。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盯着第二把烽火默默地瞧了一会儿。
“岢岚方向举火了,将军。”副官轻声提醒。“……燕山路已失。……只怕急报眼看就要到了。”
慕容复沉思片刻,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雁门关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见了呛人的狼烟。
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轰轰烈烈连天烧去,犹如一朵炽烈的红云,火光炙烤着天空,经久不灭,看得人心中却油然起了一片寒意。
慕容复微微动容。他一提缰绳,轻喝一声“驾!”催着坐骑于城头一路小跑起来。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路,叩出响亮的一串火花。
他登至雁门关城楼最高处,向远处遥遥望去。正北方向上起了沙尘暴一般的尘烟,土龙般喧嚣直上。黑云压城。一束金色日光自云开一线处射下,将尘头间攒动的无数金甲白袍映得闪闪发亮。号角声呜咽,五颜六色的旌旗,漫山遍野,十万大军,撼山动地,滚滚而来,就连地表都被他们行进的划一脚步声震得隐隐颤动不休。大军中央,一面明黄色大纛猎猎翻卷,上绣九条朱红色五爪金龙:那是耶律洪基御驾亲征的旗号。
城楼上的军官、守卫尽皆相顾失色。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将军。
慕容复神色凝重,手按剑柄,一动不动地立在城楼之上。他俊秀的脸被漫天烽火映得忽明忽暗,肩头的猩红披风被夏风吹得拂卷起来。
“闭城门!”他忽厉声喝道,“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
守城的军师心头一凛,高声应道:“是!”抢着奔了去,齐心协力转动绞盘。“轧轧”的响声中,吊桥被抬了起来,沉重的城门缓缓闭上。
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压阵而来。然而慕容复迎风而立,一脸傲然,竟是全然不把这十万雄兵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缓缓提起手中三尺青锋,剑尖上扬,直直指向面前。日光流转,自剑脊泻上剑尖,爆开一道耀眼的光芒。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城上城下镇守的士兵军官俱抬起头来望着他,心旌神驰,满腔壮怀,边关的长风拍打着胸膛,人人的心脏俱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大宋儿郎们!”他朗声道。“今日你我,便是中原衣冠,最后一道防线!父老乡亲,妻儿邻里的安危性命,就看今日这一战,诸位与我,守不守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