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叶盏儿

1、归路

　　（一）
　　沉醉不知归路。
　　遇上刘丹阳的时候，彭雅婷是真的恍恍惚惚，不知归路。
　　彼时阳光静好，老师的声音就像长长的催眠曲，引得人昏昏欲睡。这是彭雅婷从纪律散漫的15班转来学习气氛良好的4班的第二天——看来无论环境如何，懒惰的本性还是难以改掉的啊。
　　班主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彭雅婷仍然以极其恍惚的状态睁开双眼，缓缓望过去。
　　霎时间目光明亮！
　　一个少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斜斜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越发显得少年长身玉立。用了些许发蜡的头发显得桀骜不逊，长长的流海又增添了忧郁的气息。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对于刚刚睡醒，仍然处于混沌状态的彭雅婷小花痴，眼前的绝色美少年无异于仙人降临！
　　更要命的是，班主任居然指了指彭雅婷旁边的空座位，对那个绝色美少年说道：“刘丹阳，你以后就坐这里。”
　　天哪！一觉醒来就多一个绝色美少年做同桌？！别开玩笑了！
　　于是彭雅婷认定自己在做梦。为了避免醒来时美梦成空，她决定趴下去继续睡。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一节课。彭雅婷逐渐清醒之后，飞快地向自己同桌的座位扫了一眼——真的坐着梦里那个绝色美少年！难道……刚才真的不是在做梦？！
　　身旁的美少年转过头来，对彭雅婷笑了笑：“你睡觉的时候老是踹我。”
　　“啊？”彭雅婷被他突兀的火星语言吓到，随即目光往下移，才发现自己至今仍然踩着美少年的脚！
　　“对不起！”想到自己睡觉时踹了身旁的美少年很多次，彭雅婷顿时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呵呵。”刘丹阳笑了笑，“你很可爱。”
　　很多年以后，刘丹阳想起自己和彭雅婷第一次对话的情景，还是会忍俊不禁。柔和的阳光斜射进窗子，可爱的少女在他面前羞红脸颊不停地道歉……这是很多很多年之后，再也不曾遇上的美好。

　　（二）
　　认识之后，彭雅婷有一段时间都对刘丹阳保持着极其良好的印象。如果有人被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无故踹了很多下，还能保持绅士风度说出“你很可爱”这样的话，足以说明这个人修养很好。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对一个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可以与这个人的本性相差很大的。
　　熟悉起来之后，刘丹阳就开始毫不掩饰他的自恋本性。他从来不带镜子来上学，不过生活中一切的物品都可以成为镜子。无论是墙壁上的瓷砖，旁边同学的塑料尺，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或者是手机的屏幕。每当看到刘丹阳面带微笑地对着奇奇怪怪的物体整理自己的发型，彭雅婷就哭笑不得地抿住嘴唇，甩甩头发，转过头当作没看见。即使注意到彭雅婷无声的不满，刘丹阳还是会兴致勃勃地照他的“镜子”——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偶尔刘丹阳会戴上一副黑框眼镜扮好学生，不过一般情况下他是舍不得将自己漂亮的大眼睛掩藏起来的。刘丹阳常常会用他倾国倾城的大眼睛凝望着彭雅婷，问她，自己和某个班的谁谁谁，哪个更好看。彭雅婷最受不了他这种自恋到家的问题——偏偏又承受不住他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容，于是每次都会连连点头，说他比谁都好看。
　　有次彭雅婷说五中一个男孩子长得很好看，刘丹阳愣是逼问了整整三天，才使得彭雅婷说他更好看。也只有这样，刘丹阳才会满意地放过彭雅婷。
　　无论是夏天或者冬天，刘丹阳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彭雅婷总是一边很享受这种香气，一边装作不屑：“啧啧啧啧，你这家伙居然用古龙水！”刘丹阳总是振振有辞：“我从来不用香水的，这个味道叫做体香！”彭雅婷就会不屑地冷哼一声，鄙视刘丹阳的大言不惭。
　　总之他们两个碰到一起就会吵个不停，大事小事都是如此。彭雅婷本来就是咄咄逼人的小女生个性，偏偏刘丹阳也是个小孩子脾气的家伙。这致使坐在他们两个周围的同学都叫苦不迭，连连请求他们安静一点。
　　同班的颜嘉对彭雅婷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彭雅婷连连点头：“我们本来就是冤家，简直还是仇家！”颜嘉掩嘴而笑的时候，刘丹阳就红着脸，狠狠地瞪了彭雅婷一眼。很久以后彭雅婷才知道“冤家”的深意，不过还是对刘丹阳当时的瞪视颇为不满。
　　刘丹阳的手指非常漂亮，洁白修长，在阳光下仿佛是晶莹的柔荑。颜嘉告诉彭雅婷，其实刘丹阳是弹钢琴的，不过仅限于消遣——的确，这样漂亮的手，不弹钢琴就太可惜了。彭雅婷常常嫉妒地盯着刘丹阳的双手，恨不得拿自己形貌普通的手跟他交换。
　　彭雅婷并不甚清楚刘丹阳的来历，只听说他原先应该进贵族学生聚集的18班，却因为家族企业的经济危机，只得进了普通班里纪律最严明的4班。而彭雅婷的闺蜜颜嘉，是大名鼎鼎的颜氏企业总裁的千金——她则是因为家教森严而被父母安排进入4班，接受普通学生的待遇。作为世交，刘丹阳和颜嘉自然拥有彭雅婷所跟不上的思维和默契，所以彭雅婷常常跟不上他们讲话的速度。刘丹阳则因此常常喊她“笨蛋”，她便总是不满地想要反驳，却又总是说不过他。
　　刘丹阳常常在彭雅婷面前脱口而出一些诗句，亦或他从小就烂熟的国学知识。起初，每当看到彭雅婷疑惑不解的神情，他都恨不得一砖头敲过去，却只能强自忍耐。
　　其实彭雅婷还是记住了刘丹阳念过的一些句子的。例如天地昏暗大雨倾盆的时候，他念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例如春草丛生的时候，他望着她，轻轻念了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对于他念过的诗句，她从来都不懂。她常常都是疑惑地望他一眼，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她没必要深究他每一句话的意思，更何况，她认为他随口就说出一些诗句，难逃卖弄才学之嫌。
　　对于她的不懂，他也渐渐习以为常。渐渐地，他甚至开始喜欢她的不懂——因为无论在她面前说出什么句子，都不必担心她会猜出什么。她就是那样笨的小丫头，即使被他用言语耍弄了一番也浑然不知。这样的天真，他不是不喜爱的。
　　虽然不知道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可是很多年以后，彭雅婷都能清晰地记起那时的少年吟诵这些诗句时，俊秀面容上带着的微微笑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都无法忘记。

　　（三）
　　那时，在年级最负盛名的男生，莫过于18班的钢琴王子席睿夫和4班的忧郁少年刘丹阳了。虽然彭雅婷清楚地知道，刘丹阳这家伙的忧郁气质，分明是老天赐给他的——而真实的他分明就是一个幼稚得要命的自恋狂。不过再怎么样，也无法阻挡学校里成片的女生对刘丹阳的痴迷。
　　刘丹阳总是谦和有礼，对向他示好的女生总是温和而疏离。而一旦有女生正式向他告白，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甚至他会当场把女生送他的昂贵生日礼物退回去，致使那个女生足足哭了一个星期。
　　这让彭雅婷有些看不懂刘丹阳。他实在不是潜心学习的好学生，没道理就这样拒绝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而他仿佛对什么都很不屑，总是摆着倨傲的面容在教室外面来去，让人觉得他冷漠而难以接近。
　　曾经，学校里同年级的好朋友郑姝问过彭雅婷：“听说你和刘丹阳是同桌？他是不是性格很烂？”
　　彭雅婷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那家伙振振有辞和她争辩的童稚面容，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不是性格烂，是很难懂。”
　　彭雅婷也觉得自己不懂刘丹阳——不懂他念出的每一句诗；不懂他无缘无故的脸红；不懂他为什么对其他的人那样冷漠不屑，却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地逼问辩驳。
　　她不懂，也没有去思考。她总觉得跟他同桌的时光是悠长无尽，不需要思忖，也不需要珍惜。
　　可是一年的时光远比她想象的要短暂得多。

　　（四）
　　分班之后，文科和理科分到了两栋不同的楼。彭雅婷和刘丹阳都是报的文科，并且很巧地成了隔壁班。尽管还是可以天天相见，可是彭雅婷还是感觉到刘丹阳的变化。
　　他似乎不快乐。
　　课间，她常常在走廊上见到他。他依旧长身玉立，在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着，手指修长晶莹，双眸顾盼生辉——那样美得摄人心魄的画面，却总让彭雅婷联想到一个词：落寞。
　　因为成绩不佳，他分到的班，纪律和各方面水平是年级里倒数，并且云集了许多抽烟打架之流。刘丹阳不是立场坚定的好学生，也不是得过且过的小混混——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他交不到一个朋友。在整个学校，除了原先同一个班的彭雅婷、颜嘉等人，以及作为世交的一些贵族学生，他几乎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
　　彭雅婷只要碰上刘丹阳，总会看到他是一个人，默默地，什么话也不说。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以前那个和她吵起架来振振有辞的自恋狂同桌。
　　可是刘丹阳见到彭雅婷，还是会微笑，一如过去那样灿烂。每个课间，只要见到彭雅婷，刘丹阳就会笑一笑，偶尔还会走过来跟她聊几句，吵一吵。尽管在她面前，他仿佛还是没有变——可是彭雅婷是真的觉得，刘丹阳进了新的班级之后，一点都不快乐。
　　全校各班欢庆元旦的那天，彭雅婷觉得班上太吵就出了教室。一出门，却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背着黑色的书包，摇摇晃晃地在她视野里远去。刘丹阳走路时还是那样冷漠不羁，即使是站在他的身后，彭雅婷也可以想象得到他那张俊美倨傲的面容。
　　他以前背的是桀骜不逊的单肩包，被班主任教训了几次之后不得不改成背正常的书包。即使背着规规矩矩的双肩背包，即使是在这样热闹喜庆的元旦，他依然是一个人，静静的，默默的。依然是那样叛逆，冷漠，目空一切地前行。
　　他其实真的很寂寞吧？
　　即使周围很吵很乱。即使他是微笑的，或者冷漠不屑的。
　　但是，只要看着他的背影——只要望上一眼，彭雅婷就可以感知他的内心。他所经历的，肯定不只在班上找不到朋友这么简单。可是他不说，她也不能走上去问。
　　那时彭雅婷心里总有这样一种冲动，她想要推开他身边那些吵闹的人，想要扔掉他身边每一件让他烦心的东西。只想像之前那样，坐在他身边，和他吵吵架，然后凝望他绝美的笑容。
　　只想要他快乐。只想要他身边可以有几个知心的朋友。
　　因为，那一天她凝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心疼。

　　（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刘丹阳终于开始有朋友。
　　他开始和他们班那些混日子的人走在一起，聊天说笑，打打闹闹，仿佛真的很快乐。
　　学校的小卖部从来都有一片区域，是那些人抽烟聊天的专用聚集地——如今，不过是添了一个绝美的少年在其中罢了。
　　彭雅婷向来厌恶从那个区域传来的烟味和吵杂声，每次都是屏息离去。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刘丹阳也会站在那些人的阵营里，接过他们递来的烟。
　　第一次看到刘丹阳抽烟，彭雅婷若无其事地屏息离开。直到远离了他的视线，彭雅婷才发现手里那包刚买的饼干已经被她捏得粉碎。胸腔里剧烈起伏，胸口的酸涩疼痛久久不能平复。
　　她知道那个区域里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她知道男孩子抽烟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可是……为什么是他！那群人里怎么可以伫立着他？！他从来都是那么干净，绝美的脸庞简直像天使的面容，修长洁白的手指好看得不似凡人……这样漂亮的手，怎么可以夹着一根烟！这样好看的面容，怎么可以吞云吐雾，像小混混一样邪邪地笑！即使是抽烟，用得着每个课间都这么大张旗鼓么？
　　不仅是课间抽烟，甚至……他甚至开始逃课！彭雅婷常常可以在上课铃响起之后看到刘丹阳和他的几个朋友说笑着从她的教室外面经过，走向小卖部的方向，然后好几节课都不回来。有时她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教室，还可以碰到他和他的朋友恰好从他们的教室出来。彭雅婷计算过，一天八节课，他们可以逃六节！
　　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她都不动声色，然后心里暗自疼痛。无穷无尽。
　　几乎是每个课间，彭雅婷都可以看到刘丹阳在那个区域里吞云吐雾。即使根本不想要买东西，她也会去小卖部走一遭——总可以看到他，做着最让她失望的事。
　　有一次彭雅婷终于爆发了，冲到刘丹阳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她瞪视着他，声音里满是愤怒，又微微颤抖：“抽烟很好玩么？天天待在这里很光荣么？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你！喜欢抽烟就自己回家抽，把肺抽穿了也没人管你！总比在这里待着好，让人看了心……里恶心！”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看着你抽烟会觉得心疼。可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也决不能让他知道。
　　刘丹阳抬起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微微地笑笑：“怎么？你也对烟感兴趣？抽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啊。你没有试过，怎么会明白？”
　　她直视着他眼里玩世不恭的笑意，觉得自己彻底看不懂他了。这竟然是他说的话？这个笑容邪气的少年……竟然是他？
　　当时心里满是酸涩，一赌气，她就把那根烟塞到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她是完全不懂得抽烟的人，唯一的一次替爸爸点烟，就把她呛得痛苦难耐。但是这一次，因为跟他赌气，她豁出去了。
　　她不知道怎样将烟雾吐出来，于是强自往下咽，结果呛得咳嗽不止，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
　　尽管满脸泪水，呛得狼狈不堪，她却还是直直地瞪视他，倔强地瞪视他。
　　那一刻，他的表情在她眼前丰富多变。先是惊怔，再是忧伤，最后竟然有微微的喜悦。
　　然后他落寞地低下头去。
　　“你……好自为之。”彭雅婷扔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还在继续流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神经这么冲动——难道，他的一举一动……竟然对她这么重要？
　　她仍然不曾思考自己为何如此介怀。
　　她只知道她讨厌看到他堕落。讨厌看到他变成那个样子，却怡然自得。
　　讨厌到……胸口会充斥着湮灭般的疼痛，久久无法散去。

　　（六）
　　春游那天依然是阳光静好。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感受到凉爽的风，同时也有柔和的阳光将周遭的景物映照得更加美丽。
　　这样的春游，真的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虽然一中把春游的日子定在了让大家啼笑皆非的4月1号。
　　全年级前去参观的地方，是某个小城著名的溶洞，溶洞里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堪称天下奇观。
　　彭雅婷和几个朋友一同登山拍照，再一起下山进溶洞。进洞前，彭雅婷看到刘丹阳穿着紫色的长袖外套，跟他们班那些人站在洞口边谈笑风生。她甩一甩头，忽略掉他们。
　　进洞之后，彭雅婷就感到莫名的烦躁。洞里潮湿的空气以及随处滴下的水珠都让她微微心烦，尤其是时不时飞来飞去的蝙蝠，更让她觉得有些恐怖。
　　进了洞一段距离，郑姝就说害怕，于是转身依原路出洞了。不久后，周边的朋友陆续选了不同的岔路，也有原路返回的，最后就剩了彭雅婷独自前行。也有人喊彭雅婷出洞，彭雅婷却置若罔闻，一个人继续往溶洞的深处走。心里只觉得烦躁难耐，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继续走——每当烦闷的时候，彭雅婷就会忽略周遭的一切，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里。
　　直到周围再看不到人影的时候，彭雅婷才感到害怕。四处张望，岔路重重，却没有出洞的楼梯……现在，她孤身一人，该怎么从这个潮湿难受的地方出去？
　　她渐渐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逐一尝试每一条岔路。每一条路都仿佛深不可测。
　　走上第一条狭窄的岔路。突然间，失重下坠。
　　“嘭——”
　　彭雅婷重重地跌进溶洞底下的未开发洞穴。
　　地上起伏不平，水滴的声音清晰地敲打着她恐惧的内心。四周围漆黑一片。
　　彭雅婷痛得根本爬不起来。周围没有一点光线，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以及时不时飞来的蝙蝠的黑影。她费力地将手伸进口袋，试图将手机拿出来，可是手一颤抖，却把手机掉了出来。她爬不起来，她够不到她的手机。她没有办法求助。
　　恐惧，烦闷，焦躁，疼痛，无助。一时间，所有难过的情绪侵占了她的胸口，她渐渐浑身无力。
　　谁可以来救她呢……
　　内心慢慢浮现出一张脸。俊美如玉，桀骜不逊，笑容真挚如童。
　　尽管发生那么多让她失望的事——他，在她心里，终究还是那个最美好的他啊。
　　“刘丹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刘丹阳！我掉下来了！你快来救我！刘丹阳！刘丹阳！刘丹阳！……”
　　明知道这四周不会有人，明知道他不在。可是她还是这么傻啊，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要用来不断呼喊他的名字。
　　刘丹阳，你快来救我。这样疼痛无助的时候，我竟然只想到你。
　　“笨蛋。”一道紫色的光线晃亮了彭雅婷的视野。
　　他矫捷地从上面跃下，站在她躺着的地方旁边。无边的黑暗里，他依然是长身玉立。
　　“是幻觉……对不对……”彭雅婷不敢置信地努力望向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笨蛋！”刘丹阳的声音里有微微的恼怒，“怎么会掉进这种地方呢！”
　　“都是你！”彭雅婷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挣扎着坐起来，泪水不自觉地连连滑落，“要不是看到你那个样子，我怎么会心情不好！要不是心情不好，我怎么会不跟她们一起走！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
　　都是因为你，她才会掉在这里，她才会受这样的伤。
　　刘丹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不甚干净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轻轻抚摩彭雅婷的背：“笨蛋……还痛不痛？有没有好一点？”他的动作有略微的僵硬，显然是不习惯对别人做这么体贴的事。
　　黑暗里，彭雅婷带着满面的泪水连连点头。她以为他看不到，于是说了一句：“不那么痛了。”
　　其实他看得到的。不仅看到她点头，还看到了她流泪。
　　她难过的样子让他看到，他只会比她更难过。
　　刘丹阳伸出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金黄色手机：“这是你的？”
　　“嗯。”彭雅婷答道。
　　“摔得这么严重，开机都开不了……看来回去要好好修修才能用了。”他把手机递还给彭雅婷。
　　“那你的手机呢？”彭雅婷急切地问道，“打给外面的人求救啊！”
　　“我手机借给别人了，何况这个洞里也未必会有信号。”刘丹阳耸了耸肩，“不过，他们知道我到这边来了。过一段时间看不到我，应该就会来找。”
　　“哦……”其实她还想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是终究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们之间终究是有那样一段距离啊。就像平日那样，总可以远远地望着，却已经不知道怎样走近对方身边。
　　黑暗里，空气潮湿闷热。滴答的水声，蝙蝠的飞行声，都使得这狭窄的洞穴更加可怖。彭雅婷自小就怕黑，可是她不敢说出来，只是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怎么了？”刘丹阳很快察觉了彭雅婷的异样。
　　“没……事。”彭雅婷努力坐正身子，使自己感觉轻松一点。
　　“是怕黑么？”刘丹阳微微笑了笑。
　　“……嗯。”彭雅婷苦笑。明明想要在他面前摆出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明明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坚强。可是……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啊。
　　“嚓——”刘丹阳擦亮了一根火柴，霎时间双方的面容都清晰可见。
　　火柴是漂亮精致的长条，还带着一层古典的色彩，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因为没有找到喜欢的打火机，所以一直用火柴。想不到今天竟然做了这样的用。”刘丹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望向彭雅婷，又笑了笑，金黄色的火光映照得他的笑容非常好看：“放心。等一下，他们就会来救我们上去。”
　　“这样捏着火柴……不烫吗？”彭雅婷并不接刘丹阳的话，而是担忧地望着他捏着火柴的洁白手指。
　　“嘶……”刘丹阳被烫得扔掉了手中的火柴，不过他很快又擦亮了一根。
　　“当然烫。”刘丹阳看着彭雅婷狼狈又可爱的面容，“可是，有人怕黑，我能怎么办呢。”
　　那一刻幸福长久。
　　黑暗无边的溶洞，滴滴答答的水声，因摔伤而疼痛不已的背。
　　这样狼狈，这样痛苦，这样难堪。
　　却因为有他在——有他为她擦亮一根根的火柴，而使一切都变得那样美好。
　　彭雅婷忽然想起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一根火柴，仿佛就看到了一个愿望的实现。
　　在这样黑暗的地方，面对眼前的金黄色光芒，彭雅婷也想许下一个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就好。
　　她想要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永远都好好的。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她想要他永远都像与她初见时那样天真，那样干净。
　　如果可以实现的话，那么即使让她永远都狼狈如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又有什么关系。
　　在最后一根火柴燃尽之前，终于有人来救他们。
　　其实并不是很深的洞。只要上面的人抛下绳索，他们就可以轻松地爬上去。何况，在底下待了那么久，彭雅婷的背也不是那么痛了。
　　回到明媚的阳光下，她又成了那个倔强的她，他又成了那个叛逆的他。一下子，仿佛又有了好远的距离。
　　彭雅婷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去找自己的朋友。刘丹阳也没有说任何的话。
　　仿佛真的只是陌生人。关系最浅最远的陌生人。
　　那时她转身离开，她以为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改变他们的距离，她以为还可以慢慢来努力。
　　可是春游回去之后，直到过了许多年，她竟再也没有见过他。

　　（七）
　　刘丹阳并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快就离开。
　　家族企业彻底宣告破产，并且负债累累，父亲不得不一一变卖家里的房产和抵押手里的各项资产。
　　那段时间刘丹阳心情极度郁闷，偏偏找不到人倾诉。于是，只能每天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有时看看蓝天，有时看看葱茏的树木，仿佛眼前清丽的景象真的可以解脱他烦闷的心情。
　　只有在走廊上遇到彭雅婷，才是刘丹阳最轻松的时候。她永远是那样纯真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尖尖的下巴，一双深褐色的眼珠时不时灵巧地转动，做什么事却都总是慢吞吞的。有时，他觉得她就像一只猫。一只又迟钝又笨的猫——却，笨得那么可爱。
　　在她面前，他仿佛还是过去那个凡事都不操心的自恋狂、大少爷。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资格快乐。
　　逐渐地，班上有人开始走近他，试图和他交谈。刘丹阳也逐渐发现，自己原先以为不屑的那些混日子的同班同学，其实都是很友善的朋友。他们开导他，陪着他，用他们的方式来使他开心。
　　刘丹阳这才慢慢知道，原来抽烟真的可以减压。原来不顾旁人的眼光，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真的可以比从前快乐。
　　其实这算不上堕落。只是他慢慢跟他的新朋友学会的一种新的人生态度。
　　也只有这么做，他才可以从家族经济危机的压力里解脱出来，才可以多几个分担忧愁的朋友。才可以，每天多笑一笑。
　　彭雅婷冲到他面前斥责他时，他心里满是错愕和讶异。或许，还有微微的疼痛。
　　当她赌气吸进一口烟，却呛得泪流满面——他错愕不已，然后心痛如绞。还有，一点因为她的关怀而产生的喜悦。
　　当时她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仍然倔强地瞪视他。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吻住她，很想抱住她，很想告诉她，他懂得她的用心。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是个破产的企业继承人，他是个抽烟逃课的坏学生，他是个得过且过的小混混。他还有什么资格，待在她身边，像从前一样让她快乐？
　　她抢过他的烟那次之后，他坚持了一个星期没有再去抽烟。可是，每天深夜忙着替父亲整理繁杂的帐目，清算经济上的损失，计算手头可以抵押的资产……这样大的压力，他到底还是顶不住，又回到那个区域，靠抽烟来解压。
　　他终究还是坚持不住。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苦心。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注意到她。从她上课懒洋洋地打瞌睡开始，从她睡觉时不老实地乱踹人开始。他那时只是微微地笑，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实在太可爱。
　　春草丛生的时候，他望着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她却听不懂，他也不解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轻轻地念出了第一句，却把后面的内容咽了下去。
　　她并不是那样美，也不是那样妩媚。可是他看到的她，偏偏是婉如清扬。她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着遇见的那个人。邂逅相遇，便想与你一起躲起来——逃离许许多多的嘈杂纷乱，只与你不离不弃。
　　他甚至喜欢她的不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把静谧的心事悄悄地藏住，不让她知道。
　　春游时，他与她一同从黑暗无边的溶洞里爬出来，回到阳光明媚的陆地上。他忽然又想起古诗十九首里头有那么一句话，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想要永远看到她快乐的笑容。想要和她牵着手，一起回到来时的路。
　　春游那天，其实没有那么巧的。不是像少女漫画一样，女主角陷入危险，一呼喊男主角的名字，男主角就可以恰巧路过。
　　而是，从春游一开始，无论是爬山还是进溶洞，刘丹阳都一直跟在彭雅婷身后。他总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跟着她。他拉着身边的朋友走所有她走过的路，却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守护她。进溶洞时，谁也不愿意跟着他走到危险狭窄的地方去，于是他一个人走去。因为走过去，就可以找到她。就算再危险也要走过去，因为可以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距离变得那么远了呢。他也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拉近和她的距离。可是谁曾想，回来之后就立即被父亲安排出国。
　　父亲在美国那边还有一处资产，可以让他安然度日，强于在这里跟父亲一起承受负债的辛苦劳累。
　　他连反对都来不及，就被连夜送走。
　　甚至，他没有来得及对他心里的那个可爱的笨蛋，说上一句再见。或者，说上一句，等我回来。
　　上飞机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秦少游的一句词。那样家喻户晓的词，他并不喜爱。可是那一刻，他却只想到那一句。
　　忍顾鹊桥归路。

　　（八）
　　春游回去后不久，彭雅婷的闺蜜颜嘉就要去法国读书。颜嘉的男朋友——彭雅婷的堂哥余韧哲终日怏怏不乐，亦不知如何挽留。于是彭雅婷就抛下自己心里的迷惘和忧伤，努力地奔走在颜嘉和余韧哲之间，想给他们一点帮助。
　　可是最后颜嘉终究是走了，一直到好几年后才回来。直到颜嘉回来许久，余韧哲也没能碰上颜嘉。
　　那时彭雅婷已经大学毕业，在姑姑的介绍下进了大名鼎鼎的席氏工作。虽然没什么天赋，动作又慢又粗心大意，可是几年下来，彭雅婷竟然没有闯出什么祸。她常常在熬夜加班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第二天早上醒来，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文件已经全部写好——看着那条理清晰，思维活跃的优质文字，彭雅婷总是想很久都想不起自己前一天晚上是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的。这样的经历，真可以说是有如神助。就连有次，她粗心大意地忘记联系一个客户的供应商，到了最后关头竟然都有好心的人帮忙把货送过来。
　　仿佛是受到老天的垂怜，她这些年一直过得安安稳稳，竟什么难题都没遇到过。
　　她在公司里常常可以碰上颜嘉，她也知道颜嘉和余韧哲就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每当她提出要安排颜嘉和余韧哲见面，颜嘉就总是拒绝。颜嘉说，这样的事，要看缘分。
　　彭雅婷总是欲言又止。她想说，你们不能因为等待缘分而继续耽误双方的青春。她想说，你们如果永远碰不上怎么办，那岂不是把一辈子都白白错过。
　　这些话她却不知道怎样开口。因为，她自己何尝不是在等待缘分？她，何尝不是为了一个也许永远都碰不上的人，在用一辈子的时间下赌注？
　　彭雅婷也问过颜嘉，问她知不知道刘丹阳的近况。
　　颜嘉说，她父亲和刘丹阳的父亲还是有一点联络，平日里那些老友聚会，刘丹阳的父亲还是偶尔会出现。不过，刘丹阳恐怕还在国外。因为他的家族企业受到的经济打击太大，已经转为小企业勉强度日了。这些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刘丹阳的父亲亦是出席得少，更从未带刘丹阳出席过。
　　彭雅婷也只能苦笑一番。
　　她这么多年都拒绝爱情，只是因为心里的位置留给了那样一个人。甚至这些年里，曾经有一个姓陈的男孩子，不仅优秀出众，而且对她真的很好，很体贴。可是她接受不了那样的好，终究还是远离了那个男孩子。因为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出现，她就只好孤孤单单地，一直等，一直等。
　　其实，这些年，哥哥余韧哲何尝不是等待过来的。
　　也曾经有一个姓严的女孩子苦追余韧哲好几年，可是余韧哲从来都是报以歉意的微笑。他也是，将心留给了一个人，于是其他人都无法走近。
　　这些话，彭雅婷不说，她知道颜嘉也会明白。只是，好歹余韧哲和颜嘉都知道对方在哪里，只不过在等待双方遇见的缘分。
　　而她，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可不可以找回当年的那个少年。

　　（九）
　　余韧哲和颜嘉经历了许多的周折，才终于幸福地结合。
　　彭雅婷曾经不理解颜嘉为什么在爱情即将复燃的时刻选择去云南逃避，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颜嘉是在等属于他们的那一点默契。抓住了那一点默契，她才可以为爱情奋不顾身地争取。
　　余韧哲这样普通的出身，要娶颜嘉那样的企业继承人，的确是困难重重。彭雅婷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为爱情坚持不懈地争取，终于获得幸福。心里除了感动，还有感慨。
　　颜嘉和余韧哲携手从云南回来时，依言给彭雅婷带了礼物。颜嘉说，她原本想买“茶花”这种烟，可是竟然找不到原先那种印着诗句的包装了。于是，她买了一盒精致的火柴带回来给彭雅婷。火柴盒上印着细碎的花朵，也是非常漂亮。
　　彭雅婷拿着那盒火柴，忽然觉得一阵惆怅。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那日她狼狈地跌进溶洞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时，有那样一个人，丝毫不畏惧火焰的高温，坚持为她擦亮了一根又一根火柴。那片黑暗里，他是她唯一的光。
　　现在她还是怕黑，还是会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可是，竟然没有人在她身边了。没有人照亮她的黑暗了。
　　彭雅婷不敢擦亮手中的那盒火柴。因为她害怕，当无边的黑暗里亮起唯一的一点光明，她却仍然见不到他。

　　（十）
　　她终于见到火焰的光芒，是在一场大型葬礼上。
　　彭雅婷作为席氏的员工，以及作为席氏世交的颜氏继承人家属——颜嘉的小姑子，出席了席氏为车祸死亡的总裁席睿夫举行的葬礼。
　　席睿夫原先也是彭雅婷同年级的同学，他妻子更是彭雅婷的好朋友蔡思彦。
　　如今他却安静地躺在棺木里……彭雅婷只觉得世事多变，连想要惆怅都没有心情。心里却是阵阵的辛酸苦涩。
　　因为要照顾怀孕的颜嘉，彭雅婷不是与其他普通员工一起拜祭，而是跟随参加葬礼的席氏的亲朋好友一起进了内厅。
　　内厅里干净宽敞，桌子上点着白色的蜡烛以表哀思。作为遗孀的蔡思彦，穿着全身的黑色，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大小事物。稍微空闲下来，她便直直地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遗像，望着遗像上席睿夫俊美安详的笑容。她脸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右边脸颊上浅浅的酒窝也显得呆滞——仿佛是灵魂已经被远远地抽走了，而她不过是一具麻木的人偶。
　　彭雅婷看着心疼，想上去安慰，却又根本不敢走上前。只觉得是绵延无尽的酸涩难过。
　　她的目光被桌上的火光吸引住，久久不能移开。
　　“小丫头。”颜嘉的声音有些沙哑，“前几个星期我还和睿夫哥哥通电话，根本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跟他再见面。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的事会是这样难以预料。”
　　彭雅婷握了握颜嘉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嘉嘉，这样的事只能节哀。”顿了一顿，彭雅婷又努力绽开一个笑容，“目前你只要安心养好你腹里的孩子，这样的话，席总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为你开心的。”
　　“对了，小丫头。”颜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彭雅婷，“据说这次席伯父联系了所有昔日的亲朋好友，也许……”
　　“不好意思，来晚了。”声音里也有微微的沙哑，却还是很好听。
　　来人穿着一身的黑色，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花。头发依旧用了发蜡，却少了年少时的桀骜不逊，多了一些柔和。流海依旧遮住额头，眼睛依然顾盼生辉，那张脸还是那样俊美，却比过去憔悴了许多。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恍如隔世。
　　彭雅婷循着声音望去，只是怔住。仿佛只要一动，灵魂就会被抽离。
　　献了花，行了礼，刘丹阳就准备要离开。一直呆呆凝望着刘丹阳的彭雅婷这才赶忙站起来，冲过去拦在刘丹阳面前。
　　终于可以站在他面前，她却低着头，微喘着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刘丹阳望向彭雅婷，微微一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彭雅婷礼貌地握住刘丹阳的手。忽然间泪水滴下——落在他洁白修长的手指上。
　　泪水，伴随着心里沉积的酸涩，伴随着多年的等待，伴随着很久以前的气愤，不断地落下。
　　“好久不见……”彭雅婷的声音带着颤抖，“你居然这么快又要走。”
　　“那……”刘丹阳回头望向颜嘉，颜嘉向他微微点头致意，“我们出去聊一聊吧。”
　　于是他领着彭雅婷出了内厅，离开了葬礼举行的地方。彭雅婷上了刘丹阳的车，坐在副驾驶座上。刘丹阳熟练地把车倒出来开走。
　　仿佛是在做梦。
　　她却是真的坐在他的车上。她却是真的等到了他。
　　彭雅婷忽然想起刘丹阳很久以前念过的诗句。记得，那一天，天地昏暗，大雨倾盆。他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的景象，念出了这一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直到很久以后，她查阅《诗经》，才记下了那句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懂得诗句里描写的，那样无法掩藏的深深喜悦。

　　（十一）
　　坐在刘丹阳的车上，彭雅婷一直不开口说话，目光也是有些迷离。仿佛还是他们初见时那样，大梦方醒般恍恍惚惚。
　　刘丹阳摁开了音乐，放的是舒缓的欧美歌曲，女声澄净悦耳，令人听了就觉得舒适。车内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比一般古龙水的味道要清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清澈幽香，沁人心脾。
　　开了很长的一段路，刘丹阳终于把车停在了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这里并不在市区范围内，道路两侧都是葱茏的树木，过往的车辆行人却极少——倒也的确是一处清幽的所在。
　　刘丹阳下了车，然后过去为彭雅婷打开车门。长长的林荫道上只有他们两个，这里仿佛是上天特意留给他们的一方空间。
　　“笨蛋。”刘丹阳开口，却还是这样的称呼。树木苍翠成荫，身边有清凉的风，干净而舒适。他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这样贸然拦在别人面前是不礼貌的啊。如果我没认出你，或者我忘了你，当场把你一把推开……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不会。”彭雅婷一字一顿，发音极清晰。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刘丹阳的眉间有微微的忧伤，开口讲话却是极轻松的语气。
　　“不好。”彭雅婷摇摇头，咬牙说道，“一点也不好。”
　　“嗯？”刘丹阳似乎有些惊愕，“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我怕黑。”彭雅婷望向刘丹阳澄静美丽的双眸，清晰地说道，“可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在黑暗里为我划亮火柴了。我孤孤单单地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才等到那个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他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他……他竟然忍心走，他竟然忍心，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他竟然忍心，见面之后还泰然自若地对我说‘好久不见’！……”
　　因为胸腔里起伏不平，所以彭雅婷的表述明显是语句错乱。可是，这样错乱的一番话，刘丹阳竟通通听懂了。
　　“笨蛋。”刘丹阳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他努力使自己平静自然，“那个人哪里值得你为他这么傻。”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彭雅婷直视刘丹阳的双眼，依旧如同许多年前那样倔强，“直到现在，我还是愿意。”
　　刘丹阳苦笑：“你不讨厌我么？抽烟，逃课，混日子，不辞而别……这样的人，你不是很讨厌么？”
　　“你！你明明知道……”泪水簌簌地落下，彭雅婷再也说不下去。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讨厌你也是因为喜欢你……
　　“唔——”
　　刘丹阳温柔地吻住了彭雅婷的嘴唇。彭雅婷惊怔地瞪大眼睛！
　　只是浅浅的一吻，他便松开了。他微微喘了口气：“我不喜欢你哭。”
　　“那……”彭雅婷从刚刚的惊怔中反应过来，扬起满是泪水的脸颊望向刘丹阳，“那你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离开我，不要躲开我。”
　　“……好。”他的声音温柔如水。
　　林荫道。树木苍翠。寂静无声。
　　彭雅婷满心幸福地微笑，她身旁的俊美男子温柔地执起她的手。
　　好，我再也不走，再也不躲开你。
　　能够陪你多久，就陪你多久。

　　（十二）
　　在一起以后，彭雅婷发现刘丹阳的体力明显大不如前。他常常会咳嗽、胸痛，食欲也差得可以。还有他的身体——读书的时候已经很清瘦，如今更加瘦，面容也更加憔悴。
　　彭雅婷看到他这个样子，总是连连皱眉：“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刘丹阳总是笑：“因为我在等你啊，这些年都没有见到你，我一直茶饭不思呢。”
　　虽然彭雅婷一向不喜欢别人油嘴滑舌，但是每当听到刘丹阳说这样的话，她还是会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们两个住的是刘丹阳几年前买下的公寓，并不多么豪华，却足以算是宽敞明亮。
　　彭雅婷慢慢学会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以及煮饭和做一些简单的菜。这些年，她的房间从来都是乱得像狗窝，工作时常常都是泡一碗方便面吃，在家里更是有一顿没一顿。虽然她把自己折腾出了胃肠炎，可还是没能养成勤快的习惯。
　　但，自从与刘丹阳在一起，彭雅婷开始学习做许多的家务，并且乐在其中。
　　甚至，过去觉得麻烦又辛苦的煮饭做菜，也因为是做给他吃，而变成神圣的任务了。
　　她从来不喜欢洗衣服，总是大包小包地带到堂哥余韧哲家里去洗，然后奴役余韧哲帮她把衣服晒好，干了再帮她收好。可是刘丹阳比她更懒啊，甚至换下来的衣服都不愿意收拾一下。彭雅婷总要帮他收好被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然后一件件扔进洗衣机洗好，再逼着他晒。即使是被逼迫着晒衣服，即使嘴里说着不情愿，但刘丹阳也会很开心。天知道这样有规律的生活对他们两个来说是多么麻烦的事——不过，这麻烦里，却又带着甜甜的幸福。
　　白天，她和他各自去上班，晚上他总是比她先回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做饭。因为他老是被油烟熏得咳嗽，所以她总不让他进厨房，而他就很享受地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样子。
　　这样幸福，这样简单。终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以为这样的幸福真的可以直到白首，要不是，颜嘉给她打了那个电话，约她出来见面。
　　如果可以，彭雅婷多么希望她没有接那个电话。她多么希望，她见到颜嘉之后，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可以，她愿意做一只怯懦的鸵鸟，什么都不要知道，什么都不要去想。只要守着目前的生活，就已经是最快乐的事。

　　（十三）
　　“我不信！”彭雅婷把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摔到桌上，“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刚刚生产完的颜嘉，面容上添了几分富态，显然是余韧哲照顾得很周到，“我真的听刘伯父说了，而且我去医院查证了病历。刘丹阳——他真的是肺癌晚期。”
　　肺，癌，晚，期。
　　“我不信。”彭雅婷的声音弱了下去，泪水簌簌地落下，“我就是不信。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我才和他在一起没多久，就让我知道这样的事……”
　　“刘伯父说，刘丹阳很早就查出了肺病。”颜嘉喝了一口摆在她面前温开水，说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接受治疗，可是效果并不显著。直到不久前，医院检查出，他已经到了肺癌晚期。”
　　“那……究竟可不可以治得好呢？”彭雅婷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望向颜嘉。
　　颜嘉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正常情况下，癌症晚期的病人应该住院观察。可是医生说，刘丹阳这样的情况，住院与否并没有什么分别，不如趁剩下的几个月，让他做完他想做的事。”
　　彭雅婷再也说不出什么。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滚落。
　　“小丫头。”颜嘉伸出手来，握住彭雅婷冰凉的手，“你可以选择继续陪在他身边，或者赶紧离开他——反正他迟早都会离开你……”
　　“不会。”彭雅婷的声音清晰坚定，“他答应过我，他再也不离开我。”
　　“你……还是尽早抽身的好。”颜嘉劝说道，“不要陷得拔不出来了，再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你。那才是对你最残忍的事。”
　　“我不是不守信用的人。”彭雅婷低头望着白色的咖啡杯里浅浅的漩涡，“在他离开我之前，我决不会离开他。”
　　“嘉嘉，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彭雅婷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过，我早已拔不出来了。他不在的这么多年，我再没有办法喜欢上旁的人。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无论给我多久，我都应该珍惜，不是么？”

　　（十四）
　　那天彭雅婷回去得格外地早。早得竟没有发现刘丹阳的踪影。
　　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擦好桌子，做好家务，利用下午的时间好好把公寓打扫干净。
　　她拼命地找事做，拼命地让自己忙，让自己忘掉颜嘉说过的话。
　　但是，就算让自己再忙再累，泪水还是不听使唤地簌簌落下。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哭过。哭得这样久，这样无法停止。她并没有抽噎，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做着手头的每一件家务，而泪水就在她脸颊上接连不断地流淌。
　　忽然有人从背后把她围抱住，清幽的芬芳弥漫了她的周遭。
　　“怎么哭了？”他把下巴靠在她肩膀上，柔声问道。
　　“刚刚在外面陪同事看了一部电影。”彭雅婷轻声说道，“结局真是悲惨，惨得让我受不了。”
　　“是个怎样的结局呢？”刘丹阳伸出手，轻轻拭了拭彭雅婷脸上的泪水，问道。
　　“男女主角经历了很多磨难，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彭雅婷转过头去轻轻吻住了刘丹阳的脸颊，她冰凉的泪水也有一点擦到了他的脸上。她微微笑了一笑，说道：“我很傻，是不是？只是电影而已，我和你又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
　　“嗯。”他点点头，松开了她，“我决不会像那部电影——让你这样难过。”
　　那天很宁静。她很早做好了饭，他夸她做得很好吃。平时她都要整理文件材料什么的，耽误到很晚，而他就守在旁边为她帮忙。可是这一天，她很早就说要睡了。
　　夜凉如水。他将她揽在臂弯里，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什么也不说。
　　平日里，他晚上总会咳嗽不止。因为怕吵到她，他主动睡到了书房，把卧室让给她。而这一天，她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固执地拉着他在卧室的床上躺下。
　　他拗不过她，于是静静地揽住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咳嗽，不要吵到她。
　　安静了许久，他还是问了出来。
　　“你都知道了……对不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黑暗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嗯？”她咬住嘴唇，极力克制自己的心情，佯装不解。
　　“我知道你下午是出去跟颜嘉见面。”刘丹阳的声音轻柔，“她一定是告诉你了，要不然你不会难过成这个样子。”
　　黑暗里，彭雅婷仍然怕刘丹阳看透她的表情，于是她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并不答话。
　　“我的确是……肺癌晚期。”他叹了一口气，“刚刚去美国不久，就查出了肺病。医生跟我说不要抽烟，我也试过不要抽烟，可是竟然做不到。抽烟已成了瘾，就像……就像想你一样。每天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坐在窗前抽烟，我总是想，会不会还有那样一个人，再冲到我面前，抢走我手里的烟？”
　　她什么话也没说，仿佛是睡着了。他却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又去检查，发现肺部有一大块阴影……我想，算了吧，就这样吧。”他苦笑道，“我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我要你永远记得以前那个健健康康的刘丹阳。而不是……现在这个憔悴难看的我。”
　　忽然间手臂冰凉。原来是有晶莹的液体，从她深褐色的双眸中滑落，落在他手臂上。黑暗里，她的泪水璀璨如星。
　　“笨蛋。”刘丹阳笑一笑，声音却有些模糊，彭雅婷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睿夫的葬礼我的确不能不去。我原想躲开你，快些走掉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拦在我面前呢……你明知道，我不会忍心推开你。”
　　“你才是笨蛋！”彭雅婷终于哽咽着出声，“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你以为我不知道对不对？我才没有你想的那么笨，我才没有那么迟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刘丹阳似乎也在流泪，半晌，他才说出话来：“这……就够了，不是么？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就算将来想起，也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回忆呢。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也很满足了。”
　　“不会。”彭雅婷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不许你离开我，我更不会离开你。”
　　“答应我。”刘丹阳的声音柔缓，“我今天又去了医院，医生说，我真的只有一点时间了。我只想要你记得那个最美好的我，不想你看到我越来越憔悴，越来越难看。”
　　他把头转过去，望向窗帘外的一点点光亮：“答应我，在我病情恶化之前离开我。离开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我会很安心。”

　　（十五）
　　很久以后，彭雅婷都在想，刘丹阳是不是她的一场幻觉。来去匆匆，恍若一梦。
　　她一直不能忘记，与他初见的那个下午，阳光静好，老师的声音就像长长的催眠曲，引得她越来越困倦。然，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她霎时间目光明亮。他是那样好看的少年，漂亮的大眼睛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手指洁白修长，颀长的身体翩然玉立。那一刻，他就闯入了她的生活，闯入了她的心。
　　她一直不能忘记，他总在她身边念出她闻所未闻的美妙诗句。他的声音那样好听，婉转中带些磁性。她当时一直没有思忖，没有深究，却直到很久以后才懂得。原来那些诗里，满满的，都是他的心意。
　　她一直不能忘记，她是那样怕黑的人。那天跌落在溶洞里，满眼都是黑暗，却有他，翩然降临，为她擦亮一根一根的火柴。那时，仿佛全世界只有一丁点光明，就从他的指间悄然亮起，无声无息地照亮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无意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一个完备的木马装置，而那个装置只入侵了一台电脑——就是她在公司用的那台。查看了他电脑里许多的文件，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她安安稳稳，竟是因为他。他阅读过她做出的每一份文件，帮她填补修改——甚至帮懒惰打瞌睡的她，熬夜把复杂的文件做完。一次，又一次。
　　无论是文件没来得及做完，或是忘记联系货品供应商，到头来却一一逢凶化吉。原来这些年她并不是有神相助，而是有他。他一直不与她见面，却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坚持不懈地守护她。
　　多少次，她粗心大意地犯下错误，他都劳神劳力，替她一一承担。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事。他也从来都不让她知道。
　　她终于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她身边，她终于等到她想白首不离的那个人。可是竟然迟了，竟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幸福的时光。
　　他的病情一直恶化，到了最后，还是不得不住院。
　　住院的前一天，她央他弹琴给她听。一直知道他会弹钢琴，却一直都没有听过。她答应他，过完那一天，她就离开他，她就不再见他。
　　那天，他洁白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柔地来回弹奏——弹奏出的柔美音乐，让人听了就觉得轻松舒适。而她，就坐在他身后，轻轻地搂住他纤瘦的腰，把头侧靠在他的背上。
　　他的心跳，伴随着优美的琴音，一声一声，清晰入耳。
　　她告诉自己：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他，一辈子都不许忘。
　　他弥留的时候，她就在他的病房门口，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靠着硬硬的墙壁，伫立在门边。可是她不能进去见他，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因为，有那样的一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跟她说了那样长的一篇话。他说，你不在身边，我会很安心。所以她不在他身边，她让他安心。
　　她忽然想起高二刚刚开学不久的时候，他的班主任不许他背单肩包，他就来到隔壁借了她的书包掩护他的单肩包。她问他借了做什么，他只是笑着说道：“别问。”于是她不问。因为可以帮他，所以把书包借给他。因为他不让她问，所以她不问。那天的前两节课，她都一直与同桌共书看，被讲台上的老师瞪了又瞪。可是她仍然觉得，把书包借给他，是很好的事。
　　从来都是这样。她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他安心。
　　最后的时刻，尽管身体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但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美。他的双眸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终于不再咳嗽不止。他微笑着念出了一句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愚人节，他们去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城春游。他与她，狼狈地从溶洞里被解救出来。那时，尽管手被烫得难受，尽管溶洞里潮湿的空气让他浑身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很开心，他还是想到了古诗十九首里的这一句话。
　　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她在病房门口一直流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听懂了他的话，她听懂了他念出的诗句。
　　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他。明明知道再也握不到，明明知道他即将离开她，她还是伸出了手。
　　无论要等多久，无论要走多远，她都会找到他，她都会握住他。
　　他曾经说，我决不会像那部电影——让你这样难过。
　　他曾经说，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就算将来想起，也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回忆呢。
　　她听他的话，她不要难过。她要带着这段悠长的回忆，坚强勇敢地，等待与他重逢。生死，并不能阻隔他们，更不能分开他们。她会像从前一样，继续等，等待着可以与他携手，一起回到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