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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一)
      从我下定决心勾引我师父开始,注定背负骂名一片,当然,是骂我师父的。
      我师父来自西南,有着一身调香的好本事,薄雾般的香冉冉升起,勾勒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再加上不算太丑的一张脸,于是整个临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对他虎视眈眈。
      我的情敌有好多的样子。
      宋人好香,这个“好”读四声,谢谢。
      师父最喜欢对我讲的一句话便是,好好学习,将来把他的香事发扬光大。
      什么玩意?
      香事。
      哦,知道了。
      此后我还是爱干嘛干嘛,从来没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考的时候再看书嘛,殊不知那些读书人读一辈子的书有时候也考不上天子门生,还不如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那些世家子弟。
      师兄被我的歪理邪说震慑住,没有了丝毫去师父那告状的欲望,沉默良久,道:“我们有个师叔,是小说家的,你当时应该去找他的。”
      如今儒释道三分天下,再加一个理学整日猖狂,所谓诸子百家早没剩了几个,偏偏这个小说家一直张牙舞爪的留在历史的洪流中,不是因为它有多么顽强,而是门坎低,三教九流来之不拒,只要会说个话,就可自称小说家门人。
      我摇摇头,对师兄道,“这不符合我这个弱女子的气质。”
      师兄呵呵一笑潇洒离去,朱子深衣宽袍大袖甩我一脸檀香之气,但我竟然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几分娘气。
      难道学香的人最后都这样,男女皆身娇体软可推倒,太好了,我终于有嫁出去的希望了。
      一日,师父心血来潮,给我和师兄各扔了一张卷子,命我们当场做完,他要看看我们这小半年学的如何。
      夏日之时人总是想睡觉,我不一样,我一年四季都犯困,如今夏日炎炎,我是站着也能梦游天姥,夜会周公。
      我向上瞅了一眼坐在宽大案几后的师父,蝴蝶形香插里蔓延出袅袅婷婷的白烟将他的脸朦胧不清,今日他穿了一件交领单衣,大袖堆在椅子扶手上,烟后的我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身姿,端的是魏晋风骨,大家之气,芳馥的香气开始在屋子里缭绕,令人精神一振。
      师兄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他一贯作风如此,先声夺人。
      我无奈开始盯着手里的卷子,上面第一道题,香事何时广泛应用于生活?甲,先秦时期。乙,两汉之际。丙,魏晋相交。
      诶,这个我还是知道的,秦汉三国后两晋,肯定是最迟才是最广泛应用的,我自信满满的写了个丙,魏晋相交。
      第二题,在酒楼中随时向顾客供香的人称为何?甲,香婆。乙,香人。丙,香铺。
      我努力回想着上次去醉鸳阁吃饭时随手叫来的供香人,年芳有二十五左右一个女的,嗯,还不能称为婆子,至于香铺,一看就错了好嘛,我又自信满满的写上,乙,香人。
      好简单的题,来,下一题!
      第三道题,下列哪个不在香材六国中?甲,迦楼罗。乙,真那贺。丙,真那蛮。
      我一脸懵逼的看着卷子,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以我做题多年的经验来看,肯定不是甲,乙丙名字那么像,肯定有一个是真,但是是哪个呀?真那贺,真那蛮,蛮,蛮夷之地肯定有好宝贝,决定了,就是你了,乙,真那贺。
      我答的热血沸腾,还有谁,下一个。只见第四题写到,苏合香与安息香有区别吗?如有,请写出。并说明这个区别在返魂香的制作中会分别导致何种后果。
      我的天,这都是什么?
      我看着奋笔疾书的师兄,心里悔恨的泪水是哗啦啦的流,师兄,救我!
      我理了理齐胸襦裙,怕它一个想不开掉下去,随后用力咳嗽一声,师兄抬眼看向我眉头一皱。“瞄一下?瞄一下?给我瞄一下?”我用口型无声说道。
      师兄脸色微红,认真对我无声道,“这不太好!”
      我模仿师兄养的那只狮子狗给他作揖时的样子,两手相交,虔诚作揖。
      师兄被我逗的抿唇一笑,无声道:“好吧!”
      然后,在寂静的考教之中,足以让我心神崩溃的事情发生了,他真的,给我“喵”的叫了一声,然后脸色爆红,继续答题。
      (二)
      我不想回答那次考试的结果,师兄事后惊奇的问我,“小师妹,你是如何避开所有正确答案的?就算你全选甲,前三道题也对了呀!”
      我将手中正在调制的鸡舌香含片塞了他一嘴,冷冷答道,“师兄,祝您鸡年大吉!”
      师兄若有所思点点头,复而又问,“可最近不过年呐?”
      我还未将,那就提前祝你鸡年大吉吧,这几个字说出口,梅明明就来召唤我了,说师父叫我过去。
      明明是师父的小厮,力气奇大无比,一顿可以轻轻松松吃十个馒头,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该脑子打结的时候绝不含糊。
      明明将我引到凉亭处,给了我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欢快的跑了,我打赌他现在绝对和我师兄蛇鼠一窝的嘲笑我,要是不是的话我连吃三斤鸡舌香。
      师父仙气飘飘的坐在凉亭里,膝前放了一个鸡翅木的香几,看起来颇为厚实,上面有一个玉色荷叶口的盘子,七八个玉色的小口大肚罐,并一堆香篆模子,香灰扫,各种粗细的玉棍等等东西,就是我学的再不好,我也知道师父在打香篆。
      师父其实极为憎恨香篆模子这些东西,他认为这些个模子给香篆定了型,让人全依赖着这些死物,后来他年纪轻轻双眼爆亡之后,亲自体会其中不易,才有所开解。
      我在他手下学习已有小半年时间,从春到夏,繁华的临安城万家灯火,几尽不夜城,春日踏青,夏天赏荷,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但对我而言,均为陌生人,换句话说,我除了师父师兄明明还有几个来往频繁的香客,我谁都不认识。
      要是学不好被师父瞎丢出去,我可就尴尬大发了。
      我……我……我得想个解救措施,这大宋朝怎么如此难混,有了!
      “师父!”我向师父行礼鞠躬后,仗着他看不见,大马金刀的坐在他对面,“徒儿有话说!”
      师父眉头一皱,挺拔的鼻梁上勒着眼睛的缎带有些松,他拿过一个小口大肚罐,开始超荷叶盘里拨弄香灰,神色从容道,“说吧!”
      “徒儿自从遇见师父,在这里已有约莫半年,但还是一无所成,唯恐堕了师父的面子,但徒儿请师父念在师徒情分上,让徒儿自行辞去,千万别动手撵我出去。”我在心里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得了师兄真传的,这以退为进这一招玩的真溜!
      师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稳稳的做了下去,关切问道,“为何有了这个心思?实在学不会为师也不会赶你出去的,更何况你天资聪颖年纪小,贪玩也是正常的。”
      我揉揉鼻子,瞎扯道,“香事太难了,我学的头疼欲裂,我是为了嫁人有个女儿家的样子才来学这个的,没想到这么难,比绣花还难。”我一时间发自肺腑说了实话,心里酸涩的紧,最后甚至声音哽咽起来。
      师父有着愕然,大约想着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半天没答话。手中将混成的香粉慢慢铺平,取了香篆模具紧紧压上去。随后,他问道,“那你想如何?”
      “师父,你看,我学不成就毕不了业,毕不了业就嫁不出去,我学香事也是为了嫁人,我又学的这么慢,等学成以后都老了。”我抽抽搭搭,挤出几滴眼泪呜咽道,“既然我已经嫁不出去了,不如你就娶了我吧!”
      空气瞬间尴尬。
      师父,我可是真心喜欢你的。
      师父吓得袖子一抖,差点把香篆扔出去,薄唇微张,深吸一口气道,“染染,你刚才对为师说什么?”
      我将方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师父的脸色瞬间有些苍白。
      不愧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师父稳定下来问到,“你是如何有了此想法?先不说为师与你年岁差了几何,光是背德□□,别人的口水就能淹死你,如此,你可还要嫁给为师?”
      我把心一横,想想被赶出去流落街头的凄惨样子,真诚道,“师父,我对你情难自禁痴心一片,我一定得嫁给你!”
      “为师比你大好多岁。”师父婉拒道。
      “没事年纪大了会疼人!”
      “为师一介平民,只会制个香什么的,没前途。”师父再次婉拒。
      我拍拍没有胸的胸口道,“没事我在临安城中无依无靠,您就是我最大的仪仗,况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师父您还这么帅,我不在乎没前途!”
      “为师眼睛看不见。”师父掀起了底牌,一脸自暴自弃的说道。
      “没事!下半辈子,我就是你的眼!”我心里嘀咕,你瞎,没事,我丑,你看不见也好。
      终于,师父败下阵来,挥手让我出去,说让他好好想想,应该如何做。
      我蹦蹦跳跳的晃荡出去,师兄果真和梅明明趴在那里嘀嘀咕咕,千娇百媚的师兄和气壮山河的梅明明,构成了一副极为辣眼睛的画面。
      (三)
      师兄姓陆,字望北。
      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爹是主战派一样。如今大宋朝偏安一隅,守着江南这块风水宝地过活,磨平了不少武将士子收复山河的心思,但陆家依然坚持守望北方,不动摇。
      师兄自小无仕途之心,也没啥子大的理想,反倒是香事学的不错,也不娶妻生子,整天把他爹气的吹胡子瞪眼。
      幸亏师兄长得不丑,要不然他早被打死了,我如此想到。
      在等着师父给我到底娶不娶我的信号时,我去醉鸳阁买了一只烧鸡,用来犒劳我师父忙碌的身姿。
      旌旗飘飘,酒肆人家。
      元军都快打进来了,宋人依旧不慌不忙,瞧这繁华的样子,要不然汉人怎么有句话说,什么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
      我在这还没感慨完,就听见了我师兄和人的撕逼声。
      “我是谁?我是陆望北!你去打听打听,临安城有谁不知道我,我爹是尚书,大哥是侍郎,还有一个嫡姐在宫中备受宠爱,香事学自梅十六郎,你一个小小的东瀛人,有什么资格和我比制香。”
      我本来不想理会这件事的,但又一想,我好歹也是马上要成为他师母的人了,得有个爱护小辈的心,于是我拨开一堆人,朝着里面艰难的挤进去。
      只见眼前的情景是一片狼藉,师兄往日整齐装逼的高冷样不复存在,只剩下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凌乱衣服,头发散乱,整个人雄赳赳气昂昂仿佛一只斗鸡。
      我再看他对面的人,白绿相间的狩衣,高帽,腰间两刀一长一短,还真是个倭国来的使者。
      原来使者是这样?
      我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师兄还在那逼叨逼叨,我走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往回拖,您好歹把衣服换了成嘛,我的师兄诶!
      将师兄和烧鸡扔在一旁,我开始仔细的打量这个倭国人,穿的不错,料子都是好料,怎么尽干欺负人的事呢?师兄虽然嘴碎事妈,性子却是一等一的温文,把我师兄逼的破口大骂,嗯,这个我得向他学习学习。
      我在打量对方的同时,人家也在看我,我想着今日出来穿的还不算寒酸,也就大大方方任他看了。
      对面人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高人?”
      “高人不敢当,梅十六弟子,梅染染是也。”
      狩衣男摇着手中祭扇道,“想必阁下的制香手艺定然不错,尽得梅先生真传。”
      我思索自己惨不忍睹的香事手艺,违心笑道,“那是,那是自然。”
      “那不知姑娘,可愿意与在下切磋一番。”
      我暗自咽咽口水,理直气壮道,“不用,你若是能说出我身上的香名,我再与你切磋也不急。”
      “放肆!”师兄在一旁满脸严肃的怒喝道,他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东瀛人,在我面前咬牙切齿,俊脸狰狞成了一团,道,“男女之防啊,你到底有没有汉家女儿的矜持!”
      我呵呵一笑,将烧鸡从师兄怀里夺过来,笑道:“师兄,我错了还不行嘛,那我就先回去了,哦,听说师父最讨厌人不修边幅,希望你今天回去时,别被师父叫人按在地上打。”
      最终,我们与那个东瀛人斗香,也没有什么结果,反倒是让周围的闲言碎语更加热烈,我想停下来仔仔细细的听个够,陆望北他爹来怒气冲冲的拖走了他,连我也被“遣送”回家。后来听他们说,这是两国之间的事,我们小老百姓不用管。
      和师傅成亲那天,师父难得有些高兴,鼻梁上缎带也换成了火红,听陆望北说,师父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为什么?”我向千娇百媚的师兄问到。
      “国愁!如今大宋偏安一隅,朝不保夕,师父也曾经是个少年啊!”他也想驰骋沙场啊!
      我不在意的撇嘴,皇帝再怎么换,百姓还不是一样的吗。
      师兄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叹口气道,“你可不知道,元人他们屠城!”
      这时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姐姐拖人送过来的礼物,还有送礼的人貌似随意问的一句,“诶,如果元军打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己昨天是怎么回答的,“钻地窖呗,隔天再出来看看!”
      听罢师兄的话,我从头瞬间冷到脚,几乎眼前就是大雪纷飞,脑浆冻得咔嚓咔嚓响的北方。
      见我不对劲,师兄宽慰道,“没事,他们离临安城还很远呢?等真的兵临城下,你想死一定要快点自己动手!”
      师父的盲杖在地上“铛铛”敲着走过来,一身大红新郎官喜服越发衬的脸色白皙,“望北,你吓她做甚?又想抄《香经》了。”
      师兄被师父坦荡的赶了出去,然后对我温柔道,“染染,要是真的兵临城下,我也能让你活下来,你不用担心。”
      “用香么?”我调侃的反问他。
      “对,味,杀人于无色中,可谓令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说着师父掏出一块莹白温润的玉石对我继续道,“要是真的城破,我会让人送你去西南,你随便把这玉交给当地人,让他们带你去找当地土司,西南之地,任你逍遥。”
      我好奇的问道,“师父,你是什么魔教教主么,手下好多人,然后为非作歹搅动一朝风云那种的?”我用手欲摸那白润可爱的玉石,师父却顺手塞在了他的衣襟里。
      师父用手点点我脑袋,“你这整天都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画本啊,没收,全部没收!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快梳妆吧,赶着吉时好拜堂!”
      洞房花烛夜,师父也没有摘下眼睛上的缎带,我摸着他微热的脸颊,指尖划到缎带后时,他握着我的手腕在我耳边道,“吓着你不好,不摘了。”师父吻上我唇角,凉凉的绸带像是水一样贴在我的脸上,“染染,睡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一样,我在他温热的呼吸中沉沉睡去,在被子缓缓缩成一团。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他在叹气,又好像不是,或许是……我做梦了?
      (四)
      辛状元回京城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师父正给我糊灯笼,鱼戏莲叶间的样子,手指灵活,一点也看不出他眼睛有问题,然而听到消息,“咔!”鱼儿一头载到了莲叶间,竹骨架应声而断。
      我偏着脑袋问道,“师父,新状元是什么状元,还有旧状元不成?”
      师父又嫌弃我笨,弹了弹我的额头。
      “不是崭新的新,是辛劳的辛!他是十年前的少年状元,当时策马游街时,我的眼睛还能看见,曾有幸见过一面,那当真是少年意气。辛状元能文能武,偏又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师父徐徐为我解说着,忽而又道,“以后别叫师父了?”
      “啊!”我面色微憷,心里寻思到,这是不要我了吗?
      师父弯着唇角,笑容温暖道,“夫君,郎君,你选一个可否。”
      我我我……这下可不行,原本嫁给师父就是权宜之计,这下可怎么办?
      师父看不见,听见我半天不说话,微微叹气,“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只是在外面切记,别叫师父,也别对外人讲,是你要嫁给我的。”
      “为什么?”我歪着脑袋问。
      师父将灯笼放在身后桌上,道,“我明天再给你做一个,这个就不要了。”
      第二日,师父的承诺没有达成。
      辛状元来了,说是看望师父和师兄。
      我躲在帘后听着他们相谈甚欢,师父好久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连平日里身娇体软的师兄也拿出了男儿气概,恨不得和辛状元立刻去战场上走一遭。
      “夫人在这儿干嘛,怎么不进去?”梅明明在我身后大嗓门道。
      我迫不得已走出来,向着师父微微笑着。
      “师妹,过来见过辛大人。”师兄看见我道,复而又对辛状元一脸献宝的道,“司南,这是我师妹,学的可好了,师父偏心,总是说我比不上她。”
      背对着我那个高大青年侧身看向我,脊梁出奇的直,眉目锐利,像刀子一样将我死死定在地上。
      他盯着我,嘴角扯笑,声音却极冷,“听闻梅兄冒天下之大不讳,纳了自己徒弟为妻,罔顾人伦,形同牲畜。”
      师兄忙道,“司南,你说话注意点儿,这可不是你在朝堂上,面对的不是守旧的老臣。”
      我看向师父,他坐在那里,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下颌骨绷的特别紧。
      辛状元对师父鞠了一躬道,“梅兄,不瞒你说,此番前来拜访,一是为了你做下这罔顾人伦之事善后,亲手去了这蛊惑梅兄的孽徒,二,便是为了我大宋苟延残喘地这半壁江山。”
      “还请梅兄助我,守下临安。”
      “不,师……父……夫夫君!”我连忙跑过去躲在师傅身后,“他要杀我啊!”
      师父伸出手来半抚着我的背,“染染,不用怕。”
      “辛司南,她与我拜过堂,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孽徒,别人如何说,与我何干。至于国难当头,我又岂能独善其身。”师父边安慰我,边对辛状元道。
      “梅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她分明是……”
      “闭嘴!”师父打断辛状元的话,“出征之日,你来找我,我定会和你一起走。”
      “师父!”我和师兄异口同声道。
      “来人,送客吧!”
      (五)
      师父要去打仗,不行不行,先不说他看不见,就算能看见也不能让他去。
      元人都是生在马背上的民族,人人皆会一手好骑术,三岁小儿在矮马上也是泰然自若。相比之下,宋人偏安一隅,重文轻武,百姓的武力水平远远不能和元人相比。师父一介香士,从外表看来就翩翩书生,怎么能去打仗呢!
      师父告诉我,元人兵临城下,国将不国。
      那也不能让我师父去啊!
      “师兄,为何辛状元来,要师父出征?”
      在师兄慢慢的讲述中,我被他拉入了那个时代。
      梅君子,雪中傲,杨松柏,常年青。
      当年与师父齐名的杨桓笠,和师父同年科考,酿下的一桩丑闻,惹得皇上对整个香士厌弃,杨桓笠于牢中自尽,师父自请去北地边疆,回来以后向圣上献一奇物,并于朝堂之上自毁双眼,用永不参与科考的代价,换来了香士这一个行业继续存活。
      梅君之才可为相,杨生文武定国邦。
      圣上原话,两位披香而行,难不成真是玉皇大帝披香殿下的才子,这么看来,岂不是比我这皇帝还贵重。
      “师兄,为何那个杨桓笠犯错,要我师父承担呢?”我疑问着看向师兄。
      杨桓笠,是我师父的师兄,二人的香事学于同一人,也是二人一同捅下的篓子。
      当年二人恃才傲物,只不过恃的是香学的才,傲的则是天下的物,二人在科举考场上也不忘斗香,结果香料中的成分反应,那次科举,死了近一半的人,杨生揽了罪责,自杀希望圣上不再追究,梅君去了北地,为帝王找了一件他心念许久的东西。
      “那也和辛状元来找他打仗没有关系啊?”
      “圣上怕咱师父再给他燃香,毕竟他也怕死,更怕师父报复他,所以就要看师父的立场如何?所以不光师父,我也一定得去。”
      师兄郑重其事的告诉我,“你一定要理解师父,他真的很在意你,得知要与你成婚,躲在那里偷偷笑了半天。”
      啊?师父你你你……说好的高冷男神呢?
      我怔怔的走回房中,看向窗外时,师兄站在院子中,双眉紧锁,凤目微合,抬头望着不甚晴朗的天,他一身朱子深衣整齐妥当,长期浸淫在香粉堆里泡出来的柔弱骨头纤细无比,带着江南士子的忧郁,他现在却告诉我,他明天就不来了,他要和辛状元去打仗,当然,师父也会去。
      “因为,我是宋人。”
      像是知道了我的疑惑,师父忽然在我身后开口。
      师父身上忽然有了一丝迦南木的香气,同我姐身上一模一样,我心里不安起来。
      果然,师父道。
      “公主,回你的大元去吧,梅某,攀不起你这只真凤。”
      我来师父这里那天穿的破破烂烂,因为长途跋涉身上味道也不大好闻,师父站在宽大的案几后,眼上缎带是上好的绸子,他笑盈盈的朝我伸出手掌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眼睛不好,你写在我手上。
      可怜我见过的汉字不多,唯二会写的就是王兄金帐汗国的“金帐”二字,无奈就在师父手心里写“金”,写“帐”时我还忘了怎么写,于是画了一个圈。
      师父当时就有些迟钝的收回了手,喃喃道,“金?,这可不像是女儿家的名字,几十年前姜夔在金陵曾做过一首词,有两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你便和我姓,叫染染吧。”
      “师父,你别赶我走,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咬着嘴唇不甘道。
      师父摸索着拉我走向榻边,拂过夹了银丝的帐幔,从楠木小盒子中拿出那块圆润可爱的白玉来,“染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你快点走。”
      莹白玉石躺在他苍白的手心,似乎有些发光,师父手指骨节很细,是拿笔写字的手,绝不是拿刀枪的,想到这里,我焦急说道,
      “师父……你别送我走,我不想回去,我去找我哥,还有我姐,对了,你身上有我姐常用的迦南木,你见过她了,要不……”我跑到我梳妆台那里取出那个玄铁的粗链,趴在师父膝头,大声哭道,“……师父!你绑了我!你把我挂在城头大王旗上!你别去送死,师兄也别去,都别去!”
      师父不理我说的话,朗声道,“公主,听见了吗,把你妹妹带走,要不然,城头大旗上,插的,梅某可不知是谁的人头。”
      我摸了一把眼泪向身后看去,我姐一脸阴沉站在我身后,腰上插了两把金刀,却穿着汉人的衣服,看起来无比别扭。
      我姐一把拉起我,挡在我身前,对着师父道,“你既然不愿意接受金刀,便是拒绝了皇弟给你的金刀驸马,我勃尔只斤氏的儿女,婚配不论何人,向来只配英雄。”
      师父扯出一丝奇怪的笑,“梅某卑鄙无耻,诱惑了小公主,却还真没想过和她真正婚配,我罪该万死。然而身为宋人,自当为国尽忠,还请您快带她离开,要不然梅某一嗓子,这官兵可会冲进来。”
      我因为师父一句,“我可没想过和她真正婚配”心里难过的厉害,眼泪流的更凶了。
      我姐“哼”了一声拉我离开,我最后扭过头去时,看见师父站在那里,依旧是笑盈盈,不过,却是嘲笑的笑。他广袖飞翻,头上的冠有些微微的歪,肯定是我今天没给他梳好,眼睛上的绸带有些松了,他突然一把扯下了绸带,后面一双星眸熠熠生辉,在一片暗色的屋子中温柔的弯起。他见我回头,无声用口型道,真好玩!
      瞬间,我的眼泪吓得都不敢流了。
      而随后,我听见的是更加猖狂的嘲笑,我在门外和我姐上马,也依稀听见他的声音。
      (六)
      我坐在营帐里,无心吃饭。
      我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的皇兄见我不高兴,逗我道,“汉人真会骗人,要不是听了你的话,上次屠完城后又杀了回来,没准儿就多了篓子破了后的鱼。”
      这傻哥,究竟会不会哄人?女儿家伤心了,他应该牵着我的手去逛集市,然后到哪里都是买买买,累了就到醉鸳阁去吃一顿,顺便打听一下最新的话本哪家店有,完事了在夜市里看下河灯,再去坊市找人听最近更新的英雄传奇,再拉着我回家睡觉,搂着我讲故事,有时候是才子佳人,有时就换成了卖油郎和隔壁老王……
      想罢,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事,全有一个人陪我做过,又想到了我离开时他的嘲笑,心情更加难过。
      这些都是假的吗?包括他对我做的这一切一切,还有情谊……
      门上的铃铛一响,我姐掀开厚重的帘子走了进来,快走几步,一把揪起了皇兄的耳朵,“傻逼,明天打王城你现在蹲这儿,还不快滚去和大臣们商量。”
      皇兄挣扎开哀叫道,“姐你就不能温柔的吗,看看小妹,现在还真有点什么佳人的感觉,你嫁不出去了我告诉你!”
      姐顺手抄起一边的板凳扔过去,“滚!要不是你出馊主意让小妹去找中原人,学个容易嫁出去的,她也不至于现在伤心成这样!”
      皇兄一手捂着红耳朵一手掀起帘子,道,“大姐,等我统一这天下,我给你找一个心甘情愿让你打的夫婿,小妹,我明天去给你把那个姓梅的抓回来,你们等着!”
      姐给我递过来杯子,道“小妹,喝点茶吧!”
      我看着姐担心的眼神,端过来一饮而尽,而后头脚发飘的趴在案几上。
      等我醒来时,姐告诉我,我们赢了。
      皇兄告诉我,我睡了三天三夜。
      哦,那我师父他们一定输了。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我不介意,我在他身边,全心全意待他,他早晚会喜欢我的。
      我看向帐外,问向皇兄道,“我师父呢?”
      皇兄沮丧的低下了头。
      “我知道啦,他逃走了么?”
      皇兄还是不说话。
      姐摸着我的头道,红唇中吐出血腥的字眼来,“抓了辛司南,正准备砍头时,你皇兄说要诱敌,便压着辛司南看完了海战。海战中八百皇族投了海,临安城十万百姓全部紧随其后,听说,当时小皇帝不敢跳,背着他跳下去的人,姓陆……”
      “姐!你别说了!”我抱着我的膝头哽咽道。
      都死了,临安城都死了?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歌女,旌旗飘飘的酒肆人家,天天和我师兄一起斗鸡遛狗的纨绔子弟,我家隔壁那个总是念酸诗的穷秀才……全死了……姓陆,我的师兄,大名陆望北呀,脂粉里浸淫出的软骨头,陆望北……还有我……我师父,师父呢……
      “小妹!”年轻的新一代大汗说到,“我抓那辛司南,是因为他杀了你师父!”
      我抬头看着我哥铁琉璃一般的眼球,我们三兄妹,因为父亲的缘故混的血统庞杂,唯有这眼睛颜色一模一样,瞪人时泛着透明的褐色。
      师兄说过,有我们这个瞳色的人,学不会说谎,更学不会心机和弯弯绕绕,可能师父也看中了我这点,才骗我骗的这么肆无忌惮。
      我听见我冷静的问到,“辛司南为什么要杀我师父?”我抱着一丝奢望,他还活着,还没有死,他那么会骗人,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里偷偷笑呢。
      “因为姓梅的把你放了啊!”皇兄斩钉截铁说道,“我原以为那个小子是个懦夫,连我的金刀驸马都不敢接,谁知道他那个让姐带你回来以后,辛司南来向他要人,欲杀你祭旗,他交不出人来,只身和辛司南上了城墙,就被……就被……”皇兄说不下去,停住了……
      我姐接过话来,“当胸三刀,避无可避,随后便跳了护城河,尸首被冲走了。宋人以为那个是你,更加疯狂的防守。但是他们强弩之末始终不及我们筹谋多年,这个临安城,是从顶层溃烂的。百姓再忠诚,文人士子再傲骨铮铮,皇帝再英明,终究敌不过大部分官员的软弱,而剩下一部分的忠肝烈胆,就变成了炮灰!”
      皇兄挠了挠自己脑袋,“姐,你说的真好,我朝里的人都没你说得好。”
      我姐一巴掌糊上皇兄的脸,“弄点吃的去!没看见小妹三天没吃东西了吗?”
      皇兄点点头,狗腿的离开了。
      “姐,我不要吃东西,我想见见辛司南!”
      辛司南关在牢中。皇兄爱惜他是个人才,一心想要降了他,他又是个倔骨头,抵死不从,听我皇兄身边的小将说,辛司南是眼见着那些人投海的。背着小皇帝跳下去的人回头远远看了他一眼,辛司南当场就吐出血来,以头抢地。
      说这话时那小将还一脸献宝的对我道,“这还是大汗教我的,以头抢地,形容及其悲伤的样子!”
      我过去时,辛司南正在牢中自杀,就是“以头抢地”的样子,见我来了,他也不停止,反倒是斜着眼睛瞧着我,不可一世道,“怎么,见威逼不好使了,改利诱了?回去告诉你们大汗,辛司南可对二手货没兴趣,更何况,还是个长的不怎样的小丫头!”
      “你为何杀我师父?”我单刀直入问。
      辛司南嗤笑道,“你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的无知。当时我就应该杀了你,将你吊在城头,剥皮抽骨,泄我心头之愤!”
      “为何杀我师父?”
      “你还不知道,你师父是被你害死的吗?你知道当时你的身份泄露,大家想着怎么收拾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敌国公主!你以为我愿意和梅兄刀剑相向吗?”
      面对他一连串的质问,我发现这都是事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父不曾以真心待我,我又何曾真的想在那个临安城停留,要不是为了那块玉,为皇兄攻打西南之地做准备,何至于遇见师父。
      “我不会投降的,大宋是我的国,我当毕生忠诚,这是我的原则。梅兄给我说,他第一次见你就认出你了,他那块玉,本就是从你那里偷的,如今又到了你手上,也是一报还一报,你有空,就多去西南之地看看吧,多发展他的香事。梅兄在天有灵,看见西南之地渐渐繁华,变成另一个临安城,肯定很高兴。”
      (七)
      师父自请去北地边疆,回来以后向圣上献一奇物,并于朝堂之上自毁双眼,用永不参与科考的代价,换来了香士这一个行业继续存活……那次科举,死了近一半的人,杨生揽了罪责,自杀希望圣上不再追究,梅君去了北地,为帝王找了一件他心念许久的东西……
      师父,献上去的……是假的?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可能是见过师父的。他来我们家这里偷东西,遇见了掉在在山洞里的我……
      父汗那年给我了一个礼物,我抱着盒子跑到后山去,失足崴了脚,只得坐在山洞里抱着盒子哭。
      草原上的夜晚特别凉,那天晚上,始终有一个眼睛特别亮的哥哥,一直在温声细语的安慰我,还给我教写字,但我太笨,如何也学不会。他告诉我,不会写,就画个圈代替吧!
      后来我皇兄来找我,我气他怎么这样慢,还蹭了他一身的鼻涕,气的盒子也不要了。
      第二天醒来,问皇兄,也没见过那个盒子,父汗最后得知东西丢了,只说了随缘,也没再追问。
      我恍然大悟,总算知道师父如何认出我的了,我在临安城见他时,就在他手上画了一个圈。
      临安城破后,我回去了一次,将家里能用的东西收拾,回了大都。
      皇兄给我找了一个汉人先生,教我认字。
      我不喜欢他教的什么弟子规女子诫,我就问他诗词。
      我问他,姜夔是谁?
      他说,前朝有情人。
      你能给我讲他的词吗?
      他说,都听公主的。
      解释这个,春初早被相思染!
      他说,是这样的,这是姜夔梦见自己心上人后所做。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好你个梅十六,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给我取这么一个名字。
      我自从回来后就过的浑浑噩噩,走在大街上也觉得置身冰窖,今日心里突然开始埋怨起师父来,他怎么死的那么不尽人意,我连他尸首都收不回来。
      远处一个小兵颤颤巍巍跑过来,我定睛一看,竟是熟人,梅明明,师父家的小厮。
      他看见我,有些激动的说,“夫人,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去找师父?”
      “你说什么!”
      “诶?师父没告诉你,他回西南了,在那里开了客栈等……”梅明明忽的捂住自己的嘴,目瞪口呆的看向我身后……
      我转过身去,一个眼睛明亮的青年食指压在嘴唇中间笑盈盈的看着我,“嘘”。
      转瞬之间,山水变远,街市成空,我脚下是连绵不断的星辰,站在星河上和他四目相对,他温柔对我道,“染染,我已将命还给大宋,现在,和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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