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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沐猴(拾肆) ...


  •   “娘。”宋虔之跪在周婉心榻前,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到他的面前。
      宋虔之用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发红的眼睛,生生压抑住见到母亲就忍不住涌上来的眼泪,他悄悄地微张开嘴,让凉气顺着喉咙咽下胸膛,压抑住酸楚痛心。
      周婉心用力握着宋虔之的手,端详儿子的五官眉目,他长得不太像丈夫,反而肖似了她父亲。
      冷冰冰的手指在脸上划过,宋虔之眼角轻跳,他抬手握住周婉心的手,将她无力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母亲今日可觉得好些?”
      周婉心灰败干枯的嘴唇抿了抿,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好多了。”
      一股难言的钻心疼痛从宋虔之身体里漫溢出来,他脸皮僵硬,好半天才能从周婉心身上移开眼,周婉心露出在被子外面的脖颈无力而脆弱,仿佛轻轻动一下就能折断。
      “药吃了吗?”
      周婉心艰难地吞了吞唾沫:“还没,知道你要来,等你来服侍。”
      婢女将一直温着的药端上来,宋虔之用勺子轻轻搅动,嘴唇试了一下温度,刚好合口,喂给周婉心,等周婉心咽下去,才舀第二勺。
      周婉心喝药喝得很慢,总算也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由儿子服侍着漱口。
      “陆大人,没陪你一起回来?”周婉心想起来问,“你们两人不总是形影不离的?”
      “皇上留他问话。”宋虔之用手帕仔细擦净周婉心的嘴角,让宫女先退出去。
      周婉心闭上眼睛,随着关门轻微的响动,宋虔之臂弯里传来沉沉的分量,感到母亲总算放松下来。
      “去见太后了吗?”周婉心闭着眼问话。
      “还没有。等会去。”宋虔之声音微带沙哑,他使劲吞咽,不敢发出声音清嗓子,脖子抽动出筋,他低头注视着周婉心,比起宋虔之离开的时候,周婉心更加枯瘦如柴,皮肤失去弹性和光泽,才梳得油光水滑的长发里夹杂着少许银白。她此刻闭着眼,眼角的纹路却像是缠绵不断的丝线,将宋虔之绕住。
      “应该先去给太后请安。”周婉心淡道。
      宋虔之没有答话,渐渐平复下呼吸,他摸到周婉心的手,握在掌中,他母亲的手意外的温热,只是皮肤松弛地依附在指骨上。
      “皇后的事,你听说了?”周婉心声音很轻,她病重无力,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休息。
      “嗯。”宋虔之道,“娘,您别操心这些事。”
      “那个女人,很可怜。”
      宋虔之一凛,满是冷汗的手轻轻圈住周婉心的手指。
      “小产之后,跟皇上闹过一场,惹得龙颜大怒,再也没有见过她。好不容易陛下想通了,去瞧她,她又福薄,当天就去了。”周婉心睁开眼睛,失神地望着窗户,“陛下以不好在夯州停灵为由,启程回京。”
      宋虔之不知道为什么与他娘好不容易见到面,周婉心却执意要说皇后的事,周婉心几乎没怎么见过皇后。他耐着性子,等周婉心把话说完。
      这时,周婉心紧紧抓住宋虔之的手,眼神凌厉起来,抬起僵硬的头,两眼向上紧紧地看住儿子。
      “我看到了皇后的尸身。她……”
      蒋梦火急火燎闯了进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不好了小侯爷,陆大人被皇上下旨拿下。”

      ·

      半个时辰后,宋虔之还在承元殿外面跪着。
      温暖的阳光倾洒在院中,地面被晒得发白,嗡嗡的蜜蜂声绕着宋虔之飞来飞去。
      太监孙秀走了出来,一脸为难,叫苦不迭:“小侯爷快起来,陛下正在气头上,要不,您先去太后那儿,把午膳用了再来。”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孙秀。
      这一眼让孙秀心里直打突,该不会宋虔之知道皇帝其实在殿内心平气和地练字,甚至暂且还没心情批阅李晔元让人从丞相府送过来的奏疏。
      起身时宋虔之踉跄了一下,孙秀连忙上去把人扶住,冷不防被宋虔之拽到一边。
      孙秀哎哟道:“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陆大人跟皇上说了什么?”宋虔之握住孙秀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在了孙秀的袖中。
      孙秀低头看一眼,将手揣进袖子里,手指掂着带着宋虔之身上余温的玉石,露出笑容,道:“大人忘了,当时奴才不在殿外伺候,陪着大人去太后那里。”
      宋虔之定定看住孙秀。
      孙秀白腻的脸孔泛起微红,谨慎地向树丛外看了几眼,不看宋虔之,压低声音道:“陆大人问起先帝的剑,提到皇后与刘赟,恕奴才直言,大人不必现在触皇上的逆鳞,在京城多逗留几天,明日或是后日再求见陛下,陛下毕竟顾及与陆大人的同窗之谊,陆大人是命官,皇上要杀他还得经过相府……”孙秀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说了,让小侯爷见过安定侯夫人就先回去,随时可以再进宫探望母亲,这可是皇上的恩典。”
      宋虔之高声唱诺:“谢皇上恩典。”

      那一声铿锵有力,成员殿内,苻明韶丢开笔,纸上浸开一大团墨汁。
      他的头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陆舜钦,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
      “走了?”苻明韶听见脚步,没有抬头。
      “是。”孙秀道,“晚膳后不定还要过来,陛下。”孙秀的话戛然而止。
      “有话你就说。”苻明韶烦躁地扶额,粗声粗气地发火道。
      “陆大人毕竟曾是陛下的心腹,脾气虽不好,忠心却是日月可鉴。”
      苻明韶发出一声冷哼,没有接话。
      孙秀识相地不再说下去,上前去翻开奏疏,按内容分成数堆,只把自己当成桌上的砚台一般,尽量不发出声音。

      ·

      出宫以后,宋虔之这才发现,他根本无处可去。在夯州时,还给他娘弄了个小院可以去住,在京城他的家只有安定侯府。
      春天的气息已悄然逼近,整座京城的空气里都飘着淡白的柳絮,严冬总算过去。
      宋虔之揣着袖子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晃到了兵部外面,想起来周先还在秦禹宁处,想了想,他走进去把周先领出来。秦禹宁不在,宋虔之也不想跟兵部的人多说。
      周先一口把手边的茶喝干,跟着宋虔之出来。
      走在街上,周先正要问陆观人呢,听见宋虔之说:“陆观被皇上下令关进大牢了。”
      “在刑部?”
      宋虔之摇头:“要么在宫里,要不然在都察院。”
      “大人准备怎么办?”周先想了想,“劫狱?”
      宋虔之差点朝前跌个狗啃,古怪地瞥了周先一眼:“你果然是皇上派来坑我的吧?”
      “不能这么说,宋大人三番两次救过我,我周先,生是秘书省的人,死是……”
      宋虔之被气笑了,摆摆手:“先别死,找个地方,松快松快。”

      于是宋虔之带着苻明韶派给他的坑爹货去了章静居,在章静居开了一间房,花娘小倌都没要,宋虔之躺在又香又软的榻上,长吁出一口气。
      周先坐立不安地跪坐在一旁席上,看见宋虔之翻了个身,侧身一手叉腰,官袍凌乱地斜过眼来看他。
      周先伸长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局促不安地提起衣领深深向中间一掩,膝行着后退了半米。
      “大人,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睡觉。”
      “……”周先脸颊微红,“卑职喜欢的是女子……”
      “嗯,正好,本官喜欢的也是男子。”
      周先:“……”
      宋虔之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笑得眼角亮晶晶的迸出泪花来,笑过之后,脸上现出茫然。
      周先大窘,反应过来宋虔之对他完全没有那种意思,刚才自己是脑子打铁了。
      “先睡一觉,今天进宫也没用,等明天散朝的时辰再去。”宋虔之抬头看周先,“要不然你在这儿睡,或者再开一间,要叫姑娘记在我的账上。”
      周先满脸通红:“叫什么姑娘……”
      “随便你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叫什么样的。”宋虔之打了个哈欠,缩进被窝里,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周先,真就睡了。

      翌日宋虔之带着周先进宫,碰上散朝出宫的秦禹宁,秦禹宁先是一愣,对他打了个眼色,两人去一旁说话。
      周先不近不远地抱臂站在一棵树下给他两人放风。
      “见过你娘了?”秦禹宁小声道。
      “见到了。”
      “她病可好些了?”
      宋虔之看到秦禹宁满面关怀,低声答:“不太好,秦叔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花宫坊附近的民居,我想买间宅子。”
      “你没回侯府?”秦禹宁眉头紧皱,看来宋虔之已决意跟他父亲安定侯决裂。
      “不回去。”宋虔之想起来一个人,朝秦禹宁问,“兵部最近有缺吗?”
      “你要来?”秦禹宁问。
      “不是,我有个堂哥,叫宋程阳,看能不能给他谋个差。”
      “科举考了吗?”
      “今年原是要参加的,现在不知道今年开不开。”
      秦禹宁明白了,点头道:“先弄个差事给他,我回去看看,宅子你想买个什么样的?”
      “和我娘住,不用太大,雅静一些。”昨日见到周婉心,宋虔之就知道她身子怕是不能撑太久,先不告诉秦禹宁。宋虔之如常道:“好让我娘安心养病。”
      秦禹宁连连点头:“是,是,今日我就让人去办。”
      宋虔之谢过秦禹宁,提起陆观被苻明韶拿下一事。
      “先不急,待会我去找李相说一下,你也不要急。”秦禹宁四下看了看,这里是下朝后通往各部的必经之处,他向来走路快,又不与其他官员为伍,说了这几句,同僚也纷纷从大殿出来,秦禹宁对宋虔之做个眼色,拍拍他的肩,“晚上过来吃饭,我让你婶加几个菜,好些日子没回去吃饭了,天天睡在部里,得回去换衣服,你闻我身上都有味儿了。”
      迎面果然一股酸臭味从秦禹宁身上传来,秦禹宁自己凑在袖子上闻了闻,笑起来,再次拍了两下宋虔之,快步离开。

      宋虔之才走到承元殿外,孙秀就笑呵呵迎上来,行礼道:“陛下请大人进去。”
      宋虔之有些意外地跟在孙秀身后,走进殿内,宋虔之平静下来。看来这一晚让苻明韶已经想清楚,大概要释放陆观。
      “昨日朕冲动了,实在没想好怎么处置陆观,也不便见你。来人,赐座。”
      宋虔之忙表示谦逊,躬身坐下之后,方有功夫细细打量上位的天子。苻明韶眉宇间萦绕着一缕青黑,眼睛充血,昨夜显然并未睡好。
      “陆大人心直口快,若是他说错了什么,臣代他向陛下赔罪。”说完,宋虔之起身,走到堂前毫不犹豫地给苻明韶跪下,磕了三个头,便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你先起来。”
      宋虔之定定看了一眼苻明韶,缓缓起身。
      “坐。”苻明韶强硬地说。
      宋虔之只得坐下,心里忍不住忐忑起来,转而又想,秦禹宁已经去找李晔元,即便苻明韶盛怒之下想杀陆观,也要经过宰相府,稍微安下心来。
      “陆舜钦是朕的师兄,朕知道,他是为朕好。”
      “陆大人一直很关心陛下。”宋虔之不失时机地说。
      苻明韶若有所思地盯着宋虔之,似笑非笑道:“当年为了这个位子,朕将他留在衢州,这些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将他调到京城来。朕是个没用的皇帝。”
      宋虔之心里一咯噔,这掏心掏肺的架势仿佛不大对。
      “当年陆观为朕谋划了不少事,引起太后注意,太后想要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便要朕亲手将才长出的嫩翅折断。”冰冷的仇恨从苻明韶的眼眸一点点渗出,他没有看宋虔之,陷入了沉默。

      宋虔之心想,苻明韶果然很在意陆观,那陆观就是安全的,苻明韶不会杀他。看来苻明韶下令将陆观抓起来,不过是被冒犯了权威。平日里看陆观挺聪明的,昨天为什么突然冲动了?
      苻明韶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当年陆观获罪,纯属子虚乌有,他对女人完全不擅长,也从未想过娶妻,多和女人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陆观是因为什么不曾想过娶妻?那个时候陆观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宋虔之突然很好奇陆观在十几岁上,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和苻明韶一起念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天下不稳,阴阳不调,四时不顺,都是朕的过错。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有将他找回来,现在想想,朕其实不该将他卷进这场风波。”苻明韶冷冷地看着宋虔之,问他:“皇后离朕而去,后位空悬,这阵子官员天天吵来吵去,朕想听一听,宋卿的看法。”
      宋虔之猛一蹙眉。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宋虔之久居麟台,一直知道苻明韶并未信赖过自己,这关头苻明韶问这话,一句不慎,陆观就会失去一个被提早放出来的机会。
      “这是陛下的家事……”宋虔之推诿道。
      “逐星是朕的家人。”苻明韶眉眼温和下来,表情带上淡淡微笑,袖手向后一靠,垂眸注视宋虔之。
      一时间许多画面从宋虔之眼前闪过,最后,苻明懋那张与苻明韶有三分相似,只是年纪大了许多的脸,与眼前的年轻帝王重叠在一起。
      苻明懋:“做我的太傅,辅佐于我。”

      苻明韶出声道:“逐星?”
      宋虔之从恍惚中回神过来,喝了口茶,轻吁出一口气。
      “前不久陛下跟臣提起过弘哥的骑射师傅,刘赟,臣回去查了一下,实无大罪。去岁至今,朝中恰逢多事之秋,李相年纪大了,白大将军一个人,分身乏术,难以同时抵御北关的阿莫丹绒和东边虎视眈眈的黑狄人。臣以为,或许能重新启用刘赟,不过此事要吏部拟定,李相向陛下建议,御史中丞拟议,再由陛下下诏,赦免刘赟,命他进京。”宋虔之一面说一面留意苻明韶的神色,见他表情愈发缓和,放下心来。
      这一步,算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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