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蔷薇水

30、天罗

　　大概谁也没想过能在河边遇上一艘渡船。
　　那是一艘乌篷船，不太大，是常见的渡船样式，一个船夫头戴斗笠蹲在船尾抽一竿旱烟，偶一抬头，只见须发皆尽花白，是一位老翁了。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去，并不理睬。
　　船头老舟有点着急，上前问道：“船家，渡不渡河？”
　　老翁恍若无闻的继续一口一口抽着他的烟。
　　估计船头老舟被人尊敬惯了，很少吃这样的瘪，他立刻就生气的叫了起来：“喂喂，我问你渡不渡河，你怎么不理我？”
　　忽然有人打起门帘从舱里钻了出来，穿大红色布袄的女郎糜然一笑，向我们道：“对不住，我爹听不见的。”
　　她笑的瞬间，灰暗的天色都明亮起来，这个浓睫大眼，四肢修长的女子，迥然不同我见惯的清秀娟丽，她有一种烈火般的艳丽，带着撩人的热情。
　　优波罗抱着手微笑：“得罪了，但是姑娘方不方便渡我们一程呢？”
　　红衣女郎歉然道：“对不住了，我们这船是渡船，可是今天不行呢，船正在修。”
　　船头老舟跳起来：“那里坏了？我会修，我看看！”
　　红衣女郎有一瞬间脸色变的有些难看，但她很快又笑起来：“就是修好了，也不能走，我们的船今天有人包了。”
　　僵持间小展忽然转身按剑，向树林深处喝道：“什么人？”
　　灰暗的林间隐约响起窸窣声，四个男子顺次钻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少年对我展颜一笑：“又是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发现方予诺的目光扫了过来，心里知道糟糕，在乐游我没有说，现在再说就来不及，他要想成什么情况都再也不能解释，只得笑回去：“是啊，真巧。”
　　这人正是我在乐游船上救过的少年之一，他笑着向一个个子极高的白面男子说：“王哲，这位就是乐游船上救了我和四哥一命的小姑娘。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送他们一程？”
　　叫王哲的男子认真的看了我们一会，目光落在方予诺身上，一字一顿的问：“几位是要去楚国？”
　　方予诺摇了摇头：“我们只是路过。”
　　锦衣少年跳起来：“你们要去大荒山？”
　　另一个长相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拉了他一把，眼色有些责怪的意思。
　　锦衣少年笑了笑：“没关系，他们是外乡客。”他指着自己说：“我叫楚狂歌，这位是我四哥楚云平。”他对我作了个揖，殊无敬意的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叫楚云平的少年显然要稳重的多，他认真的向王哲道：“王统领，他们确实在乐游对我们有恩，既然是同路，送他们一程无妨。”
　　王哲恭敬的行了一礼，应声称是。
　　楚狂歌对他做了个鬼脸，转头笑向小展道：“你耳音不错，武功也很好吧？”
　　小展默默的走开几步不理他，楚狂歌还不肯放过，追着问道：“找机会我们较量较量？”
　　最后一个长相敦厚的中年男子拽住了活泼过分的少年，极口劝道：“九哥儿，你稳重些！”
　　楚云平上前肃然一揖，问道：“不知几位是否愿与我等同行？”
　　这人容貌娟秀，行动有些女儿态，可是礼貌周全，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明明是我们有求于他，他说出话来却实在很客气。
　　方予诺回了一礼，笑说多谢。
　　双方各自介绍了一下同路人，那个长相敦厚的男子姓郭名厚生，长相和名字果然相得益彰。
　　船只能载十人，除了船上的老翁和女郎外只能再搭八人，方予诺带我和竹笙先与楚云平等人同船过河。
　　女郎站在船尾一槁点开，船离岸而去。
　　这是桑州的初冬季节，天色灰白，丛林森然，人在河上有一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冷。我拢了拢袖子，向竹笙靠近些，竹笙对我笑：“冷啊？”她把我的手拉到她怀里捂着：“手暖和了就不冷了。”
　　方予诺坐在我对面，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船头的老翁正在摘下自己的斗笠。
　　我忽然发现船停了。
　　寒鸦一声，有惊鸟从河岸林间跃起，没入苍白天空，无叶的树干妖异的伸在空中，像黑色欲望蔓延。
　　一种让人牙酸的“吱嘎”声不知从那里传来，正茫然，竹笙一声惊叫：“船要裂了！”
　　话音未落，天地忽然倾覆，仿佛一脚踏空，身体忽然没入虚空，灰色的水一瞬间浸透丝棉的外套，我的手脚立刻重的像一块铁石。
　　可怕的碎裂声中，一个红色的身影腾空而起，像一头巨鹰扑击猎物一般向下击落。这是我能够看清的最后一个画面，寒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
　　我不会游水，惊慌的伸手去抓可供攀附的东西，混乱中方予诺把一块木板推到我手上，我用力抓住，还想去拉他，手还没有伸出去，身前的一块木板凭空断裂成几块，其中一块劈面打在我头上，我几乎被打晕过去，不知是谁我腰间大力一推，还来不及搞清情况，湍急河水已经轻易的卷住我向下游冲去。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竹笙苍白的脸，她的声音因惊恐而变了形，声音破碎的惊叫着说：“快逃！”
　　一瞬间河水突然泛起红色，我骇然看见一颗人头从我面前漂过去，是哪个叫王哲的男人！我的胃痉挛起来，极度的恐惧让我失去了声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直到冰冷的河水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竹笙几次试图靠岸都没有成功，幸运的是一颗倒在河中的老树拦住了我们，我们才顺着树干挨到了岸边。这里离出事的地方大概有一里多远，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和竹笙都在发抖，湿透了的衣服包裹在身上比冰还可怕，竹笙绝无迟疑的开始脱衣服，我看着她发呆，竹笙对我嚷：“快脱掉，这样比不穿还糟。”
　　羞耻感很快被寒冷击败，我战抖着开始脱掉外套。只穿内衣的竹笙在林间迅速的收集着可以利用的树枝，我在旁边帮忙，竹笙有点着急的对我说：“干的才要，湿了的不行的，点不着火。”
　　我说：“不要紧，可以烤干，火折子没弄湿吗？”
　　竹笙在衣服堆里摸出一个密封的竹筒，上面的火漆是红莲的形状。这件东西我在小展那里见过，出自优波罗的红莲秘术。
　　火终于点了起来，但不足以驱散灰暗林间的寒气，我蜷成一团不停的发着抖，竹笙一边把树枝折断往火里丢一边哭着问我：“他们会不会出事？”
　　我咬牙把想要回去看看方予诺是否安全的念头打消掉：现在回去，除了给他带来麻烦，我看不出对他有任何用处，自己能照顾自己才是最大帮助。
　　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安慰吓坏了的竹笙，只能由得她哭。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哭有什么意义？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等待已经成了一种凌迟，可是我还得等下去。除了等待，我别无他法。我不由自主的去想他要是死了怎么办？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然后被这个念头惊吓，斩钉截铁的命令自己把这个可能忘了。
　　密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我吓的跳了起来，竹笙还想把火熄了，我心道来不及了，一把抓起半干的衣服拉住竹笙说快跑。可是来人速度好快，一瞬间已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方予诺，这一喜非同小可，脚上不由自主就缓了一缓，只这么一个迟疑，冲在最前的红衣女郎已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惊叫一声被她扯了回去，她携着我一个急转，我眼前一花，闪着寒光的兵器已逼到眉尖。
　　在竹笙的尖叫声中，执剑的楚狂歌怒喝一声，凭空一个回旋倒翻了出去，落地的时候脸涨的通红。
　　方予诺停在十步开外的位置，他和楚狂歌一样混身湿透，可是这样的狼狈并无损于他的气势，他微微皱眉，略略迟疑就把手中长刀掷于红衣女郎脚前，摊开手道：“其实你们要做什么，和我们毫不相干，请姑娘高抬贵手。”楚狂歌脸色有些难看的瞥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红衣女郎咯咯的笑出声来：“方公子，你太客气了，既然上了船、动了手，再来撇清不免小人。”她的笑有些冷冽“如果今天没有遇见你，现在被追杀的人大概不是我。”
　　楚狂歌哼了一声：“放了她我们再来比过，刚才的都不算好了。”
　　红衣女郎笑笑：“九公子你当过家家酒吗？”
　　楚狂歌怒道：“你想怎样？”
　　红衣女郎道：“也不想怎样，我是什么人你清楚。”
　　楚狂歌眉头紧皱，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天罗。
　　红衣女郎道：“对啊，我丢不起这个人。所以麻烦你到弱水走一趟吧。”
　　楚狂歌有些抓狂的意思：“你放了她我直接跟你去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红衣女郎道：“对不住，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比带着你让人放心。九公子年纪轻轻断云决已经有七八成火候，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妾身是很佩服的。”
　　方予诺略往前走了两步，那红衣女郎手一抬扣在我脖子上，冷冷道：“方公子你还是离我远点好，我这人见不得好看的男人，心里一妒忌，你这位小美人可就危险的很。”
　　方予诺的眼睛里渐渐有怒火燃烧，他沉声道：“你要杀他？”
　　我忽然懂了，厉声喝道：“方予诺！”
　　方予诺并不看我，他的目光停在一个遥远的位置。
　　楚狂歌握紧了自己的剑，戒备的斜对着他。
　　一触即发。
　　那红衣女郎似乎有些意外，扣着我脖子的手也略松了松，她强拉着我退开几步，声音妩媚的低低耳语道：“你这个相好的待你不错啊。”
　　我气急败坏“方予诺，你别这样！”
　　方予诺的目光忽然闪动了一下，他微笑起来，肃杀杀气瞬间消散无形，一声轻叹，他负手转身，向红衣女郎轻声道：“未请教……”
　　红衣女郎毫不迟疑的回答：“红袖。”
　　方予诺平静的道：“红袖姑娘，请你善待内人。弱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