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宫》朝春

8、正文 第六章

　　四年前 华虚观
　　竹林青翠，溪声隐隐。
　　两个身影在绿竹中互相比划着，手中木剑挥动，竹叶纷纷而下。
　　“阿裴，这里不对，手上抬，气沉丹田。”谢影秋身着青衫，黑发用木簪挽起一个小髻。面上稍稍稚气未脱，眉间却有英气。
　　“师妹，谢夫人来了，师傅叫你过大堂去。”
　　正在练功的谢影秋和谢裴远远听见一个声音从竹林外传来。两人抬头望，只见一个人踏着满地竹叶含笑而来。
　　是大师兄封扬。
　　“大师兄！”
　　看到来人，谢影秋面露些许羞意，却也是开口大声喊了他。
　　她本就比同龄的姑娘要胆大些。
　　“六师妹还不快去，莫让师傅和谢夫人久等。”
　　“嗯！阿裴，师傅找我，那我等会儿再来教你梦虚剑法第五层！”
　　听到封扬的话，手握木剑的谢影秋挥着手，又回过头冲谢裴一笑，小跑朝大堂去了。
　　“七师弟，秋儿去了大堂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先教你剑法第五层吧。”
　　封扬看着谢影秋离去的身形，眼里有一抹宠溺。随即敛了神色，回过身笑着开口，想要伸手拍谢裴的肩膀。
　　“不必了，我还有事在身，师兄慢走。”
　　谢裴眉间写满疏远之色，侧身躲开让封扬的手落了个空。也没等那人回话就快步朝后山走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影……
　　封扬抿着唇眸色微沉，面上有些不悦，却也并未多停留，转而向大堂走去。
　　据暗卫所报，今日谢夫人前来应该是为了接六师妹回护剑阁去，不过具体是什么事便不得而知了。这六师妹是护剑阁的二小姐，别人不知，他可不会不知。像护剑阁这般江湖大家族，谁人不是挤破了脑袋想进去？他在六师妹身上苦心经营良久，等的，就是今天这样一个机会。
　　封扬心下一番思量，眯着眼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六师妹，你可别叫师兄我失望。
　　大堂里，华虚道长坐在上位，一名素裳美妇坐在左侧品茗。
　　这美妇正是护剑阁谢夫人，谢影秋站在她身侧，三人谈笑。
　　“弟子见过师傅。”
　　“晚辈封扬，见过谢夫人。”
　　封扬身着白袍踏进堂中，手里端着的一碟糕点轻轻放在谢夫人手边的梨花木桌上，站回正中朝座上二人一一行礼，一派儒雅之气。
　　“大师兄！”
　　看到他进来，谢影秋娇呼出声，语气里是掩不掉的爱慕。
　　“六师妹。”
　　封扬笑着朝她轻轻点头。谢影秋看到他眼中的缱绻之意有了一瞬间的失神，继而羞红了脸庞，指尖下意识轻轻抠着自家母亲肩头的布料。
　　“秋儿？”
　　谢夫人微微偏过头，女儿满面情意的模样被她尽收眼底。
　　这丫头。
　　“你有何事？”
　　华虚道长轻轻抿了一口茶，温声开口。年过半百的他倒是精神奕奕，依稀能知年轻时也是眉清目秀的少年。
　　“听说鼎剑阁谢夫人来访，弟子特取了一碟厨房的萝卜糕给谢夫人品尝。”
　　“我华虚观清幽，稍能拿得出手面客的糕点也只有这普通的萝卜糕了，请谢夫人见谅。”
　　封扬拱手行礼，恭敬的回答了华虚道长的的问题，又回过身对着谢夫人再作一揖。
　　“无妨。”
　　谢夫人笑了笑，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温柔的开口应话，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之范。
　　“娘亲……”
　　谢影秋用手指戳了戳母亲的后背，低低喊着她。
　　谢夫人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此处有外人，莫要露出自己是鼎剑阁小姐的身份。
　　谢影秋心下不满。
　　母亲所指的外人不就是大师兄么。当初上山拜师她打的是护剑阁谢家主义女的名号，现在暴露了真实身份自然不好，可自己那么心仪大师兄，说不定……说不定他日后就是自己的夫婿，母亲这般见外，大师兄若是知道了定会难过。
　　母女二人的小互动被封扬尽收眼底。他坐在右侧客位，不动声色的抿了一口茶，眼底笑意更甚。
　　“道长，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接秋儿下山。”
　　谢夫人放下茶盏，抬头对着上座的华虚道长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叹息。
　　“下山？！”
　　“秋儿，不得无礼！”
　　谢夫人呵斥了有些惊慌无措的谢影秋，眼中的愁意更甚。
　　若不是秋儿定亲的日子将近，她怎会跑这一趟硬要带秋儿下山。秋儿的性子她最了解不过。莫说从刚才的举动来看秋儿可能已倾心于这个大师兄封扬，就单单是家中那桩婚事，她也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秋儿的夫婿过几日便要上门迎亲，老爷托我快些带她回去，错过吉日便不好了。”
　　谢夫人叹了口气，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谢影秋整个人愣愣的站着，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的……夫婿？
　　“我不走！”
　　谢影秋双手握紧，颤着声音开口，拿起桌子上的木剑便冲出大堂。
　　谢裴捧着一把李子正准备进大堂，不料和迎面跑来的谢影秋撞在了一起。
　　谢裴吃痛，正准备看看谢影秋有没有伤到哪儿，她却自己站起来一声不吭的往后厢房跑去。
　　“师……”
　　谢裴觉得她似乎神色不对，发声叫她，却在对上谢影秋那双泛红的眼眶时整个人慌了神。
　　今日夫人要来，夫人和师姐都喜欢吃李子，所以自己才特地去后山摘了来，可师姐怎么……
　　谢裴匆忙追上去，满脑子都是谢影秋脸上的悲切之色。
　　“道长，今日我们便连夜赶回护剑阁，我已派丫鬟去秋儿房里收拾衣物了。”
　　谢夫人早料到谢影秋不肯乖乖跟她一起走，只好先派人去将衣物收走。至于秋儿……她来时自是带了药，将她迷昏了再带走也未有不可。
　　“嗯，她是个好孩子。”
　　华虚道长点了点头不再有话，只是理了理衣袍起身准备去静思堂看看今日的茶做的如何。
　　谢影秋六岁上山，如今已到二八年华，确是到了该成亲的年岁。只是那孩子性子烈，又命数多舛，只怕下山后会波折不断。
　　华虚道长自顾自想着，背手离开。
　　“谢夫人，请留步。”
　　谢夫人见此本也起身准备离去，却被封扬喊住。
　　“晚辈斗胆请问谢夫人，六师妹的夫婿是……？”
　　“洛阳齐家的齐大公子。”
　　谢夫人回过身，这才好好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一身白袍，腰间玉佩色泽温和，眼若桃花，眸色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微勾，模样恭敬。生的倒是俊俏极了，可惜那双眼睛总是让她感觉像被毒物盯住了般不舒服。
　　“秋儿身为护剑阁的人，婚姻大事岂会由她自己做主，你也是个好孩子，自己寻个好姑娘，忘了秋儿吧。”
　　想着谢影秋的事便已是头疼，再看看面前这个男子，谢夫人眉间愁色反增，留下一番话便拂袖而去。
　　谢裴留在原地，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浅，看着谢夫人离开的地方，眉眼间都是恨意。
　　这女人，分明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就算不如洛阳齐府，但他封扬，会是乖乖听话就此止步的人吗？
　　真是笑话。
　　封扬心下已有了计策，他慢步走到谢夫人坐过的位置上，轻轻捻起一块萝卜糕，半晌，指腹用力捏碎了糕点，然后将指尖送进嘴里，唇边又出现了一贯温润的笑容。
　　“师姐！”
　　另一边，谢裴好不容易追上了谢影秋，气喘吁吁的开口叫她。
　　他身子本就偏弱，根本比不上谢影秋，这上山的路陡，更何况…刚才摘李子时摔了一跤，故而这一路追的十分辛苦，清秀的眉间全是豆粒大的汗珠。
　　“阿…裴…”
　　谢影秋听到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回过身喊他。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通红，眼下全是泪痕，袖口的布料已湿了不少，喊谢裴时整个人声音也是哽咽着的。
　　谢裴心下一紧，觉得心里仿佛被插进一把刀，自己甚至能感觉到血液顺着刀流出的痛楚。
　　“师姐，没事了，我在。”
　　他快步上前抱住哭成泪人的谢影秋。
　　谢裴清楚的感受到，不止谢影秋因为哭在颤抖，连自己身子都因为担心她而止不住的发抖。
　　“师姐，发生什……”
　　“师妹—师妹——你在哪里……你们原来在这里，可让我好生担心。”
　　谢裴正准备问清事情来龙去脉，却被一道男声打断。
　　封扬一脸担忧的从他们后方走来，看到谢影秋被谢裴拥在怀里的场景，眸色微沉，继而换上一副安心的神色。
　　“师兄……”
　　谢影秋听到封扬的声音，连忙从谢裴怀中挣出来退到一边，低低的喊了一声师兄。
　　“师妹，怎么哭成花猫了？”
　　封扬上前揉了揉她的发顶，他眉间一如既往的温润让她一阵鼻酸。
　　谢影秋抓住封扬胸前的衣襟，把头埋下又哭起来。封扬伸手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像是抚慰着一个因吃不到糕点而难过的孩子。
　　谢裴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千万蛊虫撕咬着，心里的不甘似乎就要这么冲破皮肉翻涌出来。
　　“师妹，不哭了，乖。”
　　封扬安慰着谢影秋，却悄悄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裴。
　　四目相对，谢裴清楚的看到封扬眼里的嘲讽，那样的眼神似乎在对他说“你看，你的好师姐最喜欢的可是我。”。
　　“师弟先回去吧，师妹这里有我在。”
　　封扬把谢影秋抱得更紧，慢慢开口对谢裴下了“逐客令”。
　　谢裴袖袍下的手紧紧握住，抬眸看了一眼仍然在哭的谢影秋，心有不甘的踩着一地竹叶转身跑开。
　　“师妹，我们走吧。”
　　眼见谢裴已跑远，封扬扶住谢影秋的肩头让她和自己对视，一字一句的开口，眼里的认真之色是谢影秋从来没有见过的。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封扬见她呆呆的没有反应，一把将她又拥进怀里紧紧抱住，下颚抵在她的发顶，像是抱住自己的心爱之物。
　　谢影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味，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继而疯狂的生长。
　　“师兄…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谢影秋伸手环住封扬的腰，声音哽咽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东西我已收拾好，我们现在就走，深谷西侧有一条道通到城郊。”
　　封扬松开谢影秋转而握住她的手，又抬起自己的手指了指后山深谷的位置。
　　谢影秋吃惊。
　　难道大师兄早有此意？！
　　想到这，谢影秋不禁面色绯红，耳根爬上一抹羞意，和着通红的眼眶看上去倒有些可爱。
　　二人携手去向深谷处，黄雀鸣鸣，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暗处神色复杂的谢裴。
　　“师兄，天色已晚，这荒郊野岭，我们要夜宿何处？”
　　黑幕沉压，虫伏在草丛里鸣叫，夜风阴凉，衣着单薄的谢影秋望着毫无人烟的四周，有些害怕。
　　她毕竟是女儿家，在观里时要出行也有阿裴陪着，现下虽是大师兄在陪着她，可总是有一阵莫名的心慌，从前阿裴在的时候自己都是无忧无虑的，说起来，也不知道阿裴和母亲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谢影秋心下一番思绪，竟开始有些犹豫鲁莽的答应了封扬的提议。
　　封扬余光瞥到她神色动摇的模样，俯身吻在她额头。
　　“跟着我受苦了。”
　　谢影秋感受到额上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心跳动的很厉害，脸上也是一热，刚才的犹豫也抛之脑后。
　　“来，我背你，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我早就在此安置了屋舍。”
　　“还愣着做什么，夜里凉，等会儿冻坏了。你莫不是怕师兄背不起你将你摔了？”
　　封扬蹲在地上，微微偏头对着发愣的谢影秋开口，又笑着打趣她，谢影秋这才肯趴上他的背，二人有说有笑的朝前走去。
　　“师妹，到了。”
　　两人来到一间小舍，舍前几株矮桃花开的正好。封扬放下谢影秋，趁着月色从门下一个暗格里取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谢影秋紧随其后。
　　“啊！”
　　内屋里的蜡烛被封扬点燃，谢影秋这才看清屋内状况，不禁惊呼出声。
　　屋里一片大红之色，正中贴着用红纸剪出的喜字，桌上的木盘里放的是金钗和描眉绾发用的器物，右侧的床榻上放着一整套嫁衣和红盖头。
　　“师妹，你可愿做我的妻？”
　　封扬从身后抱住吃惊的谢影秋，将下巴抵在她肩头。声线慵懒，对谢影秋来说却带着致命的引诱。
　　“我…我愿意！”
　　她朝思暮想的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而且还是大师兄提出来的。谢影秋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惊喜。
　　“你先换衣服，我出去等你。”
　　封扬松开她，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前温柔叮嘱，而后推门出去。
　　谢影秋走到床边拿起大红嫁衣，看着上面绣的凤凰，在房里痴痴的笑起来。
　　封扬站在门外看着满天星辰，唇角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
　　算算时间，也快来了吧。
　　“今日天地为证，你我二人，即将结为夫妻，同心白首，恩爱不移。”
　　封扬和谢影秋换上喜袍，携手来到舍院中，二人并肩跪在地上，封扬朝着天扬声开口，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带着盖头的谢影秋，紧紧握住她的手，准备朝天一扣头。
　　“等等，有马蹄声。”
　　谢影秋弯腰，却听到阵阵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的声音让她不由一惊。
　　不会是母亲他们赶到了吧？！
　　想到此，谢影秋撩起盖头面色恐惧的握住封扬的手，回头去看看他，又不安的看向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而封扬，至始至终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吁——”
　　片刻，那扇木门被人踹开，一行人举着火把鱼贯而入，挤满这间小小的院舍。谢夫人和华虚道长依次而入。
　　“秋儿！快跟娘走！”
　　谢夫人看到穿着喜袍跪在地上的二人，瞳孔紧缩，颤着声音就要去拉谢影秋离开。
　　“谢夫人，影秋是我的妻，我们已拜过天地，除非黄泉，誓死不离。”
　　封扬拉住谢影秋的右手，抬头对着谢夫人一字一句的开口。
　　“秋儿，快跟娘走，你爹……”
　　“不拜父母的亲就算是拜了天地又如何？你好大的胆子，我护剑阁的人也敢拐走。”
　　谢夫人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道严厉的男声打断。
　　谢影秋听到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瞬间跌坐在地上。
　　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踏进院里，他身前的五爪正龙和两肩的五爪行龙在火光中显得狰狞。
　　“爹。”
　　谢影秋看着这个两鬓微白却是不怒自威的男人，心里是无止的担忧。
　　她的父亲谢隐是当朝的阳亲王，也是护剑阁的阁主，为人严厉狠辣，不仅在朝廷一手遮天，江湖里也有不低的地位。今日出了这般有损名誉的事，父亲向来爱她们三兄妹如珍宝，对她不会有过多责罚，可依着父亲的性子，定不会饶了大师兄！
　　倒是封扬看到谢隐时有些惊讶。
　　他竟不知他还是个亲王，早就听说护剑阁阁主谢隐心狠手辣，今日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来，这下事情棘手了。
　　“秋儿，过来。不想跟齐公子成亲便罢了，只是爹教过你，莫要跟那些心思不明的人接触，否则狼子的野心伤到你就不好了。”
　　谢隐扶过谢夫人，替她轻轻拂去衣上的风尘，眼里爱意浓烈，转而抬眸看着地上的一双人，语气里带着懒散，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意味。
　　“爹……”
　　谢影秋的手还被封扬紧紧握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眼，谢影秋又回过头看着谢隐，面露悲色。
　　“把小姐带走。”
　　谢隐见她没有动作，也不催促，只是扶着谢夫人的肩头朝门走外去。
　　“七十二剑，一剑也不能少。”
　　经过华虚道长身边时，谢隐慢慢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落进被暗卫拉扯的谢影秋耳里。
　　“爹！我求……呜——”
　　谢影秋挣扎着就要给谢隐跪下，却被暗卫捂住了嘴扯着肩头被迫站直身子朝前走，只能“呜呜”的哽咽着。
　　华虚道长拿出佩剑，神色淡漠的一剑刺进封扬肩头。血色迅速漫上剑锋，封扬皱着眉头呕出一口血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一剑刺进小腿。剧烈的痛感让封扬不得不匍匐在地上，喜袍染着血沾上院里的尘土，让他俊朗的脸狼狈不堪。
　　被推到门口的谢影秋看到这一幕被吓的几乎快要晕过去。她疯狂的摇着头，颈间青筋暴起，白皙的肌肤变得一片红，眼里的温热也顺着脸从细颈滑进衣襟，金钗被甩在地上，一头青丝凌乱，额边的几缕碎发被打湿粘在耳边，她嘴里“呜呜”的叫喊着，身子不停的挣扎想要跑过去抱住满身是血的封扬。
　　“师姐……别哭了。”
　　谢裴从一众侍卫中走出，眼里写满疼惜的看着这样崩溃而失态的谢影秋，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干净眼下的泪痕，却不料谢影秋挣开侍卫一下扑进他怀中死死拽住他胸前的衣襟。谢裴还来不及反应，谢影秋又立马推开他奔向封扬。
　　“师兄——！”
　　谢影秋眼看就快要抓住封扬的衣角，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是谢隐。
　　“秋儿，你要永远记住，父王永远纵容你，但绝不会饶过那些费尽心思引诱你的人。”
　　他的话像利剑，刺穿谢影秋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