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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剧变(壹) ...


  •   到京城大概还有十余天行程,绵绵春雨缠得宋虔之心情也不好,他总觉得心里焦躁,却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
      宋虔之尽量不去把事情往坏的地方想。
      有一天夜里,宋虔之梦见从前宋家的祠堂,他年纪小的时候,常常被罚跪在祠堂,那时的宋虔之只有几岁,不太懂为什么又惹得老夫人不高兴了,更不晓得父亲安定侯喝醉酒一大半时候都是为着被他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丈人压迫得喘不过气,只有将这一口恶气撒在宋虔之身上。
      当时宋虔之年纪小,深得外祖的宠爱,又因为皇帝姨父宠爱他的姨母,他这位小侯爷的身份格外贵重起来。男孩子年纪小时总有一些皮,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呼朋唤友偷偷抓几个虫玩,逃课不上学,下水摸个鱼。至于京城子弟十岁往后那些趣事,宋虔之压根没机会体味。
      祠堂里供着宋家列祖列宗,宋虔之的梦里,他像小时候那样,跪在其中一个蒲团上。
      夜深,门缝中漏进一点微光。
      宋虔之又冷又饿,爬到供桌上偷偷从堆成小塔的糕点里摸出来一个梅花糕塞嘴里,接着将最下一层的点心摆弄好,中间空出的部分上方搭搭好,很快,一座小塔重新堆了起来,丝毫看不出异样。
      宋虔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梦里是一副小孩的身子,他小时候有点肉,从供桌下去的时候,一不当心,宋虔之的袖子扫到其中一块木牌。
      小胖子只得喘着气再爬上去,木牌被放回原位的一刹那,眼前白光闪过。
      牌子上的几个字将宋虔之彻底从梦里惊醒过来。

      床上,宋虔之突然坐起,大口喘气。
      陆观习武,睡眠向来浅,他伸手来抱,宋虔之心有余悸地躺了回去,这是一间到处漏风的客店,榻上的被褥都泛着春季特有的潮润。
      “做梦了?”陆观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轻轻吻他,鼻息沉重地贴着他光滑的脖子轻蹭。
      “嗯。”宋虔之推了陆观一下,人刚刚被推开,又黏上来,眼睛还闭着,宋虔之披散的头发被陆观压在手臂下面,他扯开被子口,脖子里凉爽了一点儿,宋虔之闭上眼睛,方才心脏狂跳的惊悸犹在,背心也都是汗,潮乎乎的。
      “梦见什么了?”陆观抬手就摸到宋虔之亲吻他眼睑的嘴唇,继而摸到他的脸也被汗浸湿了,他睁开眼睛,手指捏着宋虔之的下巴,面对面吻了上去,咬了两下宋虔之的嘴皮,舌尖在他柔软的嘴唇上打了个旋,呼吸便是一促,忍不住加深这个吻。

      半晌,宋虔之浑身热汗地将陆观推开一臂的距离,喘息道:“不舒服,太热了。”
      “打水给你擦擦?”陆观低沉的声音问,嘴唇含住宋虔之的鼻梁。春天来了,他总是想碰一碰宋虔之的皮肤,哪怕是摸一摸手背,当然,此刻,他正握着宋虔之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拇指在宋虔之的手背上揉了揉。
      陆观贪恋地想:宋逐星的手真滑。他的食指与中指摩挲着宋虔之的手指,摸到他手指上的薄茧,倏然清醒,当机立断地下床去打水了。

      陆观打了水回来,宋虔之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点亮。陆观坐在榻边,拧了帕子,先给宋虔之擦身,然后自己擦,擦完又换了一个盆,出去找热水。
      这间小小的、穷酸的客店,竟然夜里还有人在厨房守着,锅里有热水没有用完,陆观用铜盆装到房间里,给宋虔之烫脚,他摸到宋虔之冰冷的脚,屈起食指,在他足底的几个穴位上顶。
      宋虔之叫了两声,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不叫了?”陆观手指用力。
      宋虔之两只手捂住嘴瞪他。
      陆观便翘起嘴角来笑,将宋虔之两只脚放到水里。
      朦胧微弱的烛光里,宋虔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弯着腰,在给自己洗脚。宋虔之抬起湿漉漉的脚背,贴着陆观的手臂蹭了两下。
      “你也洗啊。”
      陆观道:“我又不冷。”
      “不洗脚就滚地上去睡。”
      陆观只得也把脚放进了盆里,他的脚比宋虔之的脚大一圈,盆不够大,两个男人的双脚无法平踩在盆底,陆观的脚便踩在宋虔之的脚背上,他不敢太用力。
      宋虔之的脚背光滑,皮肤很嫩,觉出陆观脚底的茧,他盯着陆观的脚,想到他们家庄子里那些收获季节里,将裤腿卷得高高的农户。
      “老看我干嘛?”陆观用脚在宋虔之脚上踩了一下。
      宋虔之没有说话,他伸手摸了摸陆观的脸,用手指的每一寸皮肤仔细感受这男人的眉眼。
      “你眉棱骨真高。”
      陆观啊了一声,完全没想到宋虔之摸了这么久,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禁笑了:“怎么今天晚上特别傻,被李宣带的?”他伸手抚宋虔之的背脊,手掌隔着薄薄一层的单衣,拭到清浅的凉意。
      “没洗干净。”宋虔之皱着眉头抬手闻了闻手臂,把胳膊递给陆观闻。
      陆观脸红道:“那你自己洗。”
      宋虔之抓住陆观搭在腿上的手:“不,你洗。”
      “……好,我洗。”陆观捏了一下宋虔之的鼻子,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犹豫片刻后,他没问,宋虔之也没说。
      两人重新躺到被窝里后,宋虔之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陆观胸膛中。安分不到半刻,宋虔之侧过头,拿耳朵贴着陆观的右胸,听他的心跳,过了会,陆观以为宋虔之睡着了,他的呼吸听上去沉稳绵长。
      宋虔之却说话了:“梦到小时候,我爹罚我跪祠堂,我太饿,爬到供桌上找吃的,碰翻了一个牌位。”宋虔之微微张着嘴,舌头发干,他抬头去亲了一下陆观的嘴唇,拿干干的舌头在陆观温热的嘴唇上舔了一圈,发愣地盯着陆观锋利的唇,那里有一点水渍闪着很小一点光泽。
      宋虔之用力闭上眼,脑袋拱在陆观火热的胸怀里。
      “牌位怎么了?”陆观小声问,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轻拍了两下宋虔之的后脑勺,“梦都是反的,我在梦里死过不知道多少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有了你。”
      宋虔之从来没听陆观讲过他的梦,一时间甚至有点忘了他看到牌位上名字的恐惧。
      “你总梦见自己、自己……”
      “对啊,总是死。”陆观手指摸到宋虔之的耳朵,他喜欢这一处,另一只手摸到宋虔之手臂上炸开的一片鸡皮疙瘩,他知道宋虔之的耳朵格外敏感,越不肯放过。
      宋虔之没躲,追着问他都梦些什么。
      陆观细数过自己在梦里的一百零八种惨烈死法,他的嗓音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也没被吓醒过。”宋虔之脖子都红了,耳朵发烫,陆观还在揉他柔软的耳垂,他在被子里踹了陆观一脚。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是梦,就不会怕了,有时候我会仔细地看兵器捅穿我的身体,反正也不太痛,醒来的时候会半天回不过神。”
      宋虔之静静地听,他在想,他们两个对对方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了,从相识就踩在一根蛛丝上,一不留神,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如果要死,起码他得比他母亲晚一些死,否则他娘会被宋家的人,欺负得很惨。
      宋虔之眼神迷离起来,他有点累,闭上眼,下巴靠在陆观肩膀上,呢喃一般地说出他梦见周婉心的牌位,被供奉在宋家的祠堂里,写着宋周氏。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娘一定会很难受。”从小到大,宋虔之从别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娘年轻时的事,“以前京城里想要娶我娘的人,排出城都排不完。秦叔以为我不知道,他就很喜欢我娘,还有不少呢。”
      “还好你不是个女子。”陆观叹道。
      宋虔之愣了愣,才回过神,心情放松了些,嘴角翘起:“就不是女子,想嫁给我的姑娘也多得很。”
      陆观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
      宋虔之急喘了一声,整个人都被翻了一面,马上就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不急不缓的风将绵绵不尽的春雨抛在房檐上,树叶亲密地与连成线的雨丝纠缠,细细的丝凝成雨滴,顺着蛛网一般的绿叶脉络,在叶尖聚成豆大的雨珠。
      叶脊难承其重,终于无法挽回。

      周先带李宣带得熟悉了,李宣也不再成天缠着宋虔之,宋虔之骑马不舒服,陆观说雇马车,他非不肯坐。
      到京城的那一天,艳阳高照,整座繁华庄严的城池,却笼罩着死气沉沉的阴霾。
      城中摆摊的小贩,比平日明显少了一大半,茶摊、茶馆、青楼、戏院这些鱼龙混杂的处所,本是消息流动最快的地方,现在全都贴了封条。酒楼、客店门口都站着士兵把守,大门虽然开着,却都门可罗雀。
      进城的盘查也格外严格,幸而宋虔之此次出京带上了秘书省的印,守将也是他认识的,只是多了不少生面孔。
      宋虔之在京城长大,与禁军统领也很熟,与守将闲话却听说禁军统领已经换了。
      于是进城后宋虔之没有立刻进宫,而是找到儿时玩伴吕临的家中,吕临的父亲原在吏部任职,吕临十一岁丧父,被祖父养大,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第五年,也是吕临中武举那一年上吊殉情。
      敲开吕府的门,宋虔之四处一看,发现下人少了很多,整个院子里一路走去,前后四进,见到的仆役不到十人。
      吕临住的院子,宋虔之是熟门熟路,才走到院门,一股盖不住的酒味儿越来越浓。
      宋虔之眉头一拧。
      他朝下人道:“我这几位朋友,能不能带到花厅坐一会。”
      那下人是吕家的老仆,宋虔之他是认识的,恭恭敬敬地应了,把其余人带到别处去坐。

      宋虔之走进吕临住的小院,只见到石桌上躺着一个人,腰跨在石桌上,一条长腿屈起,蹬踏在石凳上,整个人向后仰着,像一张被废弃的弓。
      吕临右手提起酒坛,酒液淅淅沥沥地往他大张的嘴里淌,他整个人须发凌乱,喉结几次滚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侧过头去,窥见一个人影。
      吕临右手小指勾开面上碍事的乱发,分辨困难地紧紧皱起眉,待到想起来,眸中的疑惑似风吹乱云散,向着宋虔之招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音未落,吕临从石桌上滚了下去,酒坛在碎裂的响声里跌得四分五裂,他侧脸贴地,地面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酒。
      宋虔之有点生气了,走过去扯起吕临的一条胳膊,按他的肩膀让他在石凳上坐下。

      婢女被一阵风似的冲进房的宋虔之吓了一跳,畏畏缩缩站到门边,低垂下头,生怕被宋虔之发觉。
      宋虔之直接没看人,从木架上拿起一个铜盆,走到院子里,咕噜噜摇上满桶的水,装满木桶,提起就走到吕临的面前。
      吕临虚开一条眼缝看宋虔之,他觉得日光刺眼,刚将一只手遮到脸上。
      哗的一声水响。
      兜头的冷水刺激得吕临险些窒息,这时节的井水,冷得像抖落了一桶碎冰渣在他脸上。
      吕临连声呸,破口大骂道:“宋逐星,你出息了!连你吕哥都敢泼,你要杀了我啊?!”
      宋虔之将袍襟一掀,上去就是一拳。
      吕临被这一拳打蒙了,眼前直冒金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接着第二拳已经来到面前,吕临一把抓住袭到眼前的拳头,松掌捉住宋虔之的手腕,向前一推,划圈向右折去,腹部却被宋虔之的膝盖顶得五脏六腑俱皆错位。
      “孬种。”宋虔之冷漠地看吕临皱成一团的脸。
      吕临一只眼睛肿得只有细细的一条缝能视物,他张嘴才要说话,喉咙里一股酸味冲上来,只得侧身去吐。
      宋虔之冷淡地在旁边看他吐完。
      吕临吐得涩口的胆汁都流了一地,才被宋虔之从地上拽起来,他整个身子狠狠晃了晃,看见宋虔之抬手,以为又要挨揍,忙向后闪,脚底一滑,踩到自己吐出来的玩意儿,倒在地上,尾椎剧痛之下,吕临脸色发白,再次站起来时,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还一身又酸又臭。
      “你真回来了……”吕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早听说宋虔之去镇北军监军,前一阵似乎是回来过,随即又走了。前后一算,上次还是在宫里中秋宴见过,之后就再没见过。
      年少时的友谊,各自领差之后,淡得也差不多了。
      吕临只能想到,宋虔之必是为他被免官一事而来。
      “多谢你啊,还来看我。”
      宋虔之冷哼一声:“早知道你是这副样子,我就不来了。你是不是在章静居混久了,一脸肾亏。”
      吕临:“……我都被免官了,你还不能说两句好话?”
      “你要是今天在这儿喝死了,我有一车好话跟你说。”

      吕临黑着脸进去换衣服,顺便洗了个澡,他本来醉得在木桶里坐都坐不住,本来不想洗头,一闻酸爽得他整个人都抖了三抖。吕临的手在揉头发,脑子也慢慢活过来了。
      宋虔之回来了。
      他想起来前一阵跟手下在宫外喝酒时,听到的一个传闻,说是周太后被软禁在宫里,刘赟的女儿当上皇后,李晔元的宰相也算做到头了。
      宋虔之回来做什么?周太后一失势,他连秘书省都别想待。
      早年间吕临和宋虔之玩得挺好,他知道宋虔之留在麟台做皇帝的鹰犬,不过是为了他娘。他还问过宋虔之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宋虔之那一次喝醉了,连歌女坐在他的怀里,他也忘了要推开。
      “今上不会放心我堂堂正正做官,我爹也放心不了。只有我的手不干净,他们就都放心了,只有我在皇上面前得脸,我娘在宋家才能过两天清净日子。”

      吕临从桶里出来,擦过一身的肌肉,他换了一身干净武袍,站在角房里,突然,伏低身凑到窗户边看。
      看见宋虔之一脸无聊地坐在不远处廊下,手里在抛一块随手捡的石头玩。
      那双清澈灵秀的眼扫过来。
      吕临突然打了个抖,站得笔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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