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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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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冰晶落在衣袖上,带着上面一层薄雪滑落下去,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周巡放开腰间的手铐,合金锻造的戒具在手指内侧留下一排红色压痕。“刚说完话就飞雪了,有大冤啊。”周巡随口道。
关宏峰从周巡掌心收回目光:“汪苗可靠吗?”
“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说了,道行不够,人品还行,”周巡说的是实话,这世上天赋异禀的毕竟还是少数,“我没跟他说太多,他也肯定不会在背地里搞鬼。”
墨镜搁在膝上,周巡拿近看了眼,微缩的透明枝杈在瞳仁间绽落。他也不知自个儿究竟还在磨蹭什么,每分每秒的拖延只不过是让内心更加煎熬。
镜片上化开几朵水渍,他扯起衣角擦了擦:“事是我私底下让小汪查的,你也别跟小孩过不去。”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手上的动作又渐渐停下来:“不对啊,那你弟干嘛打我?”
关宏峰跟他对视一眼。
不对劲。突如其来的警惕刮搔着周巡神经。关宏峰做出这种反应的时候,通常就表示这个点有什么问题。
“我当时以为,你弟可能发现我悄么声用他手机拨号了,所以一怒之下动了手……是,我也承认我做的不大地道,就没好意思跟他一般见识,”周巡飞快回想,抓紧了旋涡之中的那一截缆绳,“可照现在看,你弟其实压根就没发现吧,那他抽的什么风?”
“董涵那里,有一封……提供,伍玲玲案子复查详情的匿名信,”关宏峰强迫自己提起那个名字,细微的表情浸透寒风,“信上没有表明身份的信息,但宏宇在信纸上,发现了有你签名的字迹印痕。”
周巡目光沉下去。
是他自己无意中留下的?不可能。那是什么人有意为之?
一阵不易察觉的寒意顺着周巡脊背攀爬上来。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也许有双手正翻过他签下的文件,拂过他办公室的椅子。这双手替周巡拉下扳道器,猎猎东风吹起他的头发,他只见列车自面前呼啸而过,沿着错误的轨道驶向远方。
两根镜腿被仔细交叠合拢,插进夹克上的衣兜。那天关宏宇的奇怪举动,现在终于算有了解释。周巡皱眉沉吟着:“我去见过董涵,她态度古里古怪的,口风很严,净跟我扯什么上纲上线。我当她记以前的仇,原来她当我是逢场作戏……所以,关宏宇让我在纸上写字签名,其实是为了比对字迹?”
关宏峰垂目:“我看过,很像。”
这就是你现在对我处处提防、针锋相对的原因吗?周巡牢牢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说点什么来为自己辩解,话一出口,却只是干巴巴的一句:“不是我。”
对方眼也不抬:“我知道。”
这答案也说不上是让人欣喜还是失望。
周巡拂了拂头上的雪,冰晶在指间化开,打湿了刘海。他扯扯嘴角:“那你还让你弟还来打我。”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打过了。”
“得得,”周巡一度语塞,“还有,那个叫‘娃娃’的,这人刚寻上我麻烦,你弟就来了。这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这下关宏峰又不说话了。
周巡彻底放弃了跟关宏峰兜圈子的努力,任何审讯与套话的技巧,用在对方身上都如同泥牛入海。他索性大大方方说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伍玲玲的旧案,的确是我找人重新查的。案子你不愿意提,行,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现在问题是,还有什么人,想对你,对伍玲玲的事作文章?”
“最近市局物证科,是不是进行过人事调动?”
“你怎么知道,”周巡颇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茬,“你还记得车震杀手那个案子吗?给王志革他老婆定罪的那张房卡,送市局后莫名丢了。那天值班的崔科——就崔书庆,反正你肯定也不熟——得负主要责任,年前调宣传去了,顶着是发配。”
对上了。
关宏峰神情愈发冷肃。周巡觑着他脸色,慢慢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既然他跟那张房卡的丢失有关,就应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你只说对了一半。有人用这张关系到给唐莹定罪的房卡,换王志革铤而走险,闯进支队找213的案卷;王志革手里拿的,恰好是当年宏安码头我丢失的那把配枪。你想到了什么?”
周巡面沉如水:“这几个案子里头,我们面对的都是同一拨敌人。”
“房卡的丢失是一条线索,拔起萝卜免不了带出泥,可以从它入手往下查;但拿走房卡的人,却不一定是崔书庆。”
“不是他还能是谁?”周巡不甚以为然,“那天他值的班。”
关宏峰在心里叹气:“手雷保险销拔了,你会攥自己手里吗?”
“当然不会,我又不傻,肯定得撇出——”周巡顿口微怔,“这么说,老崔其实是代人受过了?”
关宏峰默认。
“可有点我还是不明白,伍玲玲那事已经过去两……算着现在快三年了,有人既然想针对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周巡无意中跟关宏宇问了一样的问题。
关宏峰的神思已经在雪地里走得很遥远:“我在玲玲的事上撒了谎。有人替我遮掩,希望案子这么尘埃落定,大家都睡个好觉。”
周巡也猜到了。
[他手里拎着东西,在楼下仰望关宏峰家的窗户。客厅灯火通明,耳畔电话里传来关宏峰的声音,“我睡下了”。]
“那你睡得好吗?”周巡问。
关宏峰没理会:“后来我去调过那天的物证资料,也让你去过,都被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新旧细节火花般迸落,周巡全部想起来了:“我记着,光我就前前后后去了三四回吧,还以为没哄好臭屁大老爷人家给脸子看,原来人压根就是为了捂着案子细节,谁都不让看。所以口说无凭,这件事凑合捂到现在;所以老崔一走,我调物证立刻顺顺当当调出来了;所以你才这么确定,里头人事有变动过?”
“至于拿走房卡的那个‘鬼’,他还藏在市局,甚至有可能就在物证或者鉴识,所以才对伍玲玲案子的风吹草动这么敏感。”周巡自嘲:“我没大张旗鼓翻开了查,以为自个儿已经够谨慎的,没想到还是给别人当了枪。”
细小的冰晶簇拥在一起,从铅灰色天空中飘落下来。雪天周围往往格外静寂,远处的喊话声议论声在雪片间回荡湮没,传入耳朵时已经听不真切。
“图什么呢,你说这帮子人。”周巡声音渐低,自言自语。
他其实也能多少揣摩到一点:也许徐魏或者什么人,对害死自己亲人的关宏峰有种过分的执念。让一个警察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被他过去的同事和战友抓捕审判,用他亲手打磨锋利的三尺青锋将他牢牢钉死,这半生的执着与追求都化为泡影,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的报复?
现在连徐魏都死了。那些鬼戴上人的面具,就站在他们中间。这些人又会怎么对待他?
警员们的取证工作已经到了尾声,正赶在痕迹被完全掩盖之前,做最后的扫尾。这场残冬才降的雪来得既不讨人喜欢,又不切时节,用不了多久,天气转暖,它们孱弱的躯壳就会随着阳光消融干净,什么都不会留下。
衣上积雪倏而落地。周巡站起来,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手伸向自己腰间,又垂下。过去和现在同时拉扯着他,关宏峰的命运握在手中,周巡只觉得掌心灼灼:“老关,你教过我,作为一个警察,要坚守法律和正义,我记住了;可你却没教过我,像这种时候,我到底应该怎么选?”
关宏峰低眉敛目,仿若入定。
周巡嗓音低哑:“我当初去找你报到……不是为了让杀人的凶手逍遥法外,也不是为了有一天看着你死在牢里或者刑场上,才继续当这个刑警的。”
他们忽然都沉默下来。
四下寂静,鸟雀无声。关宏峰如同风暴中心的风眼,缓缓抬起头,脸上无波无澜:“我需要时间。”
“我有条件,”周巡开口,语速飞快,好像已经打算好了,“我要共享你们的所有的进度和消息,而你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一切问题和障碍自己解决,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必要的时候,说不定还需要拿你作饵,钓我要找的人上钩。”
“我答应。”关宏峰拂散外套上的银白,慢慢站起来,面有倦色,目光却很镇定:“周巡,我能相信你吗?”
“不好说,”周巡掏出口袋里铃声大震的手机,“不过你要是不信我,今天也不会站这儿了,对吧。”
他不等关宏峰再表示什么,就接起电话:“说。”
小汪没几分钟就来了。
“周队您怎么走这了?”扯开了的嗓门并人影一起越来越近,汪苗跑到近前,先喘了几口气,居然从身后拎出把伞,巴巴儿捧给师父:“车上翻了半天,想着是有把伞。”
周巡接过,正准备顺手在关宏峰头顶撑起来,但手刚抬了抬,就把伞掖回小汪怀里,一脸的不耐烦:“穷讲究什么呢,给你茜打去吧!”
小汪伞夹胳膊下,嘿嘿只笑:“行那再说个好事,我听说啊,嫌疑人好像已经初步确定,正出动警力找人去了。”
“这么快。”周巡惊讶。
关宏峰忽然开口:“怎么确定的?”
“宇哥,”小汪一点头,见周巡没反对的意思,就直接说了,“刚你应该也看过了,受害人身上零碎物件都不在,什么钥匙钱包手机之类——”
“还有项链和戒指,”关宏峰补充,“尸体脖颈和手指上有佩戴过首饰的痕迹,可能是金的。”
周巡神情古怪,关宏峰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向小汪解释:“我哥以前他也没少考过我。所以呢?这次你们判断是谋财,抡石头把人脑袋敲了?”
你接着演。周巡有点想笑,又板起脸。
小汪接着说:“死的这人和时间节骨眼上是巧了点,不过暂且先顺着最明显的线索查了。这不刚有人在村里头垃圾池里,发现了个空钱夹,边上还沾着血迹,可能是受害人的。”
“我在蒙蛇尸体衣兜里,发现了半枚血指纹。”关宏峰摸着下巴沉吟。
“可不,可以用来确定和排除嫌疑人,”小汪挠挠头,顺着身侧那条路望进村里,“衢平这边弟兄们走访反应,这片有个光棍,就一泼皮无赖,脑子还不大好使。这人成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工作,缺钱了就搬个椅子坐桥当中间,私收过路费。这不有些车为了省钱,不走外头国道收费站,片路进村走小路。”
周巡“嗯”了一声:“我们早点过来的时候,桥头不远还丢着张椅子。”
小汪低头,刨头顶上的雪:“早上有人目击到这光棍,啊,‘慌里慌张,像是有什么事儿’,嫌疑噌就上去了。”
在场的另外两个可以归入光棍阵营的成员对视,周巡朝关宏峰眨眨眼,空气陷入微妙的沉默。浑然不觉的光棍三号汪苗作结:“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不是他。”关宏峰冷着脸。
“行别纠结了,我去问问,这边副队是我师兄,”周巡开腔,“等人抓着了,是不是自然就知道;要真不是,我们也得等这案子管辖权划下来才能展开。汪你去跟咱们的人喊一声,要差不多了就准备先回。”
“得嘞。”
小汪答应着,刚要跟周巡走,忽然凑近上下打量了关宏峰几眼。“你说——”小汪欲言又止,目中满是疑虑,看得关宏峰心里警铃大作。
——汪苗认出来了?
——“茜她老对我爱答不理,是矜持呢还是什么……”汪苗说。
关宏峰眼睛微微睁大。
他装成关宏宇出来前,从没没料到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时竟有些费解。目光游离地踌躇片刻,他才谨慎回答:“下次……你看对方的眼睛。人看到有强烈兴趣的东西时,瞳孔会迅速扩大。如果她对你这种反应,说明她可能也是有感觉的。”
小汪恍然大悟,赞叹地比了个拇指:“我怎么没想到呢,厉害!”
“就你他妈废话多,”周巡一脸瞧不上,“你走不走?不走把你拽这儿,你自己等开春吧。”
“哎哎哎走走。”小汪低头连声应着,一溜烟跑了。
“小兔崽子,”周巡嘀咕,转过来看关宏峰,“老关,你怎么来的?”
“打车。”
“你也别打车了,就坐我车回去吧。大老远的,给你省点钱,毕竟你现在是无业游民。雪下大了,有什么事回去说,有个好歹你弟该跟我拼命了。”周巡拍拍口袋里的车钥匙,心头压抑一扫而空:“再给关队当回司机。”
关宏峰没有拒绝。
可是只过去半个小时,他就后悔了。
雨刷在车前单调地摆动,刮走挡风玻璃上的雪水。
关宏峰没再坐后座,而是倚在副驾座椅上,透过玻璃,看外面踽踽独行的路人。
后视镜里,几辆车的车距拉得很开,毕竟雪天很少有人会急于投胎。周巡向旁一瞥:“怎么回事,不舒服?”
“有点贫血。”
“回去着给你买两斤猪肝?”周巡随口说。
关宏峰眼也不抬:“免了,到时候还不是要我自己掏钱。”
周巡笑笑,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早猜着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所以你才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脸前,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你就觉得我没法这么狼心狗肺是不是?”
关宏峰以问作答:“你平时不都带着周舒桐跑腿吗?”
“我这不也替老刘带小孩,她家里没人能指望,只能靠工作填充自己了,多给年轻人锻炼锻炼。”
“今天怎么没让她跟着?”
“老关到底还是老关,嗯?她以前跟你们哥俩走太近,我怕她认出来,”周巡打过方向盘,开上一条路,语气里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我就……就这么明显吗?”
关宏峰居然承认,脸上甚至还带点淡淡的笑意:“你一向都很容易被看透。”
“得,”周巡苦笑着转过头,放慢车速,“关老师。”
他们正随口聊着,关宏峰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直起身子,视线怔怔注视前方:“周——”
他没能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