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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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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三天之后,守刚订婚了。
订婚宴上,双方的父母亲戚都来了,守刚的几个铁哥们也来了,感觉和正式的婚宴不差什么。安辉忙前忙后,一直跟在守刚后面,递烟挡酒,拿东送西。剧丽就有些担心,过来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累了就少喝点酒。守刚听见了回头,将安辉肩膀一揽:你放心,今晚就是我醉了也不敢让他醉,保管将他好好地替你留着。
剧丽脸一红,啐了一口说,没正经的。
文莉穿着一身大红的旗袍,窈窕的身段凹凸有致,头发梳起盘了个髻,旁边一绺发丝柔柔地垂着,像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站在一身笔挺西装的守刚旁边,郎才女貌,光彩照人。安辉拎着酒瓶,跟在他们身后,一桌桌地听着亲朋好友的祝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有哥们笑着对安辉和守刚嚷,你两小子就是走桃花运啊!老婆一个赛一个地靓,瞅着还有点像!
一桌子人哄堂大笑。守刚脸上有些不自然,倒是安辉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句,你再不加把劲连个像的都找不着。人群又是哄笑。
守刚回过头来看了安辉一眼。安辉对着他微微一笑。
十年前,守刚就说过,将来要是讨老婆了一定要安辉当伴郎。
那时候,守刚喜欢穿一件花格子的衬衫,下摆斜斜地拉在裤子外面,有说不出的痞气和匪气。他经常嘲笑安辉只有白衬衫或者运动T恤的打扮,但是临了却会叹息一声,你总穿这么土却还是比我帅,你这不是明摆着打击我吗你。安辉很想告诉他,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很帅很有味道,其实有很多女生在背后议论着他在偷偷地望他,但是安辉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永远不屑着守刚的装扮,然后在深受打击的守刚背后露出快乐的神情。
安辉不是一个会对人无所保留的人。有很多事他习惯埋藏在心底。守刚和他恰恰相反。两个人每每会在打篮球打到天黑透的时候并排坐在校园的操场旁边,看着校园外一片接一片亮起来的灯光,有一句没一句地互相搭着,却谁也不说想要回家。在那些夜晚当中曾经有一个,守刚热烈地诉说他想寻找一个怎样的女人。安辉听出了太多剧丽的影子,于是在一种当时他还无法理清的痛楚情绪里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让给你。这句话终结了守刚对剧丽的追求。安辉常常想守刚到底是因为自尊受到伤害而放弃剧丽,抑或是他以为这样就成全了剧丽跟自己。
即使守刚不再追求剧丽,安辉和他的牵扯从那时起就已经种下了。守刚为安辉挨了那一刀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安辉天天去他家里报到。为他带上课笔记,为他端茶倒水削水果,守刚爸妈有事赶不回来的时候,安辉就要么在外面买了饭菜带去,要么干脆自己在厨房里倒腾,端出个三菜一汤,虽说看相惨烈了点,可守刚每次都能吃个底掉。守刚看安辉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忙进忙出,就笑着说,我怎么瞅着你像我媳妇呢!安辉就扔一书包过去,守刚躲过去嘿嘿地笑,该不是你看我救了你一命,想要以身相许吧?安辉背过脸削着苹果不理,他不敢让守刚看见自己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守刚在背后说,说真的安辉,你要是女的,我一准娶你。
安辉的手抖了一下。刀子在手上划下一道血痕。
“安辉?嘿,想什么呢!”守刚顶了安辉一下。安辉回过神来,赶紧将手里的喜烟递过去,看着守刚为老丈人点上。
烟头明灭的火光里,守刚的笑脸映在安辉眼中。
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酒席中间,安辉偷了个空,走到一旁坐下来休息。
从早上忙到现在,他还一刻没有停过。现在总算有了个能安静下来的时刻。安辉就远远地坐着,默默地看着人群中闪烁耀眼的守刚和文莉。他看见剧丽冲他招手,示意他坐到她身边去,安辉对她摇了摇头。他将手伸进口袋里去摸烟,正在摸火机的时候,看见守刚妈向自己过来了,连忙站了起来。
从学生时候起,守刚妈对安辉就跟对自己儿子差不多。安辉一直很敬重她,也很喜欢她。因为两个儿子交好,守刚父母和安辉的父母也认识了,彼此关系一直都不错。所以在守刚妈眼里,安辉从来都不是外人。
守刚妈慈爱地拉着他坐下。今天辛苦你了,小辉!
安辉连忙说哪儿的话,守刚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掠过一阵隐隐的疼痛。
谈话间,守刚妈像所有关心小辈的长辈那样,关心地说,小辉呀,你跟剧丽结婚有大半年了吧?怎么样了?
安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连忙说,还早呢,我们不急。
守刚妈说你们不急,你妈可急了!上次我碰见她,还一个劲地跟我唠叨要抱孙子呢!
安辉勉强地笑了一笑,心里有点堵。守刚妈就说,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这个事了。咱们这一辈的到这时候,还图什么,不就图这个。要孩子是迟早的事儿,越早办完越好,等他要用钱的时候你们都还年轻,还供得起。要是晚个几年再要,他上了大学你们都快退休了,哪儿还养得起他?
安辉低了头,只管应了。这边守刚妈又乐呵呵地说,你看,我都抢在你妈前头抱孙子了,你说你妈能不急吗?
安辉一下把头抬了起来。他有一些发懵。
“您说什么?”
守刚妈见他那样就笑了。
“守刚可赶在你前头了,你得加把劲呀,小辉!”
安辉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下意识地向文莉的腹部看去。那里被红色的锦缎包裹着,平坦得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现在那里面却已经有了守刚的孩子。一个守刚制造出来的孩子。
安辉呆呆地僵硬着。连守刚妈被亲戚招呼着走开了都不知道。
安辉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感到一阵头晕,喉咙里涌上一阵恶心。他摇晃着站起来,走向洗手间。他奇怪自己并没喝到量,怎么就吐了,还吐得这么厉害,连眼泪都快逼出来似的,翻江倒海的。等他再走进大厅的时候,守刚一看见他就迎了过来,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吐了?
安辉哑着嗓子说没事,守刚把他往座位上推。一定是空肚子喝酒闹的,别忙活了快坐下来吃菜!
安辉没做声,却盯着他看,盯得守刚也有些奇怪了。怎么了安辉?安辉笑了一笑,慢慢地说,忙了半天,差点忘了,我还没有敬你们酒。
守刚说得了,咱们俩什么时候不能喝,还用得着这套吗。
安辉伸手过去拿了一个干净酒杯,满满地斟上了递给守刚,又倒了同样的一杯递给文莉。他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才将眼睛转到守刚的脸上。他微微笑着,看了看守刚又看了看文莉,那笑容有着说不出的俊俏,连守刚看得都有一些发愣。他有很多年没有看见安辉这样笑了。
安辉笑着说,来,做兄弟的敬你们,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早点生一大胖小子,给我当干儿子。
安辉说完和两人碰了一下,不等守刚文莉说话就一仰脖,然后向两人亮了亮杯底,全干了。文莉看着那满满一杯白酒,有些犯怯,看了守刚一眼。守刚说,她这杯我代她喝吧。他伸出去的手却被安辉挡住了。安辉看着文莉说,嫂子,这一杯,你无论如何得喝,你要是不喝,等你俩结婚的时候,我可就不让新郎官进洞房了。
酒桌上的人们一起跟着起哄。文莉没办法,只得苦着脸一口口地喝下去了。安辉等她喝完了,说,谢嫂子,你这一杯算我两杯!说完了不等守刚阻止,就飞快地又倒了一杯,一仰头喝下去了。哥们一起大声鼓掌喝彩,守刚微微有些着急,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安辉,不许多喝了,听到没!
安辉看着他,两个人距离很近地凝视着,然后安辉笑着说,守刚我是为你高兴,你知道吗,我真的为你高兴。
等剧丽来喊安辉回家的时候,安辉已经吐过四五次了。安辉对剧丽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再待会儿。剧丽有些失态地提高了声音说你这样子还能再喝?守刚看见了连忙过来打圆场,剧丽你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晚了就让他睡在我这儿,没事的。
剧丽真生了气,穿上外套独自走了。守刚忙叫文莉去送送,这里拉着安辉的手,摸上他的额头。
没事吧安辉,难受吗?
守刚轻声在安辉耳边问着。安辉睁开醺然的眼睛看他,守刚从他的额头摸到他的脖间。
从以前起,安辉喝多了酒就常常会发烧。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偷偷喝大人的白酒,安辉不服气守刚比他能喝,结果喝多了,第二天发起了高烧,吓得守刚也没去上课,陪安辉到医院挂水,才算把温度降了下来。那以后守刚就习惯了不让安辉多喝,虽然成年后的安辉酒量也大大增长了,守刚还总是留着后怕,一看他喝多了酒就习惯去摸他的额头。
安辉抓住了他的手,用被酒精醺红的眼睛望着守刚,哑着嗓子说,恭喜你守刚。恭喜你。
守刚像安抚一个孩子似地说,我知道了安辉,别多说话了,去躺会儿,啊,听话。
守刚扶着摇摇晃晃的安辉进了里间,放他在沙发上躺下,脱下西装外套给他盖上。正想要说什么,外面守刚妈喊着让他送客,守刚连忙答应着出去了。
等守刚送完最后一帮客人,疲倦地回到里屋来,却看见外套整整齐齐地搁在扶手上,沙发上已经空无一人。
夜晚的风钻进脖子里,安辉缩起了身子。
马路和路灯都在晃。安辉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来。他用两手捧住了头,靠在路边的墙上喘气。
已经是晚上11点多,周围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走过。安辉机械地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着,心却离那个家越来越远。
在小区附近那个小花园里,安辉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抬头看着夜空,苍茫的穹窿看不见一颗星斗。安辉不知道是酒精灼伤了视觉,还是有什么东西遮挡了视线。他低下头来,喉咙那里火烧火燎,连带着胸口也像有一团火,烧得连心都涨裂开来,一阵撕裂般的疼。
他摸出烟盒来抽烟,有什么东西一起跟着掉了出来。安辉捡了起来,摇晃的视线盯着那摊开纸页上的一个号码。
他紧紧地盯了很久。那号码渐渐越涨越大,最后占满了他的整个眼前。
——我喜欢你——
安辉猛地摇了摇头,要把这声音甩出去,可是它却在混乱的脑子里回来荡去,像被扬声器放大了似的嗡嗡作响。
等安辉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他已经握着手机,接通了那个号码。
当急促的跑步声在面前停下的时候,安辉慢慢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影在晃动。安辉只看到那双清亮的眼和年轻的面容。
人影朝他蹲了下来。安辉紧紧地盯着他。视野里除了那一张似曾熟悉的脸,周围全是光晕。他看见人影在对自己说话,然而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盯着他,好像看见了幻影。
那是守刚。17岁的守刚。
他撕开遥远的记忆,从另一个时空回到这里来。他没有孩子,没有爱人,他如此地青春而年轻。十年只不过是一场没有发生的梦。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安辉猛地伸出手,将面前的人紧紧地拥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