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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雷神(下) ...

  •   祭祀之日,万人空巷,杰狄士寺内外人山人海,不但百官齐聚,连皇上都御驾亲临。百姓们是为了目睹皇帝洪福齐天所召来的日食奇观,皇上和了解内情的官员们却都还捏着一 把汗,如果日食不来,无异于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日食来了,却仍然得提防任何怀有异心之人图谋不轨。故而杰狄士寺内外戒备森严,整整一万铁甲卫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皇上的御座正对着祭祀神殿,我坐在皇上御座左侧第一席代替我父亲出席典礼,另外三位长老分列御座左右,两边是按官阶依次排列的众大臣的席位。
      神殿内树立了两座神坛,两位祭司沐浴斋戒之后,身着黑色长袍,缓缓拾级登上两座神坛,预备各显神通。
      比宾神色沉冷,不知他回去之后作了什么调整,看来似乎成竹在胸。但不知为何,我看着另一边神坛上丰神俊朗的那个人,依然毫不迟疑地坚信,胜利即将归于我们。
      她在高台上长身玉立,黑色的宽袍益发衬托出她修长飘逸的身姿,黑发垂肩,神情肃杀,连我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浑身黑色的人真真就是神灵派诸人间降魔除妖的使者。
      二人分别向御座行礼之后,礼官高声宣布祭祀典礼开始,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一个头罩黑色布套的死囚被两名卫士左右挟持着登上了比宾的神坛,那人早已全身瘫软得如一摊泥,根本迈不出步,完全是被两名卫士夹着拖了上去,在台上软成一团,簌簌直抖。比宾面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辞,手舞足蹈,黑色的宽袍在高台上鼓风而起,须发皆张,如同一个膨胀的妖魔。
      休的神坛上却早已摆好了祭品,乃是传统的食物、鲜花与檀香,中央几案上摆放着我教的经典《梨俱吠陀》。神坛上香烟缭绕,紫色的烟雾包绕在她身侧,面如冠玉,神目如电,气势凛冽,宛如神话中凌空飞渡而来的风雨雷电之神鲁达罗显身。她肃立于台前,伸出优雅的双手,缓缓翻开了《梨俱吠陀》,轻声诵念。声音虽轻,但气蕴深厚,语调铿锵,节奏舒缓,渐渐弥漫了整个神殿。那声音一叠一叠,缓缓而起,肖似潮涌,然并不见半分急迫,渐渐高涨,拍击着人心,到最后竟如万人齐声诵念,终于蕴成大潮!
      神殿内外被这声浪淹没,闻者莫不心驰神摇!我心中暗暗点头,休确然是天纵奇才,向茄特辛长老学了这婆罗门教四大秘术之一的“狮子吼”不过三天,就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中气浑厚,夺人心魄。这一招,却是连我都不会的,只因修炼这一秘术不但要心怀浩然之气,而且必须有坚强的体魄为根基,气息悠长,生生不息,神凝于心,天人合一,方能以一人之力,产生震天动地之效。
      另一端比宾的神坛上,他亦无法不受休的影响,眸中异光剧盛,吞吐之间,口中咒语诵念之声加大如歌唱,远播开去,竟如无影无形的墙壁,与休的诵经潮声碰撞厮杀!这一番声波冲击,虽然无迹可寻,但那位于两座神坛中间的旗帜,却幡然如被狂风卷起,猎猎飞扬。
      观者无不哗然色变!我的心猛然提起,比宾位居我教祭司整整十年,实力确是不可小觑。若论教义的掌握,秘术的修炼,只怕教中除了四位长老外,还没有人能盖过他去。现在休却要以“狮子吼”与他对撞,风险之大,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忧。但我虽然忧心如焚,却半点不敢泄露于颜色之间,就怕引得皇上疑心。
      向茄特辛长老瞧去,他亦神情凝重,显然对这场较量也看不出偏颇,目下正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只看谁人的后继之力更长罢了。比宾功力深厚,越是这么耗下去,他的优势越大,只怕到最后,他不但要赢得比试,还会趁机重伤休,甚至要了她的性命。
      我暗自计算,时已近正午,日食将至,若休能支撑到日食出现的一刻,我们就赢定了。但就怕天有不测风云,若日食不照我推算的时刻来临,休就会大祸临头。我一时间但觉心似油煎,全身忽冷忽热,紧张得四肢微颤。
      眼见休神情淡定,并不见半分弱势,口中诵念不缓,手上却捻起一炷香来,向天一擎,火苗扑地窜起,诵经潮声遽然强盛,那象征着双方较量强弱的旗幡顿时朝比宾方向卷去。
      皇上看得面色一喜,以为休占了上风。我却知道,她已经是后力不继了,要运用“火冲”之法强力鼓动气息,虽然能一时遽强,却不能持久,这一波强攻若不能奏效,比宾的反击随之就会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回。
      但见她左手持香,右手竟渐次再捻起两炷香来,连续催动,火苗蓬然窜动,鲜红的火焰映出她冷静如冰的面容,隐见额头闪光的汗水。我的心亦随着火焰的跳动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忍耐不住,霍然站了起来,她竟连续施加三重“火冲”!这就相当于将攻击的力量催加三倍,施术者本身亦需承受三倍的压力,若再不竞功,加上比宾反击回来的声波,就是粉身碎骨的厄运!
      比宾身形一滞,黑袍似被狂风席卷着向后狂飙,双手护住面门,身子弓起,再猛然伸张,一声吸川纳海的巨喝冲口而出:“波!”
      我心猛惊,这一声真言吐纳乃是比宾会聚全身功力的倾力一击,决无半分花巧,看来他确是有心要取休的性命了。旗幡向休的方向霍然倒卷,被劲风扯得笔直,显像着那如利箭般刺向休的音波。我的心不由急速下沉。
      休全身黑袍黑发向后狂舞,擎在头顶的火焰亦被刮得明灭不定,忽然眸中神光暴涨,对着火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同时气聚丹田,喝出真言:“咄!”
      血逼火冲!这已是“狮子吼”的最后秘诀,若非万不得以,施术者都不会轻易使用的秘奥,只因要以本身重伤为代价,元气大损,终生难愈。我没想到茄特辛竟把这一招也教了给她,不由色变。
      火焰在她鲜血的催逼下霍然窜起数尺高,竟作蓝紫颜色,向前飞射!
      两轮音波轰然撞击,气流飞速向四周扩散之际,粗如儿臂的旗杆“喀”地折断,数丈高的旗幡被残余的音波举着如断线风筝般飘然下落,而神殿外的我们,亦被这扩散出来的强大音波刮得衣袂飞扬。
      神坛上的两人同时被震得向后跌退,又几乎是同时跃起。比宾吸了一口气正待再喝真言,这厮的功力果然深不可测,硬拼了休的“血逼火冲”仍能恢复得如此迅快,休已然向天空张开双臂,喝道:“皇上,鲁达罗神谕降临!”率先跪拜下去。
      万众瞩目下同时上望天穹,只见明亮的天空中,骄阳似火,但隐见一片暗影逐渐侵蚀着太阳,日食!皇上悚然一惊,面容肃然,对着天空膜拜下去,百官随之匍匐叩礼,比宾亦只得罢了再次攻击的念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杰狄士寺内外数万百姓立时喊声震天:“日食!日食真的来了!皇上洪福齐天,神灵果然听命送来日食了!皇上万岁!”数万人虔诚膜拜,齐声诵念经文,歌颂皇帝的文成武德,场面蔚为壮观。
      正当太阳渐渐被暗影遮蔽了大半,天空变得黯淡,四周也一片灰暗时,我向茄特辛长老递了一个眼色,他微微颔首,悄然离开了场地。其时众人无不专注于埋首叩拜,根本无人发现他的离去。
      暗影完全遮蔽太阳的光辉时,纵然是盛夏时分,亦感觉阵阵寒意袭来,但觉四周风起云涌,飞沙走石,众人纷纷将头埋得更低了。我趁机向神坛上张望,怎奈光线幽暗,加上尘沙飞扬,只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匍匐在地上,丝毫看不清面容。我只担心刚才的“血逼火冲”不知道将休伤得怎么样,再加上她硬受了比宾音波的重击,已经是伤上加伤,就怕她竟撑不过去。只得不断安慰自己,她刚才说话还算中气十足,应该并无大碍才对。
      过得片刻,当四周尘沙渐息,天空再次露出光亮来的时候,茄特辛回到了席间,冲我点头示意一切妥当,我心中另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现在,只看休接下来的表演了,所以她也千万不能有事,否则我们的苦心安排难免功败垂成。
      暗影终于彻底敛去,太阳重新展露出耀目光芒,寒冷迅速退去,直如云开雾散般的清朗透亮。我急忙再向神坛望去,正见到休亦向我望来,除了面色稍微有些苍白外,神色如常。向她做个一切妥当的手势,她冲我微微一笑。经过刚才好似生离死别般的忧心后,她这个笑容,直让我感觉恍如隔世。终于是心安了。
      皇上率领百官万民再次向天叩拜,站了起来,雄姿英发,确然有睥睨天下的气概。
      万人同声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寰宇。
      皇上袍袖一挥,喝道:“众卿平身!”
      万民再次叩拜方才渐次站起,跪了这半日,众人的膝盖早已是麻木不堪,又有若干人站起来又摔了下去的,惹得周围人哄笑阵阵。但万民归心,气氛热烈,休这一着粉饰太平果然是神效非常。
      皇上威仪凛然,四顾之间神目如电,眼光到处无人敢与稍触,都敬畏地低下头去。从他登基以来,想必还从未体会过这般万众甘心臣服的王者滋味,这样的滋味,的确是为王者梦寐以求的经验。
      皇上尽情享受了一番这样的经验后,站了起来,向休伸出一只手道:“亚里罕度殿下果然法力通天,为寡人召来日食!比试到此结局已明,就请殿下就任寡人的御前大法师!”
      休还没有来得及答话,比宾已跪伏于地道:“陛下,胜负还未分晓!臣与殿下同时施法,怎能断定日食来临就是他的功劳?若陛下就这样宣布结束比试,臣输得实在不能心服口服,恳请陛下让臣证明,日食乃是臣召来的!”
      皇上面色有些不愉,但考虑到刚刚领受天命,不得不作出公正模样,好使万民更加景仰,只得轻咳一声道:“大祭司要如何证明?”
      比宾道:“日食乃是天象,而神谕还未揭示。臣请求为陛下揭示神谕!”
      皇上诧异道:“殿下早已说过,神谕乃是神灵庇佑寡人的统治,大祭司难道还另有说法不成?”语气已有三分不悦。看来皇上得到甜头,再不想有人横生枝节,破坏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
      比宾若识趣,便该就此打住,认输服低算了,岂料他竟然鬼迷了心窍,续道:“陛下,日食乃不详之兆,神灵是要借此警示世人,要世人回头是岸!陛下,请允许臣揭示真正的神谕,勿要让亚里罕度殿下误导万民!”
      皇上冷哼了一声:“这么说,大祭司是认为寡人的德行不足以感动神灵,让殿下为寡人召来日食么?”
      比宾方才霍然一惊,自己已然触怒了皇上,忙道:“臣决无此意,但……但……”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竟无以为继。
      皇上正要说话,休已抢先道:“陛下,虽然小王已经如约为陛下召来了日食,但小王也认为,刚才的比试确不足以判断胜败。只因大祭司与小王同时施法,很难断言日食就是小王召来,大祭司既然坚持与小王比试到底,小王愿意奉陪。请陛下允准我们继续比试,也好显得陛下的公平公正。”
      立了大功的尼泊尔王子发了话,皇上虽然不大情愿,但看她信心十足的样子,也不好拂逆,只得道:“既然殿下也认为应该继续比试,寡人当然支持。”
      休便回身面向比宾道:“便请大祭司宣布你所执神谕的出处?”
      比宾面容一冷,森然道:“梵天的神谕便藏在这神殿外的神石中!恳请陛下允准,派工匠将此石凿开,便可见到神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掌玺大臣马杜拉忙谏道:“陛下,万万不可!神石乃月护王时期流传下来的国宝,是护佑我国的吉祥之物,万不可自毁呀!比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圣驾面前妖言惑众,妄图毁灭国家根本,还不伏首认罪?”附和之言顿时如浪如潮。
      比宾冷笑道:“我乃教中祭司,岂会拿神石开玩笑?我就算拼着头颅落地,也要向陛下明示神灵谕旨,以免贻误苍生。陛下,请接受臣的死谏!臣愿立下军令状,若凿开神石见不到神谕,臣愿以死谢罪!”
      皇上神色彷徨,他性格原本优柔寡断,遇上这么大的事自然慌了心神,一时难以委决。
      休悠然插言道:“陛下,请听小王一言。”
      皇上似对她分外信任,忙求助地望向她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大祭司道神谕是藏在神石中,小王也赞同此说。小王曾在朝华宫对陛下说过,鲁达罗为陛下降下日食后还有赏赐,这便是保佑陛下万世基业的箴言。而举国上下,能够承载鲁达罗箴言的地方,只有这会聚天地灵气的神石。它本来就是数百年前神赐给月护王的礼物,现在鲁达罗又要借它赐陛下以礼物,这亦是无可厚非的。各位大人勿要惊慌。”
      尼泊尔王子也说神谕藏于神石中,各人吃惊之余不免开始将信将疑,怕乱说话引来祸事,都默不作声,等皇上自己拿主意。而比宾的面色却忽白忽红,惊疑不定,不明白为何她也说神谕藏于石中。交手至今,他从未占到休的上风,连想利用音波重伤她都办不到,所以他刚才拼了命也想劝动皇上开凿神石,已是最后一搏,要凭他事先的安排最终挫败休这个强悍的敌手。但从这一刻起,他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临近的气息,隐约感觉到自己败局已成,无力回天了,面色终于灰白。
      皇上浓眉皱成了一个“川”字,犹豫道:“殿下,事关重大啊!”
      休深深一揖:“陛下,小王亦可立下军令状,若毁了贵国的国宝却找不到箴言,小王这颗头颅就留在贵国谢罪也罢。”
      皇上忙道:“殿下言重了。这却万万不可。……让寡人再好好想想。”
      眼见得他似乎不愿答应,敷衍塞责而已,休又道:“小王明白陛下的难处。凡人去毁损神石确会受到天罚,神石既然由神灵赐下凡间,自然也应当由神灵收回。便由小王向神灵祈求,请神灵为陛下揭示箴言吧。”
      皇上不由一喜,对她所说箴言一事又信了几分,忙道:“只要不是借凡人之手,神灵就算要收回神石,也是理所应当的。那就请殿下施法祈求神灵帮助吧。”
      休微微一笑:“遵旨。请陛下给小王三日之期,小王要在神石面前施法祈祷,在这三日中,任何人不得接近神石七尺之内,就是小王施法,也要避开这七尺之地。这就要请陛下派兵把守方可。”
      皇上欣然道:“这个容易。曼萨达何在?寡人便命你亲自监守。”
      话已出口,竟无人上前领旨,众人惊奇之余,四顾之间也未见到曼萨达的影子,连他手下那两员虎将也一个不见。马杜拉忙道:“陛下,曼萨达似乎没有出席今天的祭祀典礼,或者是到寺外调动兵马维持秩序去了。”
      我心中暗笑,那个急色鬼和他两个手下现在在我家的地窖里酣睡正甜呢,大概还没醒过来吧,我在酒里下的药分量足以迷翻十头公牛的。若有他在这里碍事,我们的计划难免会出纰漏,哪能像现在这样一帆风顺。
      皇上遂改口道:“那就命你马杜拉负责此事吧。”
      马杜拉躬身领命。
      得到皇上的准许后,我与休一起坐上马车返家稍事休息,第二天清晨才开始祈祷。
      刚刚登上马车,休忽然身子晃了两晃,就往车厢里扑了进去,我大惊下急忙也低头钻入车厢,她果然受了重伤!亏得她竟支撑了那么久,在皇上与比宾面前半点疲态都不露。
      我急忙扶住她时,只见她面如金纸,嘴边血痕赫然,冲我苦笑道:“想不到比宾那厮竟这么厉害,伤得我差点没力气走路……”
      我急道:“快别说话了!你居然敢用血逼火冲,是不要命了还是怎的?施这法本来就内伤,再加上比宾全力的攻击,能保住小命已经谢天谢地了。要打败他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啊,你何苦这样……”说到这里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终于是忍不住滑了出来。
      她抓住我的手,笑了起来,忽然用力一握,痛得我不禁身子一缩,又不敢丢了她去,怕她重伤下坐不住摔下地。低叫道:“你做什么?”诧异她伤得这么重力气竟还这么大。
      她笑道:“我是伤了,不过没你想的那么重。我本来以为他伤不了我,到底还是轻敌了些。这厮也真是了得。我已经耍了诡计,还是没能用音波打败他,反而被他所伤。你们婆罗门教,果然有些门道。”
      我不由疑窦顿生:“你是什么意思?诡计,什么诡计?”
      她闭了闭眼睛,喘了一口气才道:“我没用血逼火冲,那只不过是假象。我不能跟他打持久战,要分胜负只能一战定输赢,所以我必须诱他一次就出全力。他若见我用了血逼火冲,自然会出全力对付我,我才有机会打败他。事实上我是一直保存了实力,在只出了七分力的时候便用了火冲,让他以为我后力不继,再连用两道火冲,巩固他的这一看法,也可以增强威力。最后诱他使出全力的这一招,不过是我把储备的力气全使出来罢了。没想到还是碰不过他。”
      我顿时呆住,这人骗人的伎俩还真是高明,连比宾和我都没瞧出来她居然耍了花样,问道:“那你是怎么做的?不是自己的鲜血,那火焰是不会变色的。”
      她笑得咳了起来:“咳咳……笨蛋……咳咳……我咬破自己的舌尖好不好?咳咳……”咳得狠了,伏在我怀中直哼哼:“胸口好痛……”看来她虽然说笑,究竟还是伤得不轻。
      我哭笑不得,心却是落到了实处。将她搂得紧紧地道:“笨蛋,你才是笨蛋……这么不懂分轻重,比宾是我教高手中的高手,连我都不敢跟他斗法,你却敢!我再也不能让你这么胡搞了,以后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必须详细告诉了我计划才准去,知道吗!”
      她喘息道:“行了,知道了……松开……你要憋死我啊……”
      我忙放开了她,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麦姬,你的怀抱很暖,就这么轻轻抱着我吧。”
      我悚然一惊,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竟然要我抱着她。酸楚压下去,微微的甜蜜浮上来,稍稍僵硬着再次将她揽入了怀中。低头看见她闭上了眼睛,唇角带着微笑,是如此……安恬。心中骤然波澜起伏,若能一生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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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我一晚药石银针齐下的调理,勉强算是压制住伤势,第二天一大早休就启程去杰狄士寺进行祈祷。她本来要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始终是放心不下,她前脚刚走,我后脚便也跟到了杰狄士寺去。
      经过昨天的较量,得睹日食奇观,百姓们对这位尼泊尔王子兼祭司的双重冒牌货却是信服有加,几乎奉若神明。得知他还要在杰狄士寺继续祈祷,虽然不能进入寺院,仍有大量的信徒聚集在寺外,等着观看又一轮奇迹的降临。
      我的身份特殊,当然不受此限制,来到寺院外便即直入大门,隐隐听得旁边聚集的人们议论纷纷:“那不是麦姬小姐吗?”
      “是啊,就是她。她不但本身精通我教法术,现在还嫁了这样法力高强的夫婿,将来更会贵为尼泊尔王后,真是福泽深厚啊!”
      “我看那亚里罕度王子才是福泽深厚哪,能娶到我们的麦姬小姐,真不知道修了几世才修到这样的福分……”
      我不由悻悻一笑,我还没嫁呢,就被这些人说成这样。何况,这个“亚里罕度”王子也不会真的要娶我,哪里来什么“福泽深厚”……慢着,事实上她也娶不了我。她娶不了我,是她的损失吧……?想到这里容颜一展,心中有些好笑。快步入内。
      不想打扰她祈祷,故而只是站得远远地观看,就怕她的伤复发。其实我也知道,她现在只不过是装神弄鬼,却没人敢搅扰,伤势复发的机率小而又小,不过还是想看着她,不想让她离开我的视线。看着她我才能安心。
      那块神石前面现在设立了一个祭坛,铺着厚厚的地毯,当中摆放着几案,几上一个香炉,插着一炷檀香,轻烟袅袅,一个蒲团,此刻休便端坐在那蒲团上,闭着眼睛念念有辞。我看着她在那里装模做样,不觉心中一暖,脸上浮起一丝淡笑。
      “麦姬小姐也来了?”耳边一声轻唤。
      我方才回过神来,却见马杜拉和康基费兰站在身侧,刚才正是康基费兰在招呼我。也回了一礼:“老大人,国舅。”
      马杜拉呵呵笑道:“小姐对王子殿下真是关怀备至啊,这么早就来观看殿下祈祷了。”
      我脸上微微发烫,回道:“老大人从昨夜一直监守于此,真是辛苦了。我看目下也不会有人敢来捣乱,老大人虽然身体康健精力旺盛,也该去休息休息了吧。”
      马杜拉捻须微笑:“没有王子殿下在,小姐这张嘴可真是绵里藏针哪。罢罢罢,我老头子不在这里碍着你们年轻人了,这就走啦。你可别向皇上打我的小报告就是了。”
      我笑答:“岂敢岂敢。老大人走好。”
      剩下康基费兰,向我微笑着道:“小姐脸色有些苍白,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我心道昨夜替那不知轻重死活的家伙治伤,怎么可能休息好?但只笑答:“国舅真是眼尖,不过担心今天的祈祷,没睡好罢了。多谢关心。”
      他又是一笑:“没有马杜拉大人在,我们这么熟了,还需国舅长国舅短多谢关心这样见外吗?”
      我一怔,不由一哂:“是你先小姐长小姐短的,我才身不由主跟着客气起来了。”
      他呵呵笑道:“是是是,是我犯错在先。我也只是关心你罢了。今早看见王子殿下来的时候气色不太好,而你紧随而至,也是脸色苍白,才会过来问问你。是否昨天跟大祭司的比试中,殿下不慎受伤,才要你连夜施治,所以两个人都没有休息?”
      我心中一震,他的眼力竟锐利至此。他是梅耶的兄长,我们从小便相识,我与梅耶情同姐妹,也当他是兄长一般,而他亦对我们照顾有加,无分偏颇,很受我们的敬重。我早就知道他才华过人,心思细密,却也没料到他竟精明到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就看出休受伤一事。还好他是友非敌,不然我真是会吓一大跳,然后担心他耍什么诡计。
      心中虽然吃惊,仍以笑容掩饰过去:“你多虑了。跟大祭司的较量的确花了他很多精力,又要准备今天的祈祷,而他一向是养尊处优的,可能受不住这样的劳累吧。我一直跟着他瞎忙活,也……担心他……所以……”
      他悠然点头打断了我:“没事就好。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啊,你们这次已经胜券在握了,这可不像一向处变不惊的你哟。看来这真是关心则乱哪……”眼眸中划过一道让我迷惑的神色,随即又道:“你在这里守着吧,我进宫去看看梅耶。”
      我道:“替我问候她,有空我就去看她。”
      他点点头,笑笑去了。
      我回过头来,再次将目光贯注在休身上。她的气色果然不太好。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才只清晨就已光亮刺目,当正午时不知道会有多炎热。这祈祷,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等的东西,似乎还没有出现的迹象,这样长久地晒在太阳底下,也不是办法。
      我心中一动,转身吩咐安那达几句,他听了便点头疾步而出。
      过了半晌,他才带着两名仆从扛着一大卷布,满头是汗地赶回来,其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将近中天,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我看见他回来,松了一口气,找到守卫的头目,交涉几句,他点头表示明白,放了我们过去。
      我走到祭坛处,休听到足音睁开了眼来,看到我不觉微讶:“你怎么来了?”
      我上前拉了她起来,低声道:“你等会再装神弄鬼吧,先休息休息。”把她拉到一边,站在树荫下,只见她已被晒得皮肤发亮,额头隐见细密的汗珠,掏出锦帕来轻轻给她拭了去。
      那边安那达已经指挥着那两名仆从在地上打下一根桩,将那卷布竖起来展开,竟成为一把硕大无朋的伞,将整个祭坛遮蔽起来。
      我才笑道:“这样就不怕晒啦。”
      她哂道:“亏你想得出来,弄这么大一把伞来。我哪有那么娇弱。”说罢看着我,那样子却甚是欢喜,微笑不语。
      我白了她一眼:“死鸭子嘴硬,气色这么差,被人瞧出来你有伤,传到比宾那里你就高兴了?何况日头这么毒,万一晒晕了,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她长眉一挑:“晒晕?我纵横四海,会怕这点儿日头?只有娇滴滴的小姐如姐姐你才会被晒晕吧。”
      我苦笑道:“我怕你晒黑了行了吧!”
      她嘿嘿笑道:“晒黑了不是更有男子气概了吗?等亚里罕度王子我晒黑了,赢了这场比试,领了御前大法师金印,就可以威风八面地迎娶姐姐回尼泊尔啦。”说罢哈哈笑着向祭坛走去,又抛下一句话来:“小姐回去吧,日头毒,晒坏了印度的鲜花,小王怎么向千万的父老乡亲们交代啊。”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喜又嗔,这人死要面子,明明承我的情也不说谢谢,明明怕我晒着了也要说得这么难听……也罢,回去就回去,还可以弄些消暑的饮料再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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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点一滴地缓缓流逝,若以人的一生来计算,这样的速度实在是慢得叫人心急火燎,但三天毕竟也不长,终于是到了头。我们等待的东西却始终没有到来。
      朝野上下开始微有议论,虽然不曾明目张胆地非议,但私下里的交头接耳却是少不了的。梅耶也向我透露,皇上已经开始后悔答应休的祈祷一事,若不能得到鲁达罗的箴言,那皇上这个人可就丢得大了,休先前的功劳只怕要变成祸事。
      我表面上依然镇静如常,每日里照例去杰狄士寺照顾休,但到了第三天,仍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了。如果天不从人愿,拒绝赐下我们企望的东西,我们之前的辛苦筹谋和牺牲,可以说都将付诸东流。而想到比宾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今后还要继续霸占着祭司的位子行伤天害理之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中不甘到极点。
      休坐在祭坛处,仍旧闭着双眼念念有辞,半点看不出异样,仿佛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我不由心中暗暗埋怨她当时为何不把期限定得长一点,三天,短得如果什么事都不发生还算正常,发生什么事才叫稀奇呢。但事已至此,我亦只能向鲁达罗祈祷,期望他不要责怪休冒他之名招摇撞骗,帮助我们脱离目前的尴尬境地。
      正午,阳光格外地灼热,树木都被炙烤得耷拉着脑袋,连风也没有一丝一毫,空气仿佛凝滞成一整团火热的流体,粘粘地贴附在身上,令人越发地心烦意乱。我坐在林中浓密的树荫下尚且热得汗流浃背,休虽然有巨伞遮蔽,究竟暴露在阳光直射下,那景况更是令人无法想象。何况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我们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借口送冰镇酸梅汤给休,再一次来到祭坛处。
      轻唤道:“休,喝点东西吧。”
      她在烈日下曝晒了三天,加上有伤在身,面色颇为憔悴,只是眼神却仍坚毅冷冽如刀。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微笑道:“别担心,今天一定会有结果的。”语调沉着得仿佛在陈述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不觉眉头微皱:“可是到现在还半点迹象也没有啊。”
      她端起冰镇酸梅汤喝了一口,赞道:“真是冰凉透心,舒服啊。有你在真好,果然照顾周到,哪还怕什么阳光。”见我眉头皱得更紧,方又笑道:“怎么没有迹象。现在有风么?”
      四周树木纹丝不动。
      她接着道:“无风则云聚,云聚则雨降。今天这场雨,不但瓢泼,还必定是场暴烈的雷雨呢!”说罢仰头将那碗酸梅汤一饮而尽。
      我看着她那仿佛可以操纵天下自信满满的神情,忽然奇怪她为什么从来都不曾担心会失败,这样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便是自信如我,在这样的情况下,亦难免暗自忧灼,她这样的自信却是骇人听闻。转念不觉又是一笑,她如果平平无奇,碌碌无为,只怕我也不会为她如此难舍难离了。也罢,总是相信她。相信她,亦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我却又是哪里不正常了?苦笑走开。
      傍晚,果然铅云聚集,压在半空,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一般沉重,闷热得直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在德里也算少见了。寺内寺外渐渐听得人声起伏:“要下大雨啦!大家快找地方避雨,看来这场雨不小哇。”
      “亚里罕度王子的祈祷终于感动了神灵了么?”
      “王子祈祷了那么久,这场雨看来蓄势已久,肯定是鲁达罗显灵啦!”
      “啊!那一定要守在这里等着看鲁达罗显灵了!”
      “你不怕天打雷劈?小心鲁达罗没看到,倒被雷劈死!”
      “怕什么,看到神灵显圣,那是何等的福气啊,被雷劈也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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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际会,电光妖冶,闷雷轰鸣,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天空暗沉如墨,忽然豆大的雨点便哗哗地砸了下来,声势惊人,潮湿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休早已吩咐兵士将那根超长的铁杆在神石顶端树立起来,再将所有人等撤离出二十丈开外。一根巨针就那么巍然直指漆黑的天空,在不时跳跃的白光中,显得诡异肃杀。休的瞳孔中映出那电光交加的天空,沉凝如冰。
      忽闻一声呼喝:“皇上驾到!”皇上竟也亲自来了,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瓢泼的大雨中,皇上不顾风雨交加满地泥泞,在两名侍从左右扶持下穿过雨幕匆匆来到面前,饶是如此,仍湿了半边衣衫。早已闻讯赶来的众臣工急忙施礼问安,皇上面色颇为紧张,大袖一挥:“都免了!亚里罕度王子殿下何在?”
      休步出人丛,躬身一礼:“陛下,鲁达罗已经驾临德里上空,很快就将颁下箴言,请拭目以待。”
      皇上面容一缓,极目凝望那根直插天穹的铁针,眼色中满是期待热切。周围人皆凝神屏息以待,除了轰鸣的雷声与雨声,便是鸦雀无声。
      那刺目的电光在头顶肆意窜动,稍停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连大地都震动起来,端的是威力无穷,令人胆战心惊。风起云涌,树木在暴雨狂风中东摇西摆,稍幼弱一点的竟不堪狂风巨力,生生断折。
      毫无先兆,一道狭长的白光倏然撕裂了黑色的天幕,向地面垂直挂落,堪堪落在那逆天而指的铁针上!白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瞬间的夺目后,便听得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震得人们纷纷扑跌于地。紧接着又是两道白光纷至沓来,轰鸣声充斥天地,竟有人被震得晕了过去!
      忽闻一声几近疯狂的嚎叫:“神石,神石碎了!!!”
      千百道灼人的目光急忙汇聚到神殿前,只见那巍峨的巨石正从中裂开,铁针亦缓缓沉入那巨大的裂缝中,暴雨如注中,巨石轧轧开裂,终于轰然崩塌!
      休一声冷喝:“速领鲁达罗箴言呈送与陛下!”
      被这奇象震得呆若木鸡的众人方回过神来,皇上亦一声暴喝:“纳克夏!”除了曼萨达外的另一名万人长闻声而出,穿过雨幕,大步直奔巨石。此人乃皇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天生神力,骁勇异常,在军中有崇高的声望。皇上挑他去迎领鲁达罗箴言,可见其勇武的程度。
      纳克夏纵身跃入巨石的缝隙中低头寻觅,忽俯身拾起一个物事高举过顶,长声大呼:“陛下,鲁达罗箴言就刻在这块玉圭上,上书国富民安!”
      原来休对曼萨达施催眠术后从他口中得知,比宾运用我教秘术操纵老鼠,使其携带写有诅咒的卷轴从神石的罅隙中进到其中,将卷轴留在神石中央。到了祭祀之日,就可以当众凿开神石取出卷轴,以示其所言非虚。所以我们将计就计,这块玉圭正是在日食来临最昏暗那段时间里,茄特辛长老到这里来用相同方法偷梁换柱而成。
      皇上目射奇光,不顾大雨倾盆,龙行虎步而出,从纳克夏手中接过玉圭,傲然直立,雷电交加的天幕的背景下,他的身影竟显得异常雄伟高大。
      众人已齐刷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消息传至寺外,早已目睹闪电落入寺庙的百姓们亦纷纷朝天叩首跪拜,高呼神佑□□,国富民安,声浪甚至盖过了那轰鸣的雷声。
      我看着皇上那睥睨天下的姿态忽然想到,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优柔寡断,他每一次决断,都抓住了对自己皇位决对有利无害的要点。而他每次的决断,看着虽一波三折如履薄冰,但仔细想想,能做出这样的决断,却需要多少勇气和智慧。可是他,做到了。让争权夺利的臣子们自相争斗,平衡各方势力,到最后并无一人得到实质的权力,而他却得到了神佑天赐的威望。这威望若要他自己通过施政获得,不知还要多少年,现在却轻易地就为我们所成全。由始至终,所有的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我们以为赢了比宾,殊不知,皇上才是最大的赢家。
      或者我们一直都轻视了这个皇上。很多先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忽然潮水般涌入脑海,皇上为什么会默许比宾搞活人祭祀,父亲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离开德里,为什么我派人去请他回来主持大局,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疑窦重重。我的心底不由窜起一股寒气。
      向休看去,她的眼睛注视着皇上,异光流转。我的心不禁更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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