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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剧变(拾柒) ...


  •   刘赟父女在大殿陪苻明韶用膳,席间天子垂问刘赟在京城可住得惯,刘赟一一回答,诸事皆宜,只是有一桩心事放不下。
      一听这话,苻明韶心下了然,温柔的目光滑到刘赟的女儿身上,他举起杯,向刘赟扬了扬。
      君臣二人,满饮此杯之后,苻明韶道:“钦天监挑了几个日子。”他眼风向后看了一眼宫侍,早已侍立在旁的太监捧了算纸给刘赟。
      女子面上就是一喜,撒娇地轻轻扯动刘赟的袍袖,刘赟冷峻的脸色缓和下来,笑道:“陛下美意,此事由陛下和太后做主便是。”
      苻明韶:“太后近来凤体欠安,朕打算定下日子以后,再亲自去向太后禀明。”他看了一眼刘赟之女,眼底微不可察的厌恶一闪而逝。
      刘赟拿起算纸一一看过,最后手落在其中一张上,望向苻明韶:“就是它吧。”
      宫侍将漆盘捧回案上,苻明韶展开刘赟选定的那张,选的是四月初九,从现在满打满算,只有半个月左右的筹备期。
      “这日子……”苻明韶嘴角僵了一瞬,“似乎匆促了一些?”
      刘赟摆了摆手:“前方战事吃紧,早些了结这桩儿女大事,臣也可以早日带兵出征。”
      真为了战事,怎么不等得胜而归再提为女儿封后的事呢?苻明韶心中冷笑,垂下眼,算纸在他指间皱成糖丸大小的一团,苻明韶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刘赟的女儿小声凑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刘赟看女儿一眼,对她微摇了一摇头。
      女儿嘴唇一瘪,赌气地皱眉,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不时偷拿眼觑苻明韶。
      苻明韶正在出神,门口一名太监匆匆行来,侍立在门边的太监闻言脸色一变,一阵快步疾行,走到龙座旁。
      苻明韶拿帕子擦手,双目微垂。
      刘赟小口啜酒,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苻明韶面色铁青,站了起来。
      刘赟放下酒杯。
      “朕……”苻明韶嗓音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静下来,将眉舒展开,“太后身体有恙,朕先去看看。”

      离开大殿刚走出十数米,苻明韶就炸了,抓住小太监的袍襟,表情狰狞压低嗓音地质问道:“你干爹呢?”
      “干爹、干爹去接柳姑娘,陛下晚些时候要去暖阁,干爹过去盯着了,怕底下人当不好差……”
      苻明韶松开手。
      小太监跌坐在地,皇帝怒气冲冲地走了,他连滚带爬忙从地上站起,白着脸追了上去。

      苻明韶径自去暖阁,进门就见到孙秀在指挥宫侍们移动一尊大鼎。
      “孙秀……”苻明韶咬牙切齿道,硬生生收回手,一拂袖,脸色铁青地背过身。
      孙秀连忙将暖阁内的徒子徒孙都遣出去,屈膝下跪,背上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这是怎么了?”
      苻明韶气急:“你还来问朕?!”
      倚在门外孙秀前一久才认下的干儿子连忙小步进来,小声告诉孙秀,宋虔之神不知鬼不觉被自称是羽林卫的禁军将领从诏狱带走了。
      孙秀松了口气,他的头始终低垂,没人看清他的神情,待孙秀抬头,他已换了一脸的惶恐。
      “请皇上即刻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京城已经封锁数月,宋虔之绝无可能逃出京城,还有,请皇上即刻召陆观陆大人进宫。”
      苻明韶不住喘息,紧咬牙关,腮帮被他自己咬得酸痛。孙秀让人进来伺候笔墨,苻明韶当即发出诏令,让禁军全城搜捕宋虔之,另交给孙秀一道手谕,让他亲自去带陆观进宫来。
      孙秀前脚要走,被苻明韶叫住。
      苻明韶阴晴不定地盯着孙秀,冷道:“若是有任何异状,朕特许你先斩后奏。”
      孙秀不悲不喜地领走手谕,去调集侍卫。
      苻明韶瘫坐在椅中,一只手搭上额头,掌心顿时被汗水浸湿透。

      ·

      孙秀赶到李相的别院,侍卫持刀就要往内冲,被孙秀狠厉的一个眼神阻住。
      “狗东西,相府也是你能乱闯的?!”
      那侍卫连忙退下。
      大内总管孙秀亲自上前去敲开别院的门,门房识得孙秀,被他皮笑肉不笑的功夫弄得浑身发凉,连忙让人进去通报,且请孙秀稍候。
      孙秀嘴角一个冷笑,没说什么,就在相府的大门外规规矩矩候着。
      一个侍卫看不过,要上来说话,被孙秀的脸色骇退。
      孙秀将太监服的袍摆撩开,一脚踏上门柱插入的石墩,叉腰望天,他闭起眼,用力吸气。宫外的空气,哪怕是在最浑浊的夜晚,也比内宫干净。
      不一会,管家赔着笑出来接孙秀,狠狠斥了两句门房,骂门房不懂事,连孙总管都敢拦。
      孙秀随着管家往里走,手揣在袖子里,淡笑道:“不妨事,咱家升任总管才数日,相府消息灵通得很。”
      罗管家举袖拭了拭汗。
      孙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又道:“皇上急召陆大人进宫,不必惊动相爷,你就直接引咱家去陆大人的院里,咱家带了人进宫好复命。”
      罗管家摸不准孙秀葫芦里卖什么药,偏偏李晔元今夜不在,别院上下一整日没见陆观从房里出来,罗管家根本拿不准陆观在不在房内。
      孙秀没得到回答,站住脚,转过脸去看罗管家。
      罗管家忙道:“孙总管有吩咐,小的自然听令,这边请。”罗管家走下台阶,湿润柔软的枝条碍事地扫过他的脸,他心烦意乱地想多拖一会儿,慢慢地走,无论怎么慢,别院也就那么大点。
      看见陆观住的院落里亮着灯,罗管家长吁出一口气。

      进了院子,罗管家小跑上台阶,手势犹豫了一瞬,敲上卧房的门。
      叩门三声,里面就传出陆观的声音:“什么事?”
      罗管家胸中憋的那口气舒了出来:“陆大人,宫里来人了,皇上派孙公公接您现在进宫去。”
      孙秀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开门时他立刻转过身去,满脸堆笑,双手叠在身前行礼,走上前去。
      “打扰陆大人休息,实在是皇上想见您。”孙秀目光一丝不错地将陆观看着,陆观胡子拉碴,满目疲倦,脸色不好,眼下乌青浓重。
      “那走吧。”陆观没多任何一句废话,随手就要关门。
      孙秀一只手抵在门上,顺势推开门。
      陆观反应过来,伸手拦了一下。
      孙秀已经闪身进了门。
      “孙公公。”陆观不悦地跟进房内,“皇上是下旨让公公来搜查下官的房间?”
      孙秀嘴角挂笑转出来:“没有,咱家是看大人房中是否有茶,可以赏咱家吃上一杯。”
      陆观冷哼道:“没茶,喝光了。”
      孙秀没说什么。
      反是罗管家立刻让人去给孙秀倒了杯水来。

      出别院上马车后,只剩陆观一个人在车上,孙秀骑马,他带的侍卫徒步跟在马车两旁随行。
      陆观袖中垂出一块玉牌,他手指用力搓得玉石温热,闭上双眼。

      ·

      前禁军统领吕临的家中,面对这一院子的老弱病残,吕临头痛欲裂一手扶额,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还不想办法,明天一早,必须出城!”吕老爷子的铜拐杖咚的一声拄在地上,满是皱褶的老脸上银须抖动,恨铁不成钢地挥舞起拐杖,“今夜有办法把他们送出城吗?”
      吕临抓了一把油腻的头发,哭丧脸道:“你小子比小时候能惹事多了,早知沾上你是这个下场,上回你来,我就不该放你进来!”
      吕老爷子拐杖一抖就要来揍。
      吕临抱头猫腰往宋虔之身后躲,哎哟叫道:“祖父,我看逐星才是您的亲乖孙吧?”
      宋虔之两手交叠,向前推出,阻住吕老爷子的拐杖。
      “今夜多有叨扰,吕兄救焚拯溺之情,逐星永世难忘,请老爷子受晚辈一拜。”宋虔之稽首道。
      吕老爷子站着受了,才伸手扶他起来,他另一只手覆上宋虔之的手背,唏嘘不已地盯着宋虔之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好,好。”老迈的一双眼睛里充盈着雾气,溢出让宋虔之莫名的温情。
      “不急在这片刻,吕临!”老头子倏然大声,呼来喝去叫自己的孙儿带宋虔之和他的朋友去沐浴用饭,等待得到消息吕府共商大计的几个年轻人。

      角房里雾气让人喘不过气,宋虔之总觉得头皮痒,洗完之后,整个身体陷入极端疲惫,趴在浴桶上不小心盹了过去。
      柳平文怯懦的声音将宋虔之从一个模糊的梦里唤醒。
      宋虔之眼皮都被熏红了,满身污垢和疲惫已经洗去,起身时柳平文把干布给他,宋虔之坦荡荡地站在柳平文的面前擦干,短暂的睡眠解去一整日的疲惫,除却四肢仍有些酸软,宋虔之只觉得精神一振,还能再战。
      柳平文已经洗过澡,一身清爽,坐在一旁,一手扳着脚,仰着脸打量身前的宋虔之,宋虔之就像是年长些的柳平文,生得一般俊秀,气质沉稳,暗含刀锋。
      宋虔之肩背胸腹覆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是习武所致。
      柳平文羡慕地说:“宋大哥身手厉害,今天从诏狱出来,跟禁军交手了吗?”

      那时天刚黑,一身羽林卫装束的陆观把宋虔之送进陋巷,尚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在吵闹。
      陆观把耳朵贴在门上静听了一会,推门而入,光是一身禁军的衣袍就把上门勒索的郎中吓个半死。陆观没和他废什么话,直接把人一记敲晕,往柴房一塞,许瑞云不放心,拿麻绳把人捆成一颗粽子。
      周先那时不在。
      宋虔之想来想去不大放心,指使柳平文上街去买了点窝头干饼,用碗接了点水放在那大夫稍微使使劲就能够到的地方,水和干粮都是用瓷碗装的。
      “若是他聪明,醒来就能逃脱,若是笨一点,也饿不死。”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极大的潜力,宋虔之相信这大夫即便想不到用嘴叼起碗来,砸碎了碗用瓷片划开捆他的绳子逃生,也会想到跳出这扇门,大声呼救。

      路上宋虔之听柳平文说了,前些日子柳素光被周先带回来,因为小产需要静养,许家的儿正是满地跑闹嚷嚷的时候,李宣虽有疯病,有人陪时也很少吵闹。
      索性周先做主,从许三的家里搬出来,找房子就花了小十天,谁想到那日李宣栽到天井里去,找来瞧病的大夫,无意中问了一句周先的来历,周先讲是母舅的祖宅,那大夫住得不远,四下里一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时局紧张,私下买卖租赁房屋都属禁止,明面上户籍管理严格起来,实则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别让羽林卫察觉,官府差役不管这闲事。吃那口衙门饭的人,下了差照样得各自归家,整座京城戒严,平民或有什么都不知道,照样闲散度日的,这些衙门中人却通晓人情世故。
      平民中大部分人不曾亲眼见过黑狄军烧杀抢掠将运西镇全镇屠尽的惨状,对京郊外百里的村镇易子而食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多也怀着耳听为虚的态度。朝政生乱,民间便有百态,各人心怀鬼胎,龌龊阴暗滋生。
      也是那大夫时运不济,让陆观撞上,话也懒得同他多讲半句,直接绑了。

      “打了个时间差,没撞上。”宋虔之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大袍往身上一披,扎起腰带。
      柳平文心事重重走到宋虔之的身后,将他脖子里的湿发以双手拢出,小声问道:“宋大哥,我听说了一些事,不大好。”
      宋虔之转过身,沉默注视他。
      “说我爹,做了叛臣了。”柳平文忧心忡忡地低垂下眼睛,他不大敢去看宋虔之的表情,生怕看到一点确认。
      宋虔之抬起柳平文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你信你爹吗?”
      柳平文眼波中翻腾起惊涛骇浪,剧烈挣扎过后,他终于点头。
      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一直信下去。”
      柳平文紧着追问道:“当真有这种传闻?我爹十年寒窗才终于出头,遥听闻宋循二州有难,他主动挺身而出,给吏部上了请调的官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信他的为人?”
      柳平文抿了抿唇。
      宋虔之道:“你还记得我们从獠人的寨子里逃出来,循州原任知州赵瑜留给许瑞云的那封血书吗?”见柳平文乖乖点头,宋虔之才接着说下去,“许瑞云带去追寻赵瑜踪迹的一队兄弟,只剩下二十余人,都是为了把赵瑜的血书带出去,交给朝廷,为赵瑜正名。他们被关在羊圈里,比我们早,你可以问问许瑞云,他在獠人的营地里被囚了多久,问问他那段时日他死了多少弟兄,他自己又遭过多少羞辱。”
      柳平文脸色渐渐发白。他想到那短短几日里砸在泥泞中的狗屎一样的食物,还有他永不愿去回想的噩梦,连呼吸都屏住了。当宋虔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柳平文从噩梦里惊醒,粗重地吸了一口气。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这一世投生为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与人相处,不是只有爱憎私欲,更为这片我们出生的土地,为我们皮肉之中牵系一体的血脉。如果相信你父亲,就一直信下去,无论有什么流言蜚语,我相信柳大人是为了全循州一州城民,才会向孙逸屈膝。至少他保住了循州还未丧生的百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都是楚民。”宋虔之嘴角弯起,将衣袍掸直,拢紧这一身布衣,这是他穿过最差最粗糙的衣服,他的背脊落在柳平文的眼中,却远胜锦衣丝履。

      戌末已过,京城戒严,通街是灯,凌乱的马蹄声与脚步打破全城十八长街、一百三十四小巷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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