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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正统(拾) ...


  •   宋虔之到角房去倒水,周先赤身在洗头,眼睛睁不开,手在桶里摸,摸来摸去没有瓢。
      周先:“???”
      宋虔之拿着瓢在周先脑袋上拍了一下。
      “……小侯爷您真是……”
      宋虔之舀起一瓢水帮周先冲了下头发,周先说自己来,从宋虔之手里抢过来水瓢,角房外窗台上昏黄的灯照出周先背肌均匀的上半身,他摸一把头发,不滑了,随手绞一把,甩到背后,勉强睁开沾满水的一只眼,嘴角挂笑瞥宋虔之:“你也来洗澡?”
      “洗,太热了,不洗要死。”宋虔之解开腰带,脱衣服。
      周先胡乱擦了一下身,出去提冷水进来给宋虔之兑,手试温度刚好,拉上门,出去了。

      “你在镇北军待过?”陆观毫不拐弯抹角,跟许瑞云打开天窗说亮话。
      许瑞云眸中闪过一丝意外,继而笑起来:“你要打听什么?陆观,陆大人。”
      “随便问问。”陆观道,“许兄不想回京?”
      “山高水远,皇帝管不着,回京做什么?给自己找气受?”许瑞云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观,“不像陆大人,那么好机会留在衢州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被一纸诏令卷回了京城。”
      陆观眉毛动了动:“许兄知道的事真不少。”
      “略有耳闻。”许瑞云视线离开陆观的脸,遥遥望向天上,淡道,“确实多年不曾回家了,我是个不孝的东西。”
      “前几天在獠人寨子里,许兄提到刘赟,想必知道些内情?”
      许瑞云懒懒道:“知道是知道,不过我现在不想说。除非……”
      “除非什么?”
      许瑞云换了个姿势,右手搭着膝盖,抬头从下方觑陆观:“陆大人能与在下喝一回酒,要是你喝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许兄弟想喝酒?我最爱喝,不如带我一个。”周先大声道,走了过来。
      “要去喝酒?”随便冲了一把热汗的宋虔之从角房出来,边系袍子边走过来,宋虔之面带微笑地看许瑞云,“大哥带我一个?”
      陆观皱了皱眉,过来替宋虔之扎紧腰带,将领口也提起来,捂得严严实实。
      宋虔之嘴一撇就想抱怨热,瞧陆观不悦的脸色,憋了回去。
      “等等,我去叫柳小弟起来。”许瑞云起身。
      “哎,许兄已经把人喝倒了,就绕过他吧?”周先拽了一把。
      许瑞云:“睡这么久,该起了,不让他喝酒,晚饭他没吃,我带他去吃饭。”
      前脚许瑞云进房间,后脚周先抱臂盯着柳平文住那间屋,调侃道:“这人跟个老妈子似的,我看,好说话,只要拿住七寸。”
      “七寸?”宋虔之想到吃饭时许瑞云对着饺子红了眼,有了主意。

      天黑才不久,街上能喝酒喝茶的地儿多着,一排五个男人,走在不宽的州城街道上,个个儿拎出来都是好样貌、好身板,路过的行人止不住地回头看。
      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丝毫不在意打量的目光,他侧过头,看见宋虔之脖子都热红了,探手摸宋虔之的脖子,差点惊得宋虔之跳起来。
      “干嘛?”宋虔之怕痒地缩脖子,领子与脖子之间夹着陆观的手,陆观另一只手掌也伸进他衣襟里,将宋虔之的领子松了松。
      宋虔之撇撇嘴:“热死了。”
      “不怕蚊子咬你?”陆观道。
      “就这样,就这样。”比起天热,宋虔之更怕这南地的毒蚊子,近乎瑟瑟发抖。

      五人找了间小酒馆,里头人多,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酒客,空气里混杂着汗味与酒香,靠半人高的窗户坐下,外面便是一丛绿油油、不知名的阔叶树。
      “打半斤酒,你这店里最好的酒,来五个拿手菜。”许瑞云毫不客气地招呼小二来点菜,压根儿不看菜单不等人报菜名,径自吩咐道,“再要四个冷盘先上,拿手菜要下酒菜,别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吃那种。”这时,许瑞云才想到问其他人要点什么。
      柳平文:“不要了,这些也吃不完。”他眼神带着昏昏欲睡的慵懒,歪着头,拿手拍脑袋。
      周先起身去柜面说了几句,端着一碗汤回来了。
      “想不到有乌梅汤,给你。”
      柳平文满脸意外,脸色微微发红,道谢,扒着碗沿小口啜,酸酸的乌梅汤喝着好受不少。
      许瑞云头一扬,朝陆观示威道:“半斤恐怕不够,少说得要一斤。”不待陆观回答,许瑞云扭过头去扯着嗓子叫小二多打半斤,上海碗。

      酒馆里人声鼎沸,每张桌都热火朝天,各自操着一口方言,许瑞云在南方呆了好几年,方言说得跟当地人有一拼。
      宋虔之两只手分别拿着一根筷子在桌面上杵,朝许瑞云道:“许大哥离家几年了?”
      “十几年了吧。”酒上来,许瑞云分给宋虔之、周先各一个杯,他和陆观要拼酒,使海碗,一碗三两。
      许瑞云连连摇头,再把小二叫过来,让他直接上酒坛子。
      小二一看这架势,怕这群人在店里闹事,紧张得不住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手,小跑去掌柜的身边问话,掌柜从柜面后面向宋虔之他们这桌看了一眼,拍了一把小二的脑袋。
      没一会,桌上摆满了酒坛,怕放不下菜,许瑞云提起两个酒坛子放到脚边地上。
      “喝!”
      许瑞云和陆观两个大男人话不多,许瑞云喝一碗,陆观就奉陪一碗,坛子空了就被摆到地上,小半个时辰喝下来,地上多出一圈整整齐齐的酒坛。
      “你俩……光喝酒不吃菜吗?”宋虔之给陆观盛了一碗汤,汤里浮着熬融的枸杞叶,逼着陆观先喝小半碗。宋虔之是不知道陆观酒量如何,只是见他喝得胸膛脖子都一片红,担心他会喝到吐。
      许瑞云眯起眼:“你俩。”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杯碗瓢盆俱是一抖,叮叮当当的声音令宋虔之紧张起来,许瑞云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嗝儿,大着嗓门说:“做给谁看啊?谁不是光棍,宋小弟,真要心疼你男人,陪哥哥喝两碗,小二,给他换大碗!”
      “不用。”陆观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跑堂,跑堂远远站着,手里还提着别桌酒壶,不敢过来,跟个耗儿似的精着眼,假装没听见,大声应着“来嘞”,一溜烟儿地跑到后面一桌去。
      许瑞云眼发花,深深吸了口气,瞪大着眼,像有话要说,谁知,下一刻他就扑在桌上,额前一绺头发散在油酥花生米上。
      “……”柳平文看不过去,将许瑞云的头发用手顺到他耳朵后面,边说,“许大哥输了,他醉了。”
      宋虔之皱着眉,道:“成,你作证,是许瑞云输了,免得待会他醒来不认账。”宋虔之看陆观,探手试他的脸,不烫,脖子入手有点烫,而且很红。宋虔之招手让跑堂来,跑堂半天不来,他只好亲自去问掌柜的哪里有水,又要了条毛巾,到院子里去找水。
      树影在微风里宛如娇羞少女一般轻轻抖动,井中波光粼粼。
      木桶放下去激起一片水声。
      空气中飘着淡淡刺鼻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比草木清香更加引人注意。这气味勾起宋虔之一丝模糊的印象,他侧头,疑惑地望天,右手中尚且握着拧干的湿毛巾。
      就在此际,数颗流星划破黑沉沉的天幕,拖着闪光的尾巴,亮出一道弧线,继而数百光焰同时擦过天空,将整个宋州城照得亮如白昼。

      宋虔之眼睛倏然睁大,拔腿就往酒馆里跑,同时大声喊道:“攻城了!快起来!”

      空气里浮动的刺鼻气味是火球,南方多用的一种火攻武器,将火油灌在蛋壳或是拳头大的瓷瓶里,箭头缠满浸了油的棉布作引,射出后一落地便炸开花。
      宋州城的民居以木头、竹子作建料的居多,着火之后整座州城迅速陷入火海。
      醉过去的许瑞云倏然清醒,火焰跳动在他的眼里,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呆若木鸡的柳平文,将他背在背上,抓起随身长刀,一个健步就往酒馆外面冲。

      眨眼间街面上俱是狼狈逃窜的平民,放眼望去俱是跳跃的火光。
      陆观抓过一张桌子,将宋虔之罩在桌面下,飞奔出去。
      宋虔之一手抓着桌子腿,往后面一看,周先也顶了一张桌子,宋虔之大叫道:“回吴伯那里,分散跑,你不用管我们了!”
      倏然一支火箭飞射而来,在周先顶的桌子上炸开,一蓬火光横向瞬间铺满整个桌面。
      周先骇得把桌子扔出去,只得和宋虔之他们分开,去找别的遮蔽物。
      陆观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肩头,冷静地注视着前路,扯着宋虔之往巷子里一拐。
      四下里俱是男男女女在惊呼尖叫,火光接二连三擦亮黑夜,宋虔之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宋虔之抱在身前,推着他跑进巷子里。
      宋虔之心跳很快,惊魂甫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刚被绊倒的是一个男人,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头发被一团火笼罩,他两手蜷曲紧绷地在地上乱抓,头部血肉模糊,身体在地上扭曲得片刻,没了动静。
      宋虔之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盖住。
      “别看了。”陆观顺势扳过宋虔之的头,手在他的耳朵上抓了一下,定睛看着宋虔之涣散的眼瞳,小声唤道:“宋虔之,逐星?”
      宋虔之回过神,浑身抽了一下,仿佛从噩梦里抽出后脚,倏然吐出一口气,大声抽气。
      “我没事,走哪儿?”在宋虔之看来,哪个方向都一样,满眼都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的男女。
      “过来。”
      陆观滚烫的手紧紧牵住宋虔之,猫腰从暗巷里穿过,冲出一条小巷,四处都是火光,人挤着人,随时有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
      照亮整片天空的火光倏然消失,还黑夜以黑暗。
      大批穿号衣的兵丁杀进人群。
      陆观拔出随身的兵器,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杖给宋虔之,想了想,陆观抢过宋虔之手上的竹杖,把自己那把随身短剑塞进宋虔之的手里。

      冲进宋州城的兵丁见人就杀,男女老幼像是秋收时田里的麦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倒。

      才刚睡下的吴应中是被吵杂的人声从睡梦里惊醒,起先他不打算起身,待到人声愈发鼎沸,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走水,吴应中这才披衣出外。
      半空里一支火箭飞射而来,落在地面上,炸开一丛火。吴应中正要踏进生满青苔的院中那只脚犹豫着收了回来,抬起深陷在皮肉之中的老眼,接着又是几朵火花炸开在木屋顶上。
      吴应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大袍子扑在地上,毅然冲进院子里,摇着木轴打上来一桶水,泼湿衣服,疾步冲进李宣的房间。
      李宣一脸茫然,湿衣服裹到他身上,李宣委屈地瘪着嘴,眉头紧拧着,显然很不舒服。
      “别闹!”吴应中声量不大,他摸摸李宣的手,将李宣那盒吃着玩的胭脂放在他的手里,吴应中拉开李宣的手指,合拢,令他紧握住那个胭脂盒。
      李宣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澈,他一边眉毛抬起,竟然笑了。
      吴应中转身回房,从藏在床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尺长的乌木匣,用布包了,拴在李宣的身上,为防李宣把东西弄丢,吴应中特意打了个死结。这么一番忙活,吴应中捏一把身上的布料,觉得不够湿,在客堂里找到水壶,揭开盖子往身上又泼湿了一大片。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光景不仅没有落雨,反而吹起大风,风助火势,整座州城笼罩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火烧焦臭之中。
      “门开着?!”宋虔之远远望见吴伯的小院,门大敞着。
      “当心。”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后,又走过去将大门拉上,面前是一片火海,前门没有着火,几间屋子却不同程度地被点燃了。
      陆观让宋虔之留在前门附近,宋虔之不肯,正要跟着冲,被陆观吼了一句“站这儿”,登时不敢多动了。
      宋虔之看着陆观一纵一跃地冲进火场,心急如焚。看样子吴应中应该带着李宣舍了房子逃出去了,这下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街上也并不安全,要是这两人死了……
      少顷,陆观冲过来,他满脸被熏得通红,面颊上沾着几抹黑灰。
      “不在了。”陆观肃容道,“现在没法去找他们,外面太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吴伯的房子,“这儿也躲不了。”
      “码头肯定走不了,去州府衙门,你找得到吗?”陆观能够从容地在混乱的街道中找到吴应中这地方,他应该来过宋州。
      果然,陆观道:“对,去州府,等等,我给他们留个记号。”
      宋虔之递给陆观短刀。
      陆观用匕首在进门的墙板上刻了一排字:州府衙门见。
      两人正要离开,迎面碰上了周先。
      周先灰头土脸,袍襟被烧去半幅,他抹了一把脸,万分庆幸,上前来问:“跑了?”没见吴应中的人,又见到宋虔之他们是往门外走来,周先心里大致有数。
      “太乱了,应该是逃命去了。”宋虔之道。
      “靠,这屋子被烧成这样……”周先道,“是黑狄人,太可恶了,宋州军防竟然如此懈怠,黑狄军队冲进城来了!我们往哪儿躲?”
      “去州府衙门。”没时间多做解释,陆观推着宋虔之出门,周先从后面保护宋虔之,陆观则冲在前面。
      街上全是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在向前跑,却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
      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看见穿黑狄军服的人三人就动手,不一会儿,他们身边聚起了几十个人,将老弱妇孺圈在人群中,黑狄士兵见先冲上来的同伴被杀,索性避开这一群人,朝两旁被火烧得残破不全的屋舍里冲。
      街旁一间房里冲出一名满脸贪婪的士兵,手里紧紧抱住从别人家抢出来的金银器,甚至耳朵上还挂了一把银壶,一名衣衫凌乱的妇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死死抱住那士兵的腿,他抬脚就要往妇人肩头踹,尚未来得及出脚,被一刀从小腿斩下。
      士兵发出一声哀嚎倒在地上。
      那妇人感激地望了过来,手从士兵的怀里摸出一个银镯子,匆匆将衣领拢紧,她个子矮小,身量纤瘦不占什么地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手持兵刃的男人们让到最里面。
      周先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刀,血顺着冰冷的锋刃向下滴。
      宋虔之总算捡到一把长刀给陆观,他摸了摸怀中,低头看了一眼,那封血书还在。
      “大家快出来,去州府衙门找知州老爷!”
      一群人一面声势浩大地往前走,边有人大喊,让还躲在屋子里的人都出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周先叹了口气,他是杀惯了人的,这样的场面不能令他动容。
      宋虔之却想到许瑞云说的,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人,这么巧合,这里出现的士兵也都身穿黑狄人墨色绣蛇纹的军服。许瑞云说刘赟的旧部滋扰永州,从永州到宋州,中间还隔着一个循州。如果许瑞云所言不假,那恐怕循州也已被洗劫过了……
      遍地横尸,滑腻的感觉从鞋底传来,宋虔之感到不寒而栗,他背上被冷汗沾湿了一整片。
      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唯独牵住宋虔之的那只手,还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里都是汗,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若有所觉,扭过头来看他,陆观侧脸上沾着别人的血,他线条锋利的薄唇轻启,低下头来,用宋虔之能听清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不要怕,没事的。”旋即,陆观握宋虔之的手收得更紧。
      在这个似乎永不会过去的夜晚里,宋虔之耳朵、嗓子俱是麻木,腿也因为走了太远而像是灌铅般沉重,唯有和他的手紧紧贴着的那只手掌,真实而火热。

  •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文案里的猫,现在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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