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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梦,遗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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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啊,今年冬天好冷哦,家里的煤渣不够烧了哦。\"
\"哥?!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阿贵恍惚中好像看见翠翠站在灶台烧饭,仔细看看又好像不是,那个翠翠朝自己转过来,手里端着一大锅汤,热气腾腾,阿贵伸手想要接,突然翠翠将一锅热汤泼向自己,一时间阿贵整张脸火辣辣地疼,双手也被烫得面目全非。阿贵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睁开了眼睛,微微叹一口气,庆幸这噩梦醒得及时,可是待看清周遭事物之后,才明白真正的噩梦刚刚开始。
阿贵被绑在架子上,看着地上放着的刑具,上面沾满了铁锈和血迹,自己的一侧还有一个浑身糊满血的人,赤条条身上一张整皮都没有,阿贵低头看看自己,还好身上只有一个血洞,也不好,不知道还有什么等着自己。
\"小赤佬,你终于醒了,这个人叫那么大声都没叫醒你哦。\"
阿贵将头抬起,才看见自己前面老远处有一把太师椅,那椅子上正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身青色的长袍,梳着三七分的油头,还有一方白帕子,一手拿上捂着鼻子,因为这个地方,气味实在是难闻。
\"侬晓得,那个戒指,侬敢偷,就是找死,还可惜了一个小妹妹呀。\"
接着,阿贵感觉有人靠近自己,解开绳子之后,被拖着不晓得要去哪里。走了好长的路,七拐八之后终于停下。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更酸酸楚楚无人怨。\"
在一个诺大的戏台上,有一位粉衣佳人咿咿呀呀唱着阿贵并不能听懂的戏词,听着一板一眼的打奏声,那样悲戚的曲调,一定也是同样苦命的故事吧。
这时候,那个青衫男子朝前拍了拍手,唱曲之声嘎然而止,阿贵被拖上前,头发被人死死往后拽住,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
这一次,她安静地坐着,不再是那天的狼狈,同样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还涂着红嘴唇。戴着一顶白色的小礼帽,还有一片白纱巾半遮着她的视线,她身上穿的不再是旗袍,而是那天阿贵自己在百货公司橱窗里看见的那套白色呢子裙,原来,她穿着这套衣服,和阿贵想象中一样的好看。在圆桌的另一侧,坐着一位身穿军装的年轻男人,从阿贵的视线看去,这俩人更像是一幅画,男的器宇不凡,女的天香国色,阿贵心里高兴,也证明了自己心里对她的担心多余了。只见那个青衫从内衬里掏出一方小布,恭敬地递给那位年轻男人,那人打开拿出的,竟然是阿贵前些天拿在手里的那枚戒指,那人轻轻牵过她的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劳烦张参谋长费心,这枚戒指既然已经遗失,何不随缘呢?\"
\"淮羽小姐说得哪里话,这戒指乃是当年家父与令尊许下婚约之时,令尊留下的信物,岂能不寻回。\"
\"张参谋长,你也说是当年,那时候我尚未出世,况且许诺之时,母亲腹中的胎儿是我的二哥,你应该去找他结为异姓兄弟。\"
\"淮羽小姐说笑了,您与令兄是一胞双生,在下理应和您共偕连理。\"
阿贵听着眼前二人的对话,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只是不解,这枚戒指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手里。
\"姓张的,你为什么就咬着我不放?!为了躲开你,我从香港偷偷回了上海,你知道我那一张港大录取通知书有多难吗?我只有用假的身份才能避过你们所有人的眼线,你们这些刽子手知道什么是民主吗?!!\"
\"淮羽小姐,嫁给我,你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
\"嫁给你?!我凭什么嫁给你,你大可以抱着心爱的戏子风流快活,你放心,就算我们不结婚,我的父亲哥哥同样会一切照旧,你我两家本来就是利益关系,何苦这么当真。\"
她这一番话说完,一旁的青衫男子默默皱起了眉头,看着自家的大小姐这般任性无理,却丝毫没有办法,毕竟从小娇惯,不过这也好,免得以后这新姑爷在外面拈花惹草,也真不知道老爷当年怎么会许下这么一门亲,资助真金白银给这张家打天下,怎么还把大小姐也给资助进去了。
\"你们几个,把人放开。这么急着给姓张的当狗,要不要姑奶奶我替你们拔香烧纸,几个混帐东西!!\"
她话音一落,阿贵原本被死死按住,一时间就都松了手,他没了禁锢,失血过多直接栽倒在地。阿贵趴在地上喘着气,腰伤的血洞疼的厉害,原本被冻上的血痂又开始渗血,只觉得又冷又疼。这时候,阿贵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撑着睁开眼睛,看见她半蹲在自己身前,阿贵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她,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流露出的生气还有一丝阿贵看不懂的情绪。
\"你,还能站起来吗?\"她怯怯问道。
阿贵很想回答她,可是此刻自己嘴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拿什么回答她,只好挣扎着起来,也算是一种回答。阿贵踉跄着站起来,腰上的血洞出血更是厉害,他冷冷看着仍旧端坐着的年轻男子,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再看着站在一旁的她,迈出步子。她也拿出帕子按着阿贵的伤口,将阿贵的一只手臂扛在肩上,慢慢扶着阿贵往外走。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止了,天上慢慢飞起小雪,阿贵的血,一滴一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不远的一截路,却怎么也走不完。青衫男子一直跟在她身侧,见她这般吃力,却也没有想要搭一把手的意思。阿贵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交待了自己的命,原本,只是为了拿些赏钱,现在,却要死在这里,为她死。
\"你为什么,不把那个戒指拿去卖掉,那上面的石头,能,换几百块钱呢。\"
\"那天我问你的名字,你也没有告诉我,就像个哑巴一样。\"
阿贵听着她糯糯地声音,一下子觉得这伤口,其实没有那么疼,那时候只是不想要理她,而现在,是想说没得说,阿贵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砰砰砰!!!\"
空气中突然划过几声厉响,阿贵的身体被子弹毫不留情地打穿,他直直倒在地上,连带着她也摔倒,视线里看见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眼中的怒火还有嘴角一抹不起眼的笑,那个男人的枪还握在手里。最后,阿贵看着这个白裙子被自己的血染花的女人,阿贵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看着她。每个人临死的时候,都会想要看看自己舍不得丢下的人吧,阿贵看见她嘴唇一直在动,很想听见,可却听不大清楚。
\"你记住,我叫徐淮羽,你这一条命,是我,欠你的。\"
\"你记住,我叫徐淮羽,你这一条命,是我,欠你的。\"
青衫男子听见自家小姐这样颤巍巍的声音,他自是知道,自家的小姐是真的难过了,虽然她刁蛮任性,可是从没有什么真正的坏心思,也从来没有仗着大小姐的身份欺负过什么苦命人,还给自己写过一份什么江湖准则,那些大道理总是说着,谋财可以,但是不能谋财害命云云。青衫男子将她拽起,随即示意一旁的手下过来收拾眼前的残局,尸体什么的,还真是多看两眼就想吐。
两名手下迅速将尸体抬起,正要提脚离开,这时候站在边上的她,突然冲上前朝那人尸体的手臂上狠狠咬下一个牙印,不过,下一秒就松开了。青衫男子眉头一挑,让手下赶紧走,不知道后面还会闹出什么妖蛾子。
\"张参谋长,谢谢你让我欠下了,这辈子都还不清的血债,哈哈哈哈。\"
没想到,她还能笑。
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直至将地上的血迹完全盖住。在这戏台子前面,三个人都沉默着站在雪中,这时候,从戏台子一侧缓缓走出一位身段妩媚的女人,撑着伞走到年轻男子的身侧,垫高了脚尖,才将伞撑过他的头顶,就这样,四人对望。此刻青衫也毫不示弱,将自己拿在手里的帕子撑开遮在自家的大小姐头顶。心里暗骂着对面那个臭婊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咬牙切齿。要是有不知情的旁人看了,估计会以为是这个三七分和那位军爷是一对呢。
风,吹着雪,这样的寒冷,等到明儿个天放晴,这雪慢慢化了,反倒是更冷。
\"老七,把你这擦鼻涕的臭帕子给我拿开,少丢人显眼,快给姑奶奶找个台阶下,还不嫌丢人是吧。\"她面作镇定,悄声对着一侧正在往对面丢眼刀的三七分男子说道。
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道,该男子刻意轻咳几声,顺势收了帕子,并未言语,扶着自家大小姐转身就走,这时候在回廊的一行青帮弟子,齐齐现身,还有暗处安排的枪手也一行退下,不出三十秒,算上檐下飞出的打手,足足百来号人,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二人护送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想要做好人却不得不做坏人的那些人,一辈子的命运,也只一句身不由己。所以,想要在这样的世道里存活,谁都没有容易这两个字。
正文
二十四节气,转眼就到冬至,张啸炜从香港追着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回到上海,差不多有大半个月。
一想起这个媳妇儿,就让张啸炜头疼,自己好歹是个国军参谋长,怎么在她眼里,就变成一个走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军阀出身,可是也不能因为父辈的作风让自己背锅呀,这个小媳妇儿天天嚷着要民主,说的就像他强抢民女一样,这还没娶进张家,就闹这么一出,想到以后,张啸炜就头疼脑热,要不是被老爹和伯伯们骗着立下了军令状,这样的女人,就算是送上门他都未必会看一眼。
一个总让他生气的女人。
不过,也总让他好奇。
看着是一只温顺的小羊,其实,是一只母老虎,杀人估计都不眨眼儿的。能嫁进张家,这上海滩是多少名媛都梦寐以求的,偏偏那只母老虎就这么不乐意。
偷跑回上海也就算了,还竟敢把他在港大求婚的戒指丢掉,倘若是普通的戒指也罢,那可是当年两家婚约的信物,这差点儿让他成为这上海滩的大笑话。
当时徐家说戒指被歹徒偷走,将那贼抓回来的时候,都没让他好好审就弄得半死,事后他命人查看过尸体,舌头都被剪了,估计就是担心那贼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也不好再追究。
\"徐淮羽,你一定是我张啸炜的女人。\"
在男人眼里,越是得不到的女人,越是最好,越是具有挑战性的女人,越是有耐心。何况,对方的身份,还是一个□□不敢轻易得罪的小姑奶奶。
张啸炜没见到她的时候,原以为这混堂口的人家,铁定是一身江湖习气,多半没个女人样儿,就算混的是上海滩最大的堂口,也还是江湖□□,不过也刚好和他这个军阀门当户对,谁也不必嫌弃谁,要是真让他娶一位书香世家的女人,他自己心里是觉得配不上人家的,所以,他才大老远儿来履行上一辈人的约定,管她是美是丑,利益才是首要原则,大不了结婚之后,各自过活儿。没曾想,那日在港大躲着偷偷看了一眼,觉得模样还可以,再看她后面这死活不嫁的态度,就更觉得非娶不可。
或许,这就是缘分也说不一定。
张啸炜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不打紧的公文,毕竟自己在上海军部只是一个虚衔,这样方便自己留在上海,上班时间混着过了,等着下班就好直接去德春看戏,看看和那只母老虎,谁耗到最后。其实,在他看来,这上海女人还是很温柔的,就像德春班子里的猗红,那小曲儿唱得好听,人也温柔得体,抛开是个戏子的身份,处处都是张啸炜喜欢的类型,因为有猗红,也让他在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有了点乐趣,在上海滩,他张啸炜一不逛舞厅,二不去赌场,三不逛窑子,也真是没有乐趣。他这三不去的原则,可是足足被自己的老同学在军部笑话了十来天,都说他还没结婚就怕老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是真的不喜欢应酬,一两次跟着去了舞厅,看那些舞小姐扭来扭去,眼花缭乱,就平白的想起那只母老虎,要是让她知道他下班来歌舞厅,搞不好再安排几个舞小姐来勾引他,好抓他个正着,趁机给他安些罪名来悔婚,一想到这些,张啸炜根本毫无心情听歌跳舞,只好拍拍屁股起身走人,后来,便索性不再去,认识猗红,也是他那老同学见他可怜,介绍给他打发时间的,这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到有几分说不明白了,不过张啸炜觉得只要他自己行得正,就不怕外人误会,再说了,猗红也不是能被那母老虎收买的人,他自然放心同猗红来往。
张啸炜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刚刚好,等着叫上老同学一起吃个饭,再去德春听听小曲儿,一天刚好这么打发喽。张啸炜起身收拾收拾自己的衣裳 ,正欲开门,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扯开了,进来的人一把搂过张啸炜,嚷嚷着:\"炜子,开荤了啊,今儿个我陪你一块儿听小曲儿,省得你每天跟个怨妇一样,看得我发毛。\"
进来的人正是张啸炜的老同学,上海军部秘书薛思杭,和张啸炜比起来,这人才是个正牌的花花公子。
张啸炜见他又开始死皮赖脸的,懒得同他插科打诨,直接往外走,他也屁颠颠跟着后面,二人出了军部大院,直接就近去聚宝楼下馆子。
\"炜子,今晚我给你准备了惊喜,今天这一顿,你可要请我好好大吃啊,哈哈 。\"薛思杭一面嚷嚷着一面疾步窜进聚宝楼,大剌剌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开始招呼小二点菜,什么松子鱼呀大肘子呀,一顺溜已经十来个菜,又寻思着吃不完,才止住了口,最后还不忘嘱咐小二,来一碟这最有名的定胜糕。张啸炜在一旁也就坐着,要说上海好吃的,这薛思杭肯定是老江湖,他也就懒得管。不消一会儿,满桌子的菜就齐了,这时候小二上来,端着的却是一盘锅巴肉,只听得那小二谄媚地笑着,说道:\"二位爷,这对不起了,刚才最后一盘糕已经给隔壁那位爷打包好了,掌柜的说,二位爷能不能赏几分薄面?\"
张啸炜见那小二说得也恳切,再说了这一份糕点,也没个什么计较,就动筷子吃了起来,才下一筷子,旁边的薛思杭就跳起来把那盘锅包肉砸在了小二得头上,嘴里嚷嚷道:\"怎么,看我是付不起这饭钱呐,呸,今儿个要是没一盘小爷要的定胜糕,你们别想做生意!!!\"说着,一把将隔壁的桌子掀了,惊得其他老百姓慌乱往外跑,他自己倒是坐下桌,招呼着张啸炜下筷子吃饭。
这么一闹,这聚宝楼的客人算是走光了,老掌柜吓得颤颤巍巍过来赔不是,张啸炜看着薛思杭一副军痞的嘴脸,简直是比□□还要不讲道理,真不知道他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可是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他的面子,只好低着头自顾自吃自己的。
\"这位军爷,您消消气儿,小店是真的没有多一盘糕给您,要是有,又何苦不给您端上来,要闹到如今这样。\"
\"这我可不管,今天要是没有,这事儿没完。\"
张啸炜看着薛思杭这不要脸的样子,着实好笑,这么理直气壮地撒泼,也是够了。在这时候,从旁边雅间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放到桌上打开了就转身走了。张啸炜看见那纸包里的糕点上,点着红色的定胜二字,就明白了,这小姑娘拿着的,就是刚才小二说已经打包的那盘定胜糕。看见情况如此,薛思杭脸一红,没想到他竟然和一个小娃娃斗气,也不好意思再胡闹。那老掌柜千恩万谢之后,在伙计搀扶下,又慢慢走了。薛思杭这时候心情好了,张大口扒着菜,却独独没有吃那盘糕点,张啸炜不经意间朝那老掌柜看去,明明路都要走不稳了,却又端着一个白瓷瓶敲了雅间的门,只是里面的人并未开门,那老掌柜又缓缓走回柜台。
二人吃完了饭,走时候张啸炜多留了些大洋,也算是给一点补偿,又看了那雅间,里面的人一直不见出来。薛思杭看了看手表,刚好是德春开堂的时候,便直接过去听戏。
德春堂门口的小厮,老远看见他们,就忙着将他们迎进去,一路上了包间,这是薛思杭常包的小间,位置好,又干净,才入座没一会儿,台上就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