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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江月(陆) ...

  •   上一次宋虔之见苻明韶,是数日前他奉旨深夜进宫,苻明韶窝着一肚子的火,几乎把承元殿掀翻。
      一通龙威过后,命宋虔之必须将这两个刑部不敢查到底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第二天就给秘书省下了一道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特批,允许宋虔之在查案期间随意出入宫禁。
      这时,宋虔之打量陆观,他这一身新袍子,光鲜亮丽,将他脸上的阴郁驱散不少,细细看去,要不是脸上有一块红得让人生厌的疤,算得上好样貌,而且陆观五官深刻,初看时觉得他浑身充满让人不太舒服的戾气,大概两人同进同出了两日,宋虔之觉得陆观也没有那么让人厌烦。
      “挺好看的。”
      乍一听陆观这句话,把宋虔之惊着了,笑道:“陆大人也好看。”
      陆观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
      他是破了相的人,宋虔之却夸他好看,不是虚伪是什么?色令智昏,他已经昏过一回,该长点教训。
      陆观冷肃起来的神情落在宋虔之眼里,只当他纯情小处男的害羞别扭又犯了,没当回事。
      外面太监来催,二人往外走去,宋虔之刻意落后半步,陆观也不谦让,挺胸阔步地走了出去。

      内殿里只有当值的太监宫女,苻明韶并不在,孙秀将两人带到桌前,轻一拍手,两名姿容出众的宫女提着食盒,捧着一盘十二个小菜进来了。
      宋虔之眉头略微一皱,明白了过来。
      陆观转过身去,向带他们来的孙秀问:“皇上呢?皇上还没来,我们不应该等着吗?”
      宋虔之已过去坐下,宫女为他先盛一碗,已在盛第二碗。他拈起勺,尝了一口,细细咀嚼。
      风恰好扬起殿内薄纱,笼罩着这间平日里皇上独处最多的宫殿。
      “皇上在别处见李相,午膳怕是无暇分身与二位大人吃粥。”孙秀垂着眼,话锋一转,“陆大人才入朝,想是不大清楚,寻常三四品的官员,是没资格在承元殿用膳的。”孙秀把话一收,目光转向宋虔之。
      陆观顺着他的眼看过去,宋虔之吃得挺好,嘴角还沾着粥。
      陆观:“………………”
      宋虔之放下勺,起身,笔直向着孙秀一跪,这一跪很短暂,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臣宋虔之谢皇上恩赏”。孙秀忙过去扶他起来,小声道:“小侯爷心意到了便好,皇上又不在此处,奴才受不起。”之后躬身下去为宋虔之整理袍子,单膝跪地,掸了掸宋虔之靴背上不存在的灰尘。
      孙秀这就领着人出去。
      陆观脸色难看地走过去坐下。
      宋虔之把碗递过去,自顾自吃粥,一下也不动小菜,吃得很香。

      打从陆观进了秘书省,不仅宋虔之在留意他,他也在留意宋虔之。宋虔之比他还要小五岁,行事圆滑老道,这样一个人,真的替苻明韶杀了四年的人?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食盒里有蜜汁,你要是吃甜就放点,下午还要去汪藻国家里,先回一趟秘书省,皇上给我们多派了个人。”宋虔之边吃边说话。
      陆观:“派的谁?”
      “叫周先,说了你也不认识,麒麟冢听过吗?是皇上身边的暗卫,派来盯着我们。”宋虔之随口说。
      陆观心不在焉明显在想事情,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宋虔之一脸吃了三碗,说是路上被陆观熏得吐了,不多吃些胃里难受。

      回去宋虔之还是坐在前面,陆观坐在他后面驭马,两人挨得很近,宋虔之在想事情,倒不觉得什么,下马见陆观脸色发红,想问他是否生病了,又觉得两人关系没好到这个地步。

      过午之后,天渐渐黑下来,不到半个时辰飘起雪来。
      宋虔之边往里走,边问人周先在哪儿,书办说周先人在堂屋后面坐着看案卷,宋虔之和陆观找到堂屋后面,周先却在那把供大人们午后小憩的躺椅上睡着,卷宗搭在身上。
      没等宋虔之说话,陆观两步走过去,手刚碰到案卷,周先人还没睁眼,手已先动了,反手就来拿陆观的手腕,陆观就势向周先怀里一推,拿住他的右手腕,两人一来一回地推绕,陆观叫了一声:“宋大人!”
      宋虔之当即会意,先下手为强,从陆观的手里抽走案卷,这下陆观与周先虽然彼此都擒住对方的双手,却没人拿到案卷。
      宋虔之笑扬了扬手里的卷宗:“二位大人要不去院子里比划?正好让大家伙出来看看热闹,怪无聊的。”
      周先先松手,翻身下地,站起身,一眼看见陆观脸上的疤。
      “想必这是秘书监大人了,陆大人,皇上任命我陪审楼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请陆大人指教。”略一拱手,周先走到一边喝茶。
      陆观理也不理,从桌上拿起另一本案卷。
      “楼江月胃里发现有和林疏桐所用一样的养生茶。”陆观向宋虔之说,“同样有毒。”
      “足以致命?”宋虔之问。
      “远远不到,他最多喝了一口。楼江月身上有致命伤,所以刑部并未验查他的内脏,检测毒物需要时间,昨天晚上我与你分开之后,去了一趟刑部。”
      宋虔之知道为什么今天见面时陆观身上那么臭了。
      “你为什么想到查这个?”
      “我看过楼江月桌上那把茶壶,茶叶和茶水已经被处理过,茶壶没有被带走也没有被清洗,显然不是刑部处理的,刑部也不认为这把茶壶有什么问题,已经将它排除掉了。”
      “楼江月的案子里,没有记他喝的茶,也没提到茶壶。”为了防止记错,宋虔之按记忆翻到证物,皱起眉,“你看,确实没有。”
      陆观翻了翻,突然说:“我再提一下汪藻国。”
      宋虔之却出声阻止了他。
      “不用。”
      陆观不悦地还想说什么。
      宋虔之走到周先背后,周先趴在窗户上看外面飞雪,腰间配着刀,两条腿极为自然地交叠在一起,一只脚尖还向后翘起点在地面。
      “周先,下午你去一趟宫里,问问蒋公公,琵琶园那个领舞林疏桐平日里领的都是什么茶,将她这一个月以来在宫里支取的东西,领的吃的用的都开一张单子出来,让他去太医院也问问,林疏桐最近有没有在太医院领过药。”
      周先愣了愣,旋即嘴角勾起,仿佛觉得宋虔之很有意思,应了一声这就大步流星出去。
      陆观被晾在一边,这时起身,想说点什么。
      宋虔之奇怪地看他。
      “他武功不弱。”陆观说。
      宋虔之:“……”

      雪下得响了起来,陆观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的纸上零星写着几行字,还有圈圈和箭头,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两个书办在底下誊录什么东西。
      陆观思绪断了,抬头望见门外宋虔之两条腿叉着,面前一个火盆,他显然是极怕冷的,刚才找出皮袍子裹着,他家里的婢女还给送来了暖手的小铜炉,外面天色黑得如同傍晚,其实才刚到申时。
      宋虔之脸被火盆的光照得发红,他凝神看着那簇火苗,似在发呆。

      周先一去两个时辰,秘书省的官员都办完事回家抱老婆哄孩子,两个当家的官员还在等。
      陆观看天色已很沉,起身伸了个腰,把桌上灯点上,门外的火盆早就灭了。陆观走出去,看见宋虔之蜷在椅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脸上冻得发红,登时火起,伸手就要推他。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中午在宫里,皇帝不在跟前,对着一个太监,宋虔之也跪了。
      那个举动在他的脑海里分明起来。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安定侯的嫡子,昨天在章静居碰到的那个“大哥”又是谁?将来宋虔之要袭安定侯的位子,怎么会又有个大哥,对方还叫他三弟。
      此刻睡着的宋虔之看上去眉宇间糅杂着淡淡的无奈和虚弱。
      陆观收回手,蹲下身,起身,走去后院找来点炭,加上,把一束干草点燃,重新把炭烧起来。
      无意中他侧过头,视线滑过宋虔之闭着的眼睛,更不经意看到他抱着手炉的手指,根根纤长匀称。
      陆观蹲在那儿,搓着手烤火,不时转过去看宋虔之的脸,仿佛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控制他。数次以后,陆观心中唯有一幅图,便是宋虔之黑长的睫毛,那么安静、秀气,像是一碰就碎的水纹。
      秘书省的院子里,雪越积越厚。

      等到宫门落锁后的一个时辰,陆观刚把宋虔之叫醒,宋虔之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地半天回不过神。
      门外有个人踩着雪进来了。
      那个彪形大汉身上油衣扯落,正是周先,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突然见到廊庑下还坐着人,也是诧异。
      “醒了没?”
      宋虔之含糊地应了声,接过来陆观递的茶,喝了一口,还是温的。反应过来差点把茶扔出去,这是陆观伺候他喝的茶,他奇怪地瞥了一眼陆观。
      周先已经走过来,从怀中摸出叠好的纸,看了一眼陆观,又看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轻咳一声:“给他,给陆大人。”
      陆观接过去就走到一边看,看完递给宋虔之,宋虔之看完又递给周先。
      周先奇怪:“我也要看?”
      “你也是陪审。”陆观不耐烦地说,这个周先是皇帝派来盯着他们监视加催促的无误了,根本没想过帮着办案。
      “林疏桐领用的茶,都是宫里的特供。”宋虔之开口道。
      “养生茶也是?”
      “也是,里头有两味药材是外邦供给皇室,原本琵琶园不会有,先帝认为既然宫里年年用不了,便让琵琶园也拿去用,歌舞姬们常有嗓子出问题的时候。”
      “迎春园不会有?”
      宋虔之想了想,一看天色,确已经太晚。
      “让周先明日再跑一趟吧。”宋虔之不大好意思地朝周先道歉,“今日事多,脑子昏的,本该让你一并查楼江月领的东西。”
      周先无所谓。
      陆观却问:“中午才进宫,上午还没睡够?你怎么这么能睡?”
      宋虔之失笑:“人吃五谷,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精神弱,有的人身体强健,我想睡多久,陆大人也要管?”
      陆观本就是脱口而出,撞了一鼻子灰,不再还嘴,三人各自收拾东西回家。走出秘书省时,宋虔之在雪里站住脚,拢紧身上的油衣,问陆观:“陆大人刚进京,不知道在何处落脚?”
      陆观斜瞥宋虔之一眼,道:“狗有狗窝,我住在哪儿,宋大人也要管?”
      大雪掩着陆观沉着稳健的步伐,宋虔之无语地站在原地,周先过来与他告辞,宋虔之摇了摇头,家仆接过他脱下的油衣,另一人扶着他钻进侯府派来的马车。
      车厢里十分温暖,拜月和瞻星一个倒茶一个递点心。

      雪天的长街,夜晚很冷,风大,无孔不入地往人脖子里钻。
      马车与陆观走的一个方向,宋虔之从车窗往外看见陆观弓着身,上身前倾,顶着风雪在走。
      “陆大人。”宋虔之叫了一声。
      陆观站住脚,一辆马车停在他的身边,窗户上出现宋虔之的脸,陆观的视线越过他看见车厢里一片通明,还有在他府上见过的那两个漂亮婢女。
      “陆大人可是往城北去?不如上车来……”
      没等宋虔之把话说完,陆观摆了摆手,径自向前走去。
      宋虔之放下窗帘,喝茶,吃点心,在想事情。陆观独来独往,正是这份儿“独”让苻明韶信赖他,要么陆观是太聪明,看透了苻明韶的用心,暗中与官员结交,藏得滴水不漏。要不就是陆观是个大傻蛋,朝中真没有一个朋友。
      “少爷,老太太今日接了个人进府。”拜月边说边瞅宋虔之的脸色。
      “嗯,谁?”宋虔之狼吞虎咽哽下去一块糕,险些噎着,猛灌下一口热茶,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她的小重孙。”
      什么重孙?宋虔之先想到自己还没娶妻,继而想到他姐嫁了人却还没怀孕,最后才想到一个人。
      “外面那个?”宋虔之冷着脸问。
      “是啊,说是天太冷,那孩子生病了,在外面不方便,就接进府里,傍晚才来的,老太太想让夫人给宫里递个信,把给太后娘娘请脉的那个杜医正叫到府里来,给小孩子瞧病。”
      一整夜未睡,白天又在雪天里睡着的,宋虔之的头剧烈疼痛起来,脑子里好像被人用大锤猛砸了一下,他一只手强撑住头。
      “老夫人找过母亲了?”
      “少爷别急,府里在等您回去呢,老夫人还没跟夫人提。”
      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让车夫加快速度赶路。他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宋家这是想要他亲娘的命了,宋虔之突然捞开窗帘,往后已经看不见那个陆观,长街上昏昏暗暗,这样沉抑的雪天,家家户户都早早收起了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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