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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江月(拾) ...

  •   夜幕低垂,雪短暂地停了。
      一条黑色人影踏过瓦上薄薄雪花,脚步提起,落下,蹬踏间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动,并未发出半点声息。
      他冷冷垂落的视线,恰好落在长街上奔过的那一头大马。
      宫门守卫与宋虔之说了几句话,他掏出一道御批,守卫放行,将宋虔之的马带去拴好。
      黑衣人出现在宫门口。
      “什么人?”虚晃的宫灯往上照出周先的脸,守卫连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来了,大人请。”
      周先并未解剑,不远不近地跟着宋虔之,不一会儿,上了墙。

      宋虔之垂着头一路疾行,他察觉到什么,侧抬头看了一眼墙上。墙面上端覆盖着一层寸厚的白雪,宋虔之复低头,在深深的宫巷中转了个弯,进了一间偏殿院落。
      墙头跃下一条人影。
      人影接近院落门口,推开虚掩的门,门后站着个笑模样的人。
      “周先。”宋虔之拍了拍左右袍袖,仿佛怕冷,往毛领子中缩了缩脖子,“跟了我这么久,一道来吧。”
      周先笑道:“卑职前来保护大人。”
      宋虔之不置可否,带着周先出偏殿往皇宫东侧太后宫里去,一路两人无话,宋虔之在想事。
      许州是蒋梦的干儿子,得想个法子,把蒋梦摘出去。
      寒冬腊月的夜里,寒冰彻骨的风能把人骨头啃碎。
      黑黢黢的宫道上,零星经过的宫人都认得宋虔之,无论宫女太监,皆侧身向他行礼。周先像是一道影子,随在宋虔之身旁。
      宋虔之知道,周先是皇帝派来监视他的眼睛,掌管麟台多年,整座京城之中,皇帝的暗探众多。说来好笑,苻明韶囿于深宫,朝政多是宰相李晔元与六部几位尚书说了算,其中兵部尚书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学生,周太傅去世前已常让学生秦禹宁进宫为太子讲课,谁也想不到,太子会坠马身亡。秦禹宁这才进的兵部,他与李晔元在政见上棋逢对手,两人常常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办事却也托着这两派的人。
      朝堂上的运作自成体系,皇帝事事过问,事事又都使不上力。苻明韶刚登基时想要实施新政,带头的官员不到半年便被都察院弹劾下来,一系十数个推行新政的年轻官员,两年内多因行贿受贿丢了官位。
      之后苻明韶心灰意冷,开始放权,奉行无为而治那一套。私下里把重心放在麟台,收集各派官员秘档,只等合适的时机,让这些老东西为他选定的新血腾位置。这些李晔元与秦禹宁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陆观回调是一个信号。
      宋虔之想,陆观被放在衢州,是太后提出的,但究竟是太后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与当时还是皇子的苻明韶各退一步的结果,这种老黄历,他就不太清楚了,得弄清楚。用不了多久,李相就会来找他了。

      胡思乱想之下,太后的慈宁宫已近在眼前。
      宋虔之示意周先不要说话,近前去让小太监去叫蒋梦,小太监识得宋虔之,问用不用通报太后,宋虔之摆手示意不用。
      那太监收了宋虔之一块碎银,跑腿跑得很快。
      这一等等了接近半个时辰。
      周先在背后观察宋虔之,只见他袖着手站在墙下,大氅衬出他身姿挺拔,修直如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宋虔之等人很有耐性,偶尔来回走动,神色却不见不耐烦。
      门内满头大汗的一个中年太监跑了出来,正是蒋梦,看见周先,蒋梦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满面堆笑走上来。
      “二位大人,深夜来找,可有什么要事?”蒋梦道,“刚刚服侍太后用完膳,让大人们久等了。”
      宋虔之摆手。
      蒋梦立刻闭了嘴,他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说:“我去溜达溜达。”便走开了,倏然间人影晃上墙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蒋梦擦了擦头上的汗:“麒麟卫的本事,真不一般,大人怎么招上他们了。”
      “皇上派的,别告诉太后,我今夜来过,也不要跟姨母提麒麟卫。”
      “奴才晓得。”
      “内侍监有个管茶叶的太监,叫许州,是你的干儿子不是?”宋虔之问。
      蒋梦眉皱了起来,细细想过,小心地开口:“像是。”
      宋虔之眉头一蹙。
      不等宋虔之发作,蒋梦连忙改口:“是,许州是前年冬天拜到奴才膝下的。那孩子人不算机灵,奴才便让他去内侍监管管各宫领用的物件儿,具体当什么差,就不归奴才管,仍归内侍监的黄公公管。”
      宋虔之神色缓了缓。
      “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把人交给周先,坐宫里的马车出去,随便给他块出宫的腰牌,就说出宫采买,要三四天才回。”
      “这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蒋梦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严重,细白的面上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手指搓来搓去。
      “蒋梦。太后身边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好好当差,该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蒋梦眼睛倏然睁大,嗓子仿佛被刀片卡住了,声音一滞,伸长脖子吞咽下去一口唾沫。
      “是,周大人在哪儿等?”
      “西南门。”
      宋虔之与蒋梦眼神匆匆一碰,低声道:“这点小事不必让周先知道,把人交给他就行了。给你那干儿子说声,到了秘书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管好自己的嘴。”
      蒋梦苦笑道:“是。”
      宋虔之正要走。
      蒋梦上前两步把他叫住。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近前来的这太监。
      一点微光照出蒋梦低眉顺眼微微发福的太监白面,他正了正纱帽,将绿袍下摆一掀,跪下,朝宋虔之磕了两个头。
      宋虔之什么也没说。
      蒋梦抬头时,宋虔之的背影已经远了。
      两个太监过来搀扶起蒋梦,隐约像是听见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喃喃说了一句:“今冬真是冷,春天怕是要来得晚了。”

      出宫以后,宋虔之没有直接回秘书省,转而骑着马,溜进了一条小巷。
      巷口飘出酒香,整条只容得一匹马通行的巷中灯火通明别有洞天,小酒馆尚未打烊,宋虔之翻身下马,拎着缰绳,往里走了四间。
      “老板,烫两壶西凤酒,拿酒瓶子封好,我带走。”
      掌柜的一见是宋虔之,露出热情的笑:“下酒菜要么?”
      “老样子,多带一份便是。”宋虔之把酒钱付了,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的马站在门口,并未拴,马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店里说话的声音从宋虔之进门,就小了下去,京城脚下,凡用裘皮大氅之人,非富即贵,这条巷子叫酒巷,全长一里,左右俱是小酒馆,过往都是贩夫走卒。
      不少人偷眼看宋虔之,这样锦衣华服的人在这里不多见。
      宋虔之望着门外,一门之隔,屋内是熏人欲醉的酒香与饭食香味,门外冷得浑似人间地狱。
      宋虔之一条腿踏在条凳上,手里把玩着筷子,转身视线恰与身后正在打量他的一名敞着胸膛的壮汉碰上。
      “好汉是城里人?”
      那人没想到宋虔之会与他搭话,登时眼内有些慌,转而镇定下来。
      “我是南边来的,半月前进的城。”
      听口音像是京城东南二三百里外的容州来的,宋虔之便问了。
      “大人去过容州?”
      宋虔之笑了起来:“家里有庄子在容州。”
      那汉子登时鼓大了眼睛。
      “大人是安定侯宋府的人?”
      宋虔之这才看到他一桌人,三名壮汉,桌面上还有一位老人,一个媳妇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妇人不敢看宋虔之,她怀里的小孩却伸长脖子在瞧宋虔之,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岁,小手紧抓着母亲的衣服。
      “是。”宋虔之一顿,想到什么,“你们是宋家庄子上的人?”
      那壮汉与其他几个大汉互相对视,惊疑不定,想要说话,又不方便在这儿说。
      宋虔之的酒菜也备好了。
      “你们在何处落脚?”
      “乌衣巷一百四十号,投奔小人的大伯,等过完年就走。”那汉子还有话想说,见宋虔之年纪不大,官威却严,有些犹豫。
      “你们且在那儿住两日,改天我过来找你,说说话。”宋虔之往身上摸了摸,碎银子竟没了,摸出一张银票。
      大汉吓得连忙下跪:“这使不得……”
      “给老大爷和小孩买点吃的穿的,快过年了。”宋虔之不再多说,笑摸了摸孩童挤在母亲臂弯上的小脑袋,大步走出酒馆,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街口。

      无星无月的暗夜之中,一洞光火,渺小,却又温暖。
      门中那大汉看了许久,方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起来,转回去,哄孩子吃饭。

      秘书省里做了一味红烧鱼,葱姜蒜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宋虔之去洗手,留下来的书办便将他带的酒菜一样样取出来摆上桌。
      周先还没回来。
      宋虔之让厨房给他留了菜,招呼陆观先吃。
      四样卤味,乳白的汤汁里飘着冬笋、火腿片,葱花嫩绿,香味宜人,腊肉合着新嫩的蒜薹煸炒,另有一味油亮的炒时蔬。
      小炉煨着酒,火光红润。
      陆观不禁有些出神。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这样与一桌子人吃饭,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他心里却有一种异样。宋虔之与他对桌坐着,从书办手里接过筷子,分给他。
      陆观接了过来,宋虔之又盛了碗汤给他,吃饭的时候,秘书省里无分大小官员,宋虔之把厨娘都叫上了桌。
      喝了两杯酒,宋虔之脸色红润起来,他眼珠极黑,头发也如同墨色,此刻脸色便似白雪中埋着一瓣红梅,微醺的眼角透着些许红。
      “陆大人多吃些,今夜可长着呢。”
      听宋虔之的意思,竟是要连夜提审。
      陆观喝了一口汤,眼底微动,看了一眼厨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咱们陈娘的手艺好得很,我就爱吃秘书省的饭。”
      “大人说笑了,小的怎么敢同侯府里的大厨比高下。”
      宋虔之摆了摆手:“那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陆大人,陈娘的手艺如何?”
      “很好。”陆观言简意赅。
      陈娘笑着给宋虔之又盛了一碗汤。

      这时周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太监模样的年轻人。
      “许州?”宋虔之侧身过去看。
      周先把人推到前面来,他手碰到许州背脊时,许州整个人一抖。
      “怕什么,别怕,请你到秘书省来吃酒的,你干爹没和你说清楚?”宋虔之吩咐厨娘去添三副碗筷。
      陆观:“钱书办,把汪大人带过来。”
      宋虔之微眯着眼,看陆观的眼神透着一丝诧异,闪动的眼波中又跳动着愉悦。

      倏然间梅花飘落,风一吹,宋虔之脖子缩了一下。

      这下汪藻国、许州俩人坐在一块儿,一个是翰林院编修,李晔元向皇上推举的才子,一个是蒋梦的干儿子,管内侍监发茶叶。
      酒足饭饱之后,汪藻国与许州各自都没那么紧张了。
      陆观更是觉得宋虔之简直是个神人,把待审的犯人、证人叫到一桌来吃饭,整个秘书省里像过年一样,吃完以后,带下去分开关押。
      一个一个审。

      先审许州,这次周先也在场,他本不想在场,宋虔之说:“宫里带出来的人,还是麒麟卫大人亲自带出来的,你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听听吧,回头也好向皇上禀报。”
      钱书办满脸煞白,一背的冷汗。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你记就是,又不落你的名字,怕什么?”
      许州也喝了三五杯酒,脸色发红,汗油将那张太监的脸浸得像是抹了猪油,红润细腻有光泽。
      “陆大人,该你了。”宋虔之依然是让陆观主审。
      许州看了一眼陆观,更怕了,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右手不住抠左手食指。
      “太监许州,秘书省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惊堂木凛然一响。
      许州面如金纸地瘫在椅子里,浑身关节仿佛被抽离掉力气,只是手指仍在不住抠来抠去。许州看一眼周先,瞳孔急剧收缩,声如蚊讷地嗯了一声。
      “明白了吗?”陆观声如洪钟。
      “小的明白,明白。”许州被这一声惊得猛然回神,临行前干爹与他说的话在脑海里浮浮沉沉,这些年做过的事,诸般历历在目。
      “琵琶园的林疏桐,你可认识?”
      许州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定下来,答:“大人说的是元宵节将要领舞的那位林姑娘?”
      “是。”
      “认识,宫里人都认识她。”
      “你们内侍监发给琵琶园的专供养生茶,都是你在管?”陆观问。
      “这倒不是,我们四个太监轮流当值,林姑娘最后一次领到的养生茶是从奴才这里领的。”
      “这种茶入库之前,是否会有人检验?”
      许州似乎冷静了一些,举袖擦了擦侧脸的汗,答道:“入库以前,启封之后,都要查验,确认无误才会让人领走。这种茶也不是专给琵琶园的,只是它主要功效便是清嗓润肺,里面有两味珍贵药材,是外邦所供,有显著的养颜功效,但是这茶大有寒性,宫里有几位娘娘也会让人来领。”
      周先突然起身,打断许州的话,问道:“发给林疏桐的养生茶,你确定是查验无误了?”
      许州满头是汗。
      “许公公,你好好想想,当日林疏桐是合着好几样茶一起来内侍监领用的养生茶,你确定启封以后,仔细查验过了?还是因为是琵琶园的人而不是宫里的娘娘来领,便开了小差?或者中途有人与你说过话,走了岔?”
      陆观不满地喝道:“周先。”
      “陆大人,这太监所供牵扯到宫中,恕下官僭越。”周先丝毫没把陆观放在眼里,接着问许州,“想明白了吗?”
      许州眉心突然一跳,匆匆与周先的眼神一对,小声道:“当时、当时干爹来过一趟。”
      “蒋梦?”宋虔之出声了。
      许州脸色难看至极。
      “是,是太后跟前的蒋公公来过,叫奴才去旁边伺候着说了会话。”
      “伺候谁?”宋虔之问,“伺候蒋梦?”
      “蒋公公是奴才的干爹,是奴才该孝敬的。”
      “他一个人来的?”
      许州看了一眼周先。
      陆观突然站起了身,离开座位,走到许州的面前,阻断他的眼神,迫使许州只能看着他。
      许州呼吸一促。
      陆观视线往下滑落,看到许州左手食指被他自己抠破了一块皮,伤口渗出一汪血。

      “许州。”陆观嗓音低沉,含着一股柔劲。
      许州抬起头,目光与陆观一碰,浑身一震。
      “许州!”
      第二声,仿佛一口庄严大钟在许州颅内震响,他咽了咽口水,右手放开了左手食指,那根手指已经血肉斑驳。
      “林疏桐从你那儿领养生茶的时候,是否有人中途来过?”
      房间里倏然静了。
      外面又在下雪,簌簌作响。

      “没有,没有谁来过,奴才一个人,林姑娘来了之后,奴才想着林姑娘不久后要为皇上献舞,还特意给她多匀了些,从同一个封里取出来的茶叶,奴才泡出来用银针验过,确认无误才让林姑娘签字领走的。”说到这儿,许州突然紧张起来,等着陆观的下一句,问他为何短短数息之间,说了两种不同的答案。
      陆观却没有再问,转而问钱书办:“写下来了?”
      钱书办猛然一怔,回:“写、写了。”
      “周大人的问话也写了?”
      “写了。”
      “好,让他签字。”
      周先脸色铁青,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陆大人预备把这样的证言给皇上看吗?”
      “这个许州吃了点酒,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问。钱书办,让他签字。”陆观一锤定音,袖着手走出门去。
      宋虔之起身,看着钱书办拿给许州签字归档,吩咐他拿点温水给许州喝,让他醒醒酒。
      “弄点药给他擦手。”
      许州轻轻颤了一下,周先那身麒麟卫的黑袍从他眼前一晃,他抬起眼,恰看见宋虔之在看他,宋虔之嘴角轻轻勾了勾,右手抚着腰侧的玉佩,轻轻滑了两圈。
      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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