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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沐猴(陆) ...


  •   “陛下。”两名随侍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双肩瑟瑟发抖,不敢起身。
      “退下吧。”孙秀小心翼翼向皇帝投去一瞥,旋即低垂下眼睛,分出一只手托住食盒底部。
      宫女躬身向外退,帐幔中传出时高时低的咳嗽声。
      苻明韶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脚踩在瓷片上,那锋利的角度透过鞋底,硌得脚疼,他提起靴,孙秀连忙上来要清理地上的瓷片。
      苻明韶阻止地朝后挥了一下手,他单膝蹲下,捡起一块碎片,是打碎了一只青釉花瓶,苻明韶紧紧把碎片捏在手心,出了神。
      “皇上,您……您流血了!”孙秀先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叫,突然想起皇后还睡在里面,想起他陪皇帝来是要做什么……最后半句只是在嗓子里打了个转,没发出来。
      苻明韶没有说话,血珠滴到地上,他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带给人压迫力的大山。苻明韶满面漠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在流血,抬眼看床榻的方向,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滚动了一下,牵动他咳了起来,这一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牵动手上的肌肉,疼得他眉峰猛一蹙,丢掉沾了他血的瓷片,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帐幔里咳嗽声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停了。
      待苻明韶强令自己停下咳嗽,心窝被牵扯得微微作痛。
      “是陛下吗?”帐中轻柔缓细的女声,说话时气息微弱,搅乱了苻明韶的心。
      一时间苻明韶提不起脚,他的靴子重于千钧。

      好像是春天吧?对,春天,衢州满山的玉兰和樱花都开了,吹得一谷暖意熏人的芬芳,太守的千金一身烟青色骑装,干脆利落的一箭,箭镞穿过兔腿,直接将猎物钉在一块大石侧畔。
      那时候两个少年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苻明韶扭头去看,只看见一抹青色像山涧中回首间突然袭来的一挂瀑布,让人惊喜之余,飞速纵马而去。
      “哎,我看见个姑娘。”苻明韶轻轻拍身边躺着的陆观。
      旁边少年脸上盖着草帽,方正的下巴动了动,鼻腔里嗯了声算回应。
      苻明韶的眼神一直跟着那位千金离开的方向,回不过神,使劲抓了一把陆观的胳膊,激动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陆观一手捏扁草帽丢在旁边,眼珠直溜溜地盯着天空,蓝天如洗。年纪不大的陆观毛躁地翻身坐起,斜了苻明韶一眼:“你没听见有人叫她大小姐?整个衢州能有这么大排场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守家的那位了。”
      “她行不行?”苻明韶眼睛发亮,眸中闪过一丝局促尴尬,低下头,声音变小,“你不是说我应该娶一位身份地位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的妻子,如果是衢州太守的长女,行不行?”
      陆观眯起眼,阳光将他长而乌黑的眉睫投下,遮住了眼光。
      “看上了?”陆观问。
      苻明韶手指绞着几根青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喜欢那姑娘?”陆观又问。
      青草芽子在苻明韶手指上被绷断了,草汁润在皮肤上,散发出青草特有的清新香味。
      “不是你说让我快点成亲么?”苻明韶拿手肘碰了陆观一下,道:“就她了。你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找个机会去向太守提亲。”
      陆观嗯了声。
      “哎,把事情办漂亮些。”少年人青春洋溢的笑容蕴满他对这门婚事的向往,他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草,一口气跑到山坡上,那一队人马已经远去,散落在谷底里,像一粒一粒的芝麻。
      “啊——”苻明韶一手圈起放在嘴边,放声大叫。
      陆观也爬了起来,把草帽戴在头上,帽檐下深邃的眼瞳静静注视着他的殿下。

      帐幔里一只手伸出来,苻明韶几乎立刻回过神,一把握住那只手,手上传来的冰冷像一把铁勺在他心中剜了一下。
      苻明韶皱了一皱眉。
      “陛下。”皇后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她无力地将头靠在苻明韶怀中,眼角闪着湿润的微光。
      “别动……”苻明韶哑声道,他受伤那只手被皇后抓了起来,她手上没劲,抚过伤口的手指很轻,很凉。
      “陛下你受伤了,孙公公……”皇后才一动,从苻明韶怀里挣起来,又屋里地跌了回去,止不住咳嗽。
      苻明韶有一瞬出神,他臂弯里的女人真轻,就像一捧风吹就散的沙。
      “朕听人说,你这几日又不好好吃药了。”
      女人身子一僵,胸口急剧起伏,憋着没有咳出来,抿了抿唇,说:“臣妾这身子坏了,吃不吃药,都一样。”
      “胡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使小性。朕的话是圣旨,哪怕是皇后也不许抗旨。”苻明韶朝孙秀说,“把娘娘的药拿来,朕来喂。”
      皇后嘴唇紧抿,她小产以后,原本丰腴白润的肌体迅速干枯下去,此时嘴唇内抿,显得人中格外长,眼角压着一丝隐隐的愤怒。
      “陛下,臣妾不想吃药。”皇后挣着最后一点力气,紧抓着苻明韶的龙袍,向上攀,呼吸急促地看着他。
      苻明韶温和地笑了,用受伤的手轻轻握住皇后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的手从龙袍上拉开来,握在了掌中。
      皇后嫁给他时,是太守的千金,虽然很喜欢骑射,出入总是戴一双鹿皮手套,伺候的下人都很当心,每当她洗完手,就要用玫瑰膏子润一润,手握上去,总是又滑又润,哪怕人不在跟前,掌心还留有她的香味。
      在衢州那会,苻明韶不怎么受宠,更要装得穷酸低贱,才能让周皇后放松戒心,他的妻子便事事亲力亲为,后来成了皇后,也还是会为他做贴身的衣物、鞋袜。
      苻明韶脚趾在靴子里动了动。
      龙靴上的流云,就是这双手绣出来的,这双靴子已经被他穿得旧了,是皇后怀孕以前做的,织工局送上来的总是没有那么合脚。
      苻明韶眼神充满遗憾,他眨了眨眼,眨去让他不适的酸涩感。
      “皇后快把药喝了,朕还有奏章要批。”苻明韶几乎是从孙秀的手上夺过药碗,洒出来一些,他看也未看,搅动汤勺,正要喂进皇后的嘴里,他一向柔弱没什么主见的皇后,突然冷声下令:“孙公公,你出去。”
      孙秀一愣,抬头看他的主子。
      苻明韶点头。
      听见关门的声音,苻明韶耐着性子开口哄道:“你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为我多生几个皇子,你从前不是说,最喜欢小孩子在御花园里叽叽喳喳地跑来闹去吗?”那语气里夹杂着些微不耐烦,不留神听根本听不出来。
      “殿下不必为难,我让孙秀出去,只是想跟殿下说会话。”
      苻明韶冷若冰霜地警告她:“皇后!”
      “今年的冬天真长啊,怎么也熬不到头。殿下记不记得你在南州那一年,宠幸了一名唤作景玉的姑娘,她就像臣妾刚嫁给殿下那时候一样,短短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景玉……”苻明韶已经忘记南州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听皇后提才又想起,那女子长什么样,在他脑中也十分模糊了。
      “她好有福气。”皇后叹气一般地说。
      “谁能比你更有福气,早早就嫁给了我。”苻明韶眉眼间温柔下来,也不是没有快乐过,皇后对他实在是很好,她从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出身使她进宫之后脸上再也找不到曾经吸引他惊鸿一瞥的生机。
      “是啊。”皇后轻轻笑了一声,“我平白占着这个位子,太久了。”
      苻明韶眉头一紧,把药放在一旁矮凳上,抱起皇后来,认真注视她枯瘦蜡黄的脸,皇后披头散发,她的头发也早已失去光泽,像是被人冷落太久忘记浇水的花草,要在无声无息之中枯萎。
      苻明韶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你在胡说什么?这个方子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朕让太医重新为你开方子料理。”就在这时,皇后抬起右手。
      苻明韶眼睛倏然睁大,那条手臂上都是血,手掌无力地贴到他的脸上,皇后轻轻露出一个笑,摇了摇头:“臣妾福薄。”
      “孙、孙、孙秀!”

      一声暴喝之下,孙秀连滚带爬从室外冲进来,只见到皇后两条都是血的手臂挂在皇帝的脖子上,痴痴地望着他。
      “太医、太医……”苻明韶眼神闪动,乱了分寸,抓起药碗砸了过去,“请太医啊!把太医全都宣过来,全部!”
      “是!”孙秀连忙爬起来退出门。
      苻明韶抖着手摸皇后的脸,摸她的手,他咬牙抓过被子,让皇后平躺,试图用被子堵住她的伤口。
      什么时候?
      苻明韶疯了一般跪在床上,被子被迅速染红,其实被褥里早已湿了,他心里有事,没有留意到空气中那丝血腥气味,他以为只是自己手上流出来的。
      苻明韶一把掀开被子,绝望地吼了一声,抱住了头。
      “殿下。”
      谁在叫他?
      苻明韶循声将头依了过去,像是一个婴儿,把头埋进皇后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眼角热泪倏然滚出。
      “你不要伤心。”怀里的男人一直摇头,皇后轻轻抚着他的头,笑了一下,“南州行宫起火的前一天下午,我告诉你景玉的生辰快到了,你问我她最喜欢什么,我说她最喜石头做的小玩意儿,而且她属狗,就在离州府不远的县城里,有一名工匠叫林石封,最擅长做动物的石雕。”
      遥远的记忆明晰起来。
      苻明韶想起那个午后,皇后正在用香粉泡脚,他跑去逗她。他的皇后说:陛下真不懂女人的心思,妹妹不说,你就不给她过生辰了?
      之后,他听了皇后的话,去为新纳的妃子搜罗礼物。
      “景玉一定早就在等我了。”
      苻明韶还保持抱住皇后腰身的动作,茫然地看了她半天,明白了过来,急促后退,冷不防滚下床去。
      皇后无力地跌在枕上。
      苻明韶坐在地上接连后退了一大截,摇摇晃晃站起来,忙要叫孙秀,想起来孙秀去请太医了。
      “你……是你放火烧了行宫?”
      “不是我。”皇后扭过头来,她的眼孔已失去了神采,声音嘶哑得像蛇信的嘶嘶声,“是你没出生的儿子,一定要我这么做。”
      “你这个疯婆子!”苻明韶深吸一口气,跳到床上,骑在皇后身上,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出血,眼瞳中跳动着疯狂和混乱,他看到地上砸碎的药碗,捡起上面仍有药汁的一片,锋利的瓷片割破皇后的嘴,只有一口的药液没能喂进去,顺着皇后的侧脸流进颈子。
      “她怀着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你不是口口声声唤她作妹妹吗?!”苻明韶声音嘶哑,双腿没有了力气,瘫坐在皇后的身上。他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抓着皇后的身子摇了两下,怒喝道,“你说话!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你那么爱我……”他的话突然说不下去,埋头在皇后的胸前。
      突然,苻明韶的脖子僵硬起来,他侧过头把耳朵贴在皇后的胸膛上,抬头,他摸了摸妻子的颈,摸到湿腻腻的药,和毫无动静的血脉。

      ·

      约好的地方,民居外面,挑着一串九个竖排的红灯笼,拐进这条巷子以后,就远离了正街上的嘈杂人声。
      宋虔之跟陆观对了一眼,上去敲门。
      “找谁?”开门人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翁,一脸的松皮,嘴唇咧开微笑像朵菊花。
      “找个姓春的公子哥,他约我今夜来这里相见。”
      独眼的老翁视线直接掠过宋虔之,努努嘴,问:“他是谁?”
      “我男人。”宋虔之嘴角噙着笑。
      老翁脸上闪过一丝古怪,让开了门。
      随着吱呀的一声,门重新关好,进了院子宋虔之和陆观才发现,老翁是个驼背,身形却很高大,他要是不驼背,能比陆观还高两个头。
      他手里一柄拐杖,拄起来铛铛作响,像是一根铜杖。
      老翁提起歪在台阶上的白灯笼,在前面带路,走进屋里,点亮灯。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间空荡荡的陋室,要说有哪里不对,便是这间屋子里根本没有人生活的痕迹,桌椅板凳都没有,家徒四壁,却有一面上面有无数黄色婴儿拳头大小凸起的黑色墙壁。
      “春公子何在?”一看,宋虔之就明白了,苻明懋肯定不在这,这和他与陆观的想法也一致,这个老翁估计只是其中一环,搞不好要通过好几个人,他们才能见到苻明懋。
      对于宋虔之,他也不想苻明懋这么早被白古游的人抓住,所以和陆观换装,甩掉了白古游的人。不过从老人走路的轻重和他手里的铜杖,呼吸的节奏,赤在外的左臂上的肌肉不难看出,这个看门客本就是个高手,白古游的人没有跟来这,反而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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