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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江月(拾肆) ...

  •   已近申时,路上有人在卖热气扑鼻的汤圆,开锅一刹,白气四溢。
      “哎,陆大人,停,停一下。”坐在马前的宋虔之突然叫道。
      陆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辰宋虔之想跑去吃一碗汤圆,他中午不是吃了一海碗的海鲜面吗?一块渣都没漏下。
      “这家老陈师傅的红糖汤圆可是一绝,全大楚也找不出这么好吃的。”宋虔之搓着手,冻得有点流鼻涕。
      陆观不觉心一软,反应过来时已经找位子坐下。
      “来嘞,一碗八宝芝麻一碗玫瑰红糖。二位慢用。”
      宋虔之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烫得直吸气,满意得眼睛眯了起来,吁出一口白气。
      陆观眉头一拧。
      吃了一口,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宋虔之笑嘻嘻地问他:“好吃吧?”
      陆观嗯了声。
      “从立冬卖到元宵节,过完正月十五,就不出摊了。”这家的红糖是秘制,带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且糖味儿甜而不腻,滑而不肥。宋虔之舀了一颗递到陆观眼前。
      “?”陆观脸红地看了一眼,僵硬地张嘴。
      “好吃吗?”宋虔之得意而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嗯。”陆观犹犹豫豫着要不要还他一颗芝麻馅的,宋虔之却已埋头大吃起来,三两口便把一碗十二个汤圆吃净,末了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催陆观快点。
      “都没事了,着什么急?”
      “陪我去一下乌衣巷。”
      陆观似有些不悦,三两口吃完了汤圆,起来付钱,摸了半天还是宋虔之给的钱。

      乌衣巷口通往一间不小的米面铺子,铺子外歪着一架破破旧旧的板车,四个孩子在板车上玩耍,一个穿着邋遢脸色发灰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一个花环,男孩脸色发红地朝着她作了个揖。
      宋虔之让陆观把马拴在外面。
      陆观威吓了跑过来打转的两个男孩一声,他口中清咤如雷低沉。两个孩子顿时作鸟兽散,跑远之后还不断回头打量可怕的大叔。
      两人并行着往乌衣巷里走,空气里有一股烂菜叶子味,家家户户门口放着一个竹条筐,两人并着走且有些挤。
      陆观执拗地不肯朝前或是落后半步。
      路上宋虔之不曾跟他说话,只是每到一扇门外,抬头看一眼门牌,最后在写着一百四十号的门外站下来,拍了拍。
      门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啦,谁啊?”
      “宋家的。”宋虔之答。
      门缝里一张红扑扑的女人脸现出来,眼神既惊讶又尴尬,边开门边大声叫当家的。

      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四间屋带着一个小院,院里有口土黄色的大水缸,里面浮满了青色的水藻。
      女人为他们端上来两碗水,便转回屋,屋里响起老人的咳嗽声。
      “大伯出去借米还没回来。”说话那汉子是那天夜里宋虔之去买酒,碰到的那个从容州来投奔亲戚的男人,姓许,家中行三,唤作许三。
      “给媳妇儿做衣裳了么?”宋虔之问。
      许三满脸局促:“老母亲病中在吃药,小孩这两天也不大好,还是省着点花用。”
      宋虔之想了想,说:“媳妇也重要,家里人都要她照顾,不能苛待。”
      那大汉未想到会被这么年轻的少爷教训,却知道他没说错,家里若是没个女人,那只有鸡飞狗跳的,只得点头称是。
      “你们认识?”陆观问。
      “庄子上的。”宋虔之只说了这么一句,陆观也没有再问,宋虔之则问起了许三容州的情形。
      许三脸色一白。跑到京城来本是不允许的,大伯贴上不少钱,找到守城的一个老朋友,这才把许家人接济进城,都是看他老母病小孩又太小嗷嗷待哺,实在可怜,许三不想连累大伯。
      “你是我庄子上的,前年过春节到容州宋家别院讨过封,你自己不记得了?”
      许三眯起眼,继而惊讶地张大了嘴,立刻站起身,扑通一下给宋虔之跪了。
      “别跪了,我还有事,问你几句就走。”
      许三大声叫媳妇出来给宋虔之磕头。
      再出来时,媳妇显然已经拿水梳过头,垂着眼便跟着丈夫朝宋虔之磕头。
      宋虔之不好阻止,只得受了,许三叫媳妇去泡茶,宋虔之肃起脸拒绝了。
      陆观在旁道:“别婆婆妈妈的,问你几句就走,费那个事泡茶,你们少爷什么好茶没喝过?”
      许三讪讪。
      “说吧,容州怎么了?”宋虔之腊月初二出城,初四还没跑到容州,路上被秘书省的人叫回来,出城路上马不停蹄急着赶路,也没太注意城外到底什么情形,况且他走的是官道,道旁俱是山石峭壁,要越过马银山,才能见到田地。是楼江月的陈情书,让他想到找这个宋家庄子来的人问问,京城以外,到底都怎么样了。
      “雪灾。”许三叹了口气,眼圈发红,“没吃的,今年交不起租,入秋以后天就没有晴过,收起来的小麦全都潮了生霉,存在仓里的也都没能幸免。留的种也都完了,大家伙让县令问京里要种,赶在过年以后下地种,今年是没指望了。吃的都是陈粮,寻常交了租,就没有多少余粮,家里多两张嘴,全家人都得饿肚子。而且生病的人多,天气不正,我们一个县,十个老人有九个病得下不来床,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发烧,流口涎,烧三四天就不行了,还会传给别人。”
      这是疫病。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从陆观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恐惧,宋虔之正觉得疑惑,听见陆观问:“县令没有上报?”
      “不知道怎么报。”许三苦着脸,“皇上刚下了罪己诏,这个时候上书,不是找死吗?只能等,等朝廷的救济,等李相这些大官儿什么时候能看到容州。州府衙门让人封了北上的官道,要银钱疏通。”
      “我还没到容州城就回来了。”宋虔之思忖片刻,问他:“州府怎么说?”
      “进京了,还没回。我们县到处是死人,没有人管,谁也不敢碰这些日子死的人,看义庄的人都染病死了。有点门路的人都跑了,州府好一些,底下几个县,都空了。”许三咬着牙,眼睛里充盈着雾气,右手握成了拳。
      “周围的几个县和州听说出什么事了吗?”陆观插了句嘴。
      “今年都不好过,斌州雪灾,毁了几座堤坝,抓了不少人去修,都不能等过完年,好多死在坝上的。”
      陆观说:“不赶这个时候修补,开春凌汛,又是一场大难。”
      宋虔之拧着眉,只是听。
      入秋之后,至少有四五个州没粮食过冬,一是天气恶劣,稻谷小麦都有不同程度的霉烂,这就算了,种也没留起来,需要朝廷发放,不然明年接着吃不上饭。二是入冬以后的雪灾,道路、大坝、桥梁,都有不同程度的毁损,生病的人不在少数,发疫病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三是南方九月的地震,房屋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天气就冷了,地震的时候又引起水源污染,地形变化,随时有塌方滑坡的危险。住在那些地方的人还没有办法搬走,各个州府衙门都把自己的城围起来,不让人随意进出。
      “你们是怎么知道其他地方的灾害?”宋虔之问。
      许三懵了一下。
      “好像是别的地方的人来说的,九月之前,容州还好,灾情不严重。”
      “既然已经不允许随意出入,别的地方的人又怎么进的容州城?”陆观也听出来了,顺着宋虔之的话又问。
      “这……许是围城的时候,已经有灾区的人跑进了容州城……”许三犹豫道。
      “你娘生的什么病?”宋虔之往屋子看了一眼,里头咳嗽声早已静了。
      “不是疫病。”许三忙道。
      宋虔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明天上午我找一位大夫过来给你娘看看病,药从宋家抓,你们也是帮宋家种地,不会亏待你们。”
      许三顿时热泪盈眶,鼻子通红,又要磕头。
      “不要跪了,我还有别的事,先走,有什么难处,去安定侯府找我。”
      许三把陆观和宋虔之一直送出乌衣巷,人已走出很远,他还在巷口站着,身形魁梧的许三空有一身力气,到京城以后却一件差事也没有谋上。他像一只丧家犬坐在巷口板车上,小孩拿石头扔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出神地望着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

      宋虔之与陆观从乌衣巷出来,回秘书省去,周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宋虔之喝了口热茶,感觉活了回来,手边就是从琵琶园带回来的出游和打赏的本子,把打赏那本给陆观查,他自己伏在案上就开始找秦明雪、林疏桐、傅云颖三人出游的记录。
      陆观随手翻了翻,显得心不在焉。
      “你说楼江月的陈情书里,写没写容州的灾情?”
      宋虔之翻了一页,头也没抬:“我怎么知道?”
      “楼江月这一年多都在京城,他是怎么知道其他地方的灾情,还突发奇想要给皇上写陈情书?李相认识楼江月,还很欣赏他,李相举荐楼江月不是偶然。两人私下就有来往,汪藻国知道不知道?汪藻国给这个住址,会不会是想让我们查到李相的别院去。”
      宋虔之放下了笔。
      外面厨娘和书办好像在说话,听不真切。
      天太冷,堂屋里烧了火盆,门关着的,昏暗的光线里,宋虔之的脸色现出一些苍白。
      “汪藻国和楼江月不是一起去的,如果楼江月跟李相私下往来,他一定不会让汪藻国知道。那个管家说的话很有意思。
      “李相门生众多,十个有九个考生来了京城会先去拜会李相,看能不能攀上点关系。汪藻国只是个编修,一门心思做学问,翰林院什么也不管,读死书而已。汪藻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是跟着楼江月去过,但是楼江月又不便带他进去,还是楼江月告诉过他。比如说他要出门,汪藻国问他去哪儿,他随口那么一答,李相这所别院没有几个人知道。管家的意思,汪藻国也是不知道的,便记住了这么个地方。那那天下午,至少楼江月去李相的别院时,汪藻国和他不在一起。当时汪藻国去了哪儿?”
      陆观:“应该在什么地方等他,或是就在街上转悠。”
      “我也是这么想。”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陆观,眼神变得微妙。
      陆观警惕起来:“怎么?”
      “查清楚这两桩案子,陆大人就会真正成我的顶头上司,压在我上边儿。你说我费这么大的劲给他人作嫁衣裳,好像不怎么划算啊。”宋虔之嘴角勾着一丝弧度,笑笑地端详陆观。
      陆观:“……”
      “可要是不弄明白,皇上真把陆大人的头砍了,同僚一场,我也于心不忍。你说怎么谢我吧?”
      陆观拿着那册子,起身就想出去,脚一顿,又回来,稳如泰山地坐下了。
      宋虔之不再逗他,边看边勾画。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消得小半个时辰,宋虔之差不多看完,朝陆观说:“林疏桐这两个月都是和秦禹宁出游,共有五次。傅云颖一次,跟那个你本家的陆大人,对,二十五个小妾那个。”
      陆观忍无可忍:“你能别把他和我扯在一起吗?”
      宋虔之笑道:“可以。秦明雪就很有意思了,这两个月里,她出游七次,都没有写是和谁。”
      “记漏了吧?”
      “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任何一位与人出游的歌舞姬有‘记漏’的情形,再说,若是漏了,索性什么都不记才对。”
      “你是什么意思?”陆观看出来,宋虔之已经有想法。
      “陆大人猜一猜,秦明雪是跟谁出去了,这册子上会不写?”
      陆观呼吸一滞。
      宋虔之笑了笑。
      “能查宫里哪些娘娘领了林疏桐服用的养生茶吗?”陆观问。
      “要查总是有办法,今晚我要去拜会李相。”
      “我同你一起去。”
      宋虔之摇摇头:“李相不会见你。”
      “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问,问的什么,你出来以后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陆观这话,就是信他了,否则就是他胸有成竹,不靠宋虔之这层身份也能查得出真相。而宋虔之则隐约触到了这两桩案子的模糊轮廓,苻明韶还是坐不住了。只是这一次发难,太匆促,疏漏太多,难以撼动李晔元。
      宋虔之目光回落到陆观脸上,陆观也正在看他,仿佛在思考。
      宋虔之脸一红。
      “陆大人看我做什么?”
      陆观冷笑一声:“宋大人不看我,岂会知道我在看你。”
      “陆大人到底,是友非敌。”这话拨动了宋虔之心中紧绷的一根线,他细细留神着陆观的脸色,可惜天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宋虔之起身时,听见陆观的声音在说:“我手里这本账上,秦明雪这一个月的打赏就有十颗东海明珠,三百两黄金,还有南坞海底墓起出来的玉牌。一个歌舞姬,从十一月初到十二月初里所得打赏,仅这三件,就够养活几座城的灾民。”
      宋虔之听出来陆观语气里暗暗涌动的愤怒,那几件东西印证了他的猜想,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就是苻明韶不够周到的地方,他选了陆观来查,又派来周先,是想这两个人帮他收拾住。可他忘了,陆观是个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
      昏暗的天色里,宋虔之注视着陆观,他的脸与昏暗混为一体,眼眸却很亮。

      “今夜你去见李相,我进宫见皇上。”陆观心念一改,语气透出坚决。
      这主意不啻是一道惊雷,斜劈到了宋虔之的眼前,强光耀眼之后,却是短暂的雪盲。
      “你疯了!”宋虔之忍不住说。
      “就这么办。”陆观不容拒绝地一锤定音,“吃了饭再去,你想吃什么?”
      宋虔之被陆观弄得哭笑不得,却又没办法,无论他同不同意,他都没法阻止陆观。
      “那我今晚不去找李相了。”
      “随你,吃什么?羊杂汤好不好?”
      宋虔之:“……走吧走吧,不等周先了?”
      “等他腾出手来捣蛋么?”
      宋虔之听得嘴角不住抽搐,跟着陆观出去街上吃了东西,陆观要走,他还想劝两句,陆观突然抬起头,两人视线一碰,宋虔之回过神来。
      陆观要去找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何况他是苻明韶派下来的人,苻明韶不会今夜就叫他死。也不知道当初苻明韶在衢州,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君臣?苻明韶才当上皇帝那一阵,什么事都要问太后拿主意,端不起“君”的架子才对。朋友?陆观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当朋友会气死人的吧?
      不过也没准,兴许这闷嘴葫芦恰好投了苻明韶的趣。
      “明天你要不要去容州看看?”陆观漫不经心地问。
      “不去,结案再去。”
      “我看你听许三说的时候,很想去庄子上看看。”陆观说。
      宋虔之笑道:“庄子上的人要安排好,容州的灾情也要尽快报给朝廷,但是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陆大人的脑袋。放心罢,有我在,我不会让皇上有机会砍陆大人的头。”
      陆观瞳孔微微张大,眉头一拧。

      暮色起,难得清朗的一个夜,长街上千万盏明灯倏然渐次点亮,似乎是刹那同时绽放的花朵铺开出去,荡起万千闪着光的微尘。
      “我是你的仇人。”陆观说。
      “哦。”宋虔之根本没把陆观当回事,秘书省算个什么?没钱还压力大,成天替皇帝擦屁股,他早就想换个坑了。初见陆观那点不服气已经在这几日里完全消解,想想要是跟在陆观下面当个跑腿,有责任陆观担着,他不就能腾出手来,把四月的恩科考了,考不上就还留在秘书省。想到要念书宋虔之既兴奋又隐隐心虚,这四年间是荒疏不少,也该找个时候去拜访李相。

      那一刻宋虔之在盘算自己的大好前程。
      陆观却一直认真地注视着他,宋虔之想得出神,并未在意。
      在街头吃过两碗羊杂汤,二人各自分开,宋虔之还是去了李相府上,而陆观持着皇帝的特批往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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