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戈》辰仟

1、谙戈

　　幸福的形状也许让人沮丧，就让我们安然地守望。于是我们站在了另一片幸福的中央。
　　　　—题记
　　芮忐城是绵绵雪山下的一片草原，山巅四季白雪皑皑，春天的时候，山脚下会开漂亮的野花，大片大片地一直蔓延到城外。湛蓝的天空低低地覆在山尖上，云朵的颜色是纯粹的白，简简单单的天幕淳朴得像城里人们的生活。这里的人们世代耕种、放牧。人们的生活并不富足，但信仰早已漫没空气，使他们安于这样的生活，使他们深深地热爱着这片土地。
　　小恻是嵘卡家的女佣。她是个孤儿，女仆遮兰在门外冰冷的玄武岩石阶上捡到这个可怜的婴孩的时候，喇嘛门正在为嵘卡家刚出世的小少爷念忏恻经，她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这是一种渊缘，甚至是神的旨意，小恻一直这样认为，可她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只是默默地、幸福地这样想着。
　　小恻满三岁那年，遮兰用鱼骨为她做了一道铭符，光滑的鱼骨上凹凹突突刻满了古老的文字。每刻一笔，遮兰都要念一遍淇拉经，那密密的凹处盛满了她对小恻的疼惜和怜爱。铭符用人们认为最圣洁的藏青色绳子系住，遮兰为小恻戴上它的时候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道：“谙戈，谙戈。”小恻眨巴着稚气的眼睛望着遮兰，目不转睛，不明白她在念什么。过了些年，小恻知道了那是遮兰在为她乞求幸福，于是她开始迷恋这让她感觉异样温暖的“谙戈，谙戈”。
　　小恻张大了，喜欢随着羊群徜徉在漫漫的草原，喜欢坐在花草丛生的湖畔听牧人遥远的歌声，喜欢在有风的日子站在一望无际的青稞地里轻轻地念：“哲柝，谙戈，谙戈……”
　　哲柝是嵘卡家唯一的血脉，身为禅学世家的继承人，尊贵而骄傲。他的父亲从不让他劳作，只叫他好好研习经文，日久天长，他的造诣已远深于芮忐城里的任何一个喇嘛，人们对他无比敬仰。
　　哲柝像是金丝笼里的一只美丽而善良的孔雀，努力挤出骄傲的表情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威严，寂寞而悲哀。小恻常常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看他译经，看他悟禅，专注得目不转睛。小恻总是看得很伤心，因为他的眼里时不时会溢出锁也锁不住的孤独和忧伤，他沉闷的痛楚总是轻而易举便将小恻淹没。小恻多希望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尽管小恻明白哲柝的内心像清澈的泉水一样温柔而纯净，但哲柝总是让她感到害怕，而且这害怕随着她的成长不断扩大、扩大，几乎要将她吞没。小恻以为自己永远也没有勇气对亲爱的主人说话了。
　　献策又躲在门边偷偷地看哲柝译经。阳光明晃晃地异常灿烂，空气里弥漫着宁静的味道。秋日的风拂上哲柝的脸庞，干涩涩的。于是他忽地起身。小恻吓坏了，急急往后退，不小心撞翻了竹筛上的花瓣，她正想转身跑开，哲柝将她喊住了。小恻畏惧地转身。柔柔的花香从风干的花瓣悄然沁出，荡漾在宁和的空气里，此刻，小恻亲爱的主人离她那样的近，这一切美好得像声声温柔的“谙戈，谙戈”，让小恻莫名地想到幸福，原来幸福是这样的形状。“你在干什么？”哲柝的声音安静而沉稳。“你应该开心一点啊。”小恻说得很激动。清醒过来的时候被自己这样的勇敢的答非所问吓了一跳。蠢蠢欲动的勇气一时间全都迸发。“你说什么？”哲柝也有些吃惊。“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的忧郁呢，你为什么不痛快地生活呢，你……”“你走吧。”哲柝的声音沉闷而压抑。“可是……”“你别说了！”小恻的话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她无奈到转身，带上所有的委屈和失望，没命地跑。
　　小恻一路狂奔来到青稞地，远处的风卷着青稞海浪似地奔涌而来，暮色里，炊火映照着小恻的脸，闪闪的泪痕在她的脸上泛滥。那些为哲柝而念的“谙戈，谙戈”纷纷扬扬地飘散，最后没入田间，再也找不到。
　　哲柝在十七岁的时候娶了汲。汲是一个流淌着异族血液的女子。她是小恻见过的最完美的人：乌黑的长发上捆着无数细碎的石头辫珠；说话的声音是溪流一般的柔和温顺；清丽的脸颊上掺着淡淡的粉色，让人联想起绚烂阳光下的湖水；安和的笑容绽放如最怡人的夏花，那样释怀的笑颜温暖得可以融化最高峻的雪山。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年，哲柝隔着哈泽节的篝火看见了汲，她正灿然地欢笑，美丽得摄人心弦。那一晚，哲柝为汲唱了一首圣诗，然后，他们结识。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和人们一起狂欢至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汲领着哲柝来到了青稞地，她跪下来，轻轻地念：“谙戈，谙戈……”。哲柝走到她身边，跪下来，随着她一起念：“谙戈，谙戈……”。朝霞像剔透的细纱，温暖而清晰，轻柔到落在他们虔诚的脸上，让人想到幸福。在几株青稞狭长而寂寞的影子里，小恻静静地站着，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青稞地、这样的祈祷、这样的“谙戈，谙戈”就是小恻想要给哲柝的快乐。哲柝得到了，可这一切，与她无关。
　　那晚，小恻枕着遮兰的胳膊呜咽了一夜，终于沉沉地睡去。醒来的时候，她端详着遮兰，就像小时侯那样，目不转睛。小恻终于发现，她所依恋的婆婆已是这般苍老。不久，遮兰去世了。葬礼上，小恻握着铭符，泪流不止。
　　芮忐城的风又起了，小恻望着起伏的青稞地，闭上眼睛。她想起了哲柝，想起了遮兰，他们曾给予她的幸福不停的破碎、破碎，原来幸福的形状可以让人这样的心伤。可他们都是小恻心爱的人啊！于是小恻十指相扣，轻轻地念道：“谙戈，谙戈……”。她开始微笑，遮兰没有骗她，能为心爱的人祈祷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