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月几何》苏枕河

12、神偷胤如

　　我坐于案上，耷拉着脑袋玩弄着自己两鬓的头发，眼前这个黑色衣裳的俊美男子说是我师父，我说我我前些日子贪玩不小心伤了磕碰到了自己的脑袋，于是失忆了。

　　此刻，他正绘声绘色与我说着那日我不小心撞了头失忆的事。

　　我睁大了双眼望着他，因为对往事一概不清楚，于是心中充满好奇。师父长得也算是个美男子，端正俊美的五官，伟岸的身形，不过二十又四五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意味。

　　我想那是在尘俗间摸爬滚打多年，什么红尘往事都瞧见过，岁月给他烙印在身上的痕迹，竟然还是没有一点庸俗气。

　　师父说自己姓唐，名胤如，是天下间有名的神偷，人送外号偷天换日唐三招，因他想要的东西，哪怕再难得到，只要他想取来，不出三招便可夺来。这个磕碜名字，委实有些不好听。

　　我是他门下唯一的弟子，捡来的诗影。

　　我现下不谙世事，要他从头教起，我想他亦算是良善，为将我就此抛弃，于是心中一暖，问师父：“师父，我们的家在哪儿？”

　　师父长袖一挥，潇洒不羁道：“咱们无门无派，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披星戴月，天为被，地为枕席。我走到哪儿，家便在哪儿。”

　　说着又喃喃道：“反正她不在，哪里不都是一样……”

　　“师父，你在看什么？”我见他出神，打断他的思路，问他。

　　他过了良久回道：“在看一位，一位姑娘。”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着他盯着看的地方，只是一面墙而已，问道：“哪里有姑娘，我怎么没见着。”

　　他叹气：“你不知，若是你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你便看什么都是她，天边的浮云是她，温柔的月是她，树梢的梅色，也是她。”

　　想不到师父还是个痴情种子，突然这样大发感慨，必定是有什么故事。

　　我再欲询问，他便转移了话题，与我说了些其他的事，我后来后知后觉地想，或许我还有一师娘，被师父放在心尖上。

　　师父还教给我梁上君子一词。他说他平日里偷的东西，想卖便卖，不想卖便随手施舍给别人。现下我们在一个叫天璃的国家，此城名叫晚宁，他随处买了个宅子。

　　他当天夜里便开始教我已被我忘掉的法术，日日夜夜强调让我勤加修炼，我学起来倒也快，不出一月，便将他的法术学了个七八分，他见我技艺精湛，便让我出门试水。

　　我踟蹰道：“我不想去。”

　　他哈哈一笑，眉眼间皆是潇洒玩弄的意味：“怕甚，若是被抓住，不过被胖揍一顿，那时我便去救你。”

　　我说不出为何，像是心里有甚话，细细一寻味，便又没有了头绪。我打心底里便觉得自己不愿去做这事。

　　师父道：“许是你受伤失忆之后许久未做，胆怯了，你不必怕，快去罢。”

　　我只得告诉自己我是生疏了，要勤加练习，于是点点头，翻身出了院墙。

　　我在许多处都看过了，确实是不好下手。东边街角那家有个呱呱坠地的小娃，哭闹个不停，我不愿耳朵受罪，赶紧逃了。
　　西街那家家里没有我能瞧得上的东西，南门口那家一群俗人在打牌，没有什么能入我眼的东西。

　　好容易到了北门，我兜兜转转，一圈下来已是满头大汗，便随手进了一家的门。一进去我便后悔了，瞧瞧这家徒四壁的样子，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偷的东西。

　　我正准备走，便看见那房里的案上点着一盏枯油灯，油灯旁放着笔墨纸砚，我上前拿起那纸看了看，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颇具风骨的诗词，现下正在会考之期，想来这家主人是个有才华的小秀才。

　　我正欲走，身后一道凌厉的声音划破了黑夜，映入了我的耳朵中：“你是谁？”

　　我也不畏惧，微微一笑，道：“是我。”

　　转身，见说话那男子眉清目秀，褪去了外衫，只着洁白中衣。他一见了我，脸上的冷意便淡然无存，像是惊了一惊，正欲开口，我却先行打断他道：“小秀才，看你一贫如洗，本姑娘便放了你罢。”

　　不等他开口，便运了轻功飞了出来。

　　历经三月，我已成为江湖上人尽皆知的神偷。我盗快乐，贩给悲伤之人，盗寿命，贩给将死之人，盗姑娘家的闺怨，才子们的风华。只要我想要的，没有不到手的。

　　师父说我技术日益精湛，他倒是落得清闲。我倒觉着师父并不如我想象中喜欢偷盗之事，也不甚喜欢偷天换日这个称号，因我每次盗了值钱的东西，师父也是坦荡笑之，让我自行处理，瞧都不瞧上一眼。

　　日子久了，我亦愈发觉着没意思，便偷起了懒，三日里有两日在晒网，时常出门溜达，亦是无甚乐趣。

　　日子寂寥起来，便想找个人说说闲话，翻翻闲书，山间饮风尝冻也可，偷一米明月光，与他共醉在清风徐徐处，醉时看诗，诗里他清瘦地笑，如此，岂不成佳话。

　　只是我在这世上一个朋友都没有，哪里去成这样的佳话。我就只得闲日里瞎转悠了。

　　那日听说本地有了个富甲一方的富豪，人也生得异常聪慧，就连昔日跟着他读书的书童都中了个探花，于是便准备去他家看看，反正我也无聊。

　　我打听到他的住宅，夜里偷梁而入，本想趁着月黑盗了他脑中知识，却在房梁上听守门的小厮说，这家主人有一视为珍宝的宝贝瓷瓶，整日不离身，要看个千百遍，不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我一向对钱财之物不甚关心，只是实在好奇别人的珍贵之物是甚东西，于是乎偷黑给盗了出来。

　　一打开，瓶中却飘出我自己的声音。三月前，我第一次行盗，遇到那穷酸秀才说的话：“小秀才，看你一贫如洗，本姑娘便放了你吧。”

　　我正发愣，房里床榻上如珠玉的声音响起：“梁上的姑娘，可否赏脸下来一聚？”竟然用相聚一词，看来果真是那歌昔日的小秀才了。

　　我也不惧，坦荡笑了笑，轻轻运了轻功落了地。果真是三月前那穷酸秀才，三月暴富，可真厉害。

　　我将那瓷瓶捏在手中端详，问他道：“你这是什么劳什子，竟可装人的声音，实在有趣。”

　　那人起床点了灯，动作行云流水般优雅：“这有什么，你若是喜欢，送给你便是了。”良久后，又低低地响起一句：“你盗万物，我只盗得你的声音。”

　　我将那瓷瓶扔给他，道：“不必了，我不需要。”我手中的宝物多着呢，才不在意这个小东西，只不过是好奇问他一问而已。

　　他轻轻接住，打量着我，叹了口气道：“你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又道：“书月，到我这里来。”

　　我望了望四周，确定此处没有别人，他却是在同我说话，问道：“你在同我说话？”

　　他点点头：“我这些日子太忙，知道唐胤如将你掳了去不会将你怎样，便让他照料你一段时日。倒是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如堕五里雾中，掳了去？我是被师父掳去的？心中升起了好几十个问号，于是问他道：“你认识我？”

　　他道：“嗯，认识。你本是我的故人，唐胤如将你掳了去，抹去了你的记忆。”

　　我惊道：“当真？”

　　他坦荡一笑：“我不会骗你，书月，我是……顾眠城，带我去见他。”

　　书月？这是我的名字吗？我拽着自己鬓边的秀发，睁着无邪的眼睛望着他，实则这段日子我早觉着有些不对劲，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既如此说，我便带他去见见师父，看看他二人在我面前如何说。

　　我正出神，身边突现一妙龄男子，墨发半挽，笑看着我，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他笑着开口道：“多日不见，钟离将军。”

　　钟离将军？他二人此刻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个女子，又怎么会是将军，我问道：“二位，莫非是故人。”

　　我身边的男子用他那双星眸望着我，道：“自然是，上次我告诉你我叫仲长逸，你似乎很惊讶。”

　　我正打算问详情，方才那叫顾眠城的小秀才察觉到有人在听墙角，声凌厉起来：“即是来了，便出来叙叙旧如何。”

　　身旁面容俊秀，华裳锦服的那位调侃一笑，两手一摊：“有好戏看咯。”说罢便摇着扇子坐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师父从房梁上翻将下来，衣袂飘飞，落了地笑道：“二位，真是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顾眠城手指一点，房内的灯亮了数盏，漫不经心道：“堂堂武林盟主的少公子，竟在此教起了人偷盗，实非君子所为。”

　　唐胤如倒也不以为意，好像懒得与他们废话一般，只开门见山轻轻道：“让她来……来见我……”

　　一旁看好戏的仲长逸，轻轻一笑：“你也知道，不是我让她见她便愿意见你的，再者，你掳走了擎皇最重要的俘虏，便是我擎皇的敌人，我岂有无故让自己的幕僚去见敌人的道理。”

　　唐胤如冷笑道：“是吗？”又转头望向我道：“那你们便不要再想她恢复记忆了。”说完又同我笑起来：“徒儿，我们回去，不多打搅二位了。”

　　他莫非真当我是小儿了，那么明显的意思我都听不出来？我偏过头看着他：“你们的事似乎还没办完，况且，方才他说你盗了我的记忆，我倒想知道是真是假。”

　　唐胤如向顾眠城道：“没想到睿王这般心急。”

　　顾眠城冷冷一笑，凌厉道：“你不过是想见琇骨，我让她见你便是。将记忆还给书月，明日辰时城郊凤仙亭，我让她彼处等你。”

　　唐胤如听罢，提了掌风向我袭来，我慌忙躲开，道：“果真是你盗了我的记忆，现下还想加害我……”

　　我这会正气愤着同唐胤如说话，却不想顾眠城在我背后点了我的睡穴，我不可置信望着他：“你……”

　　他语气温柔道：“你好生休息，醒来以后便都可记起来了。”

　　我还想说什么，一阵困意便袭来，我眼睛一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