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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傀儡作【一】 ...

  •   夕阳点燃了天边的云彩,炫目的金红晚霞既是对今日的告别,亦是对明朝晴好的预兆。
      据说,那里是昔年上古大神女娲用亲手所炼制的五彩石修补过的地方。
      天地崩塌尚可修补,人心呢?
      踏上归途的人们步履匆匆,街市上的买卖铺户也开始关门谢客。宛匋城中,白日熙来攘往的北溪大街又迎来了一个夜晚。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道姑翩然而至,她一手提着两三个油纸包,一手捏着块吃了几口的米糕,悠闲自在地走着。一只乌鸦匆匆自空中飞过,惹得她昂首瞧看。
      “哟!看看谁来了!“走街串巷卖针线的白老婆子热络地招呼道。
      “婆婆这是要回家呢?”小道姑笑应着。
      “这不是‘香铺’那家的……那家的……的嘛!”白老婆子刚开口,后半句就被小道姑绵里藏针的眼神生生地给逼了回去。
      “是啊!婆婆今日的买卖如何?”见好就收,小道姑忙又挤出一丝和善的笑意。
      “啊?还……还好,也没白跑这一整日……”白婆子举头望了望天色,“都是这个时候了,也该家去了!”
      “这有新买的糕点,婆婆要不要尝几块?”说着,那几个油纸包就被举到了白婆子面前。
      老婆婆看到纸包上捆缚的五色丝线,眼睛不由一亮,“这……这是在东林大街上的‘盛濡斋’买的吧!”
      “正是呢。婆婆的鼻子好灵!”
      “人老了,哪里是鼻子灵!除了他家,哪个肯用五彩丝线去做这个!”白婆子叹了叹,又道:“姑娘真是贪嘴呢,成日里吃这些个好的。”
      小道姑笑道:“婆婆喜欢便拿去哄孙子,只不要嫌少啊!”边说边塞了一包到白婆子的提篮中。
      “这怎么好……”白婆子的眼中带着欣喜,再抬头时却见小道姑已在一丈开外和她道别了。
      应付了白老婆子,小道姑一转身正看到对面走来三三两两的书生——书院下学了。
      得快些回去了,不然又得面对师姐的冷颜与冷言!
      想到此处,小道姑不禁加快了步伐。走着走着,忽听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小道姑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城中“润丰典”的少东家滕会吉。她偏过头,见他今日穿着石青色圆领长衫,领袖处各绣了寥寥几只翠竹,越发显得面容光洁,瞳仁黑亮。
      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这生于富家的公子好歹是由保姆养娘服侍、玉粒金莼喂养大的,天生便是安稳顺遂的享福命,殊不知这位滕少爷的苦也没少受。他出生时便不同于常人,非但时辰不好,且一落胎胞竟不会啼哭,然而却活了下来。从两三岁起,这小小的人儿要么独自对着空寂无人的床下梁上甚至庭中花木喃喃低语,要么他一张小脸便于睡梦中被憋得青紫,仿佛被一双隐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再不就是平地跌倒,并非小儿蹒跚学步时因站立不稳而摔跤,是被狠狠推翻在地的那种。总之,与人相比,滕会吉就是有那么几分“异样”。家里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这孩子的眼睛“太干净”了,故此“被缠住”了。
      滕家请了僧道来看,都说他的八字极阴,需亲近佛道才好养大。故此,家里为他从小请了替身出家,又捐了寺院宫观无数的香油烛纸等物,他方跌跌撞撞地长到这十六岁上,家里轻易不让出门,又请了镖师来护卫,且教授了几手功夫。这两三年中,情形有所好转,滕会吉不似从前那般容易“被盯上”了。
      滕会吉到底学了几招拳脚,俊秀之中便也带着了那么一点英气。可小道姑每每看到他那张脸蛋,心里依然隐隐觉得他喜好男风。
      滕家少爷因自小被家人灌输需多亲近僧道,故而当城中来了郦锦华这么一位俏皮伶俐的小道姑时,便有意结交。待光顾了其与师姐共同经营的香料铺子不过数次,二人便已有相交经年之感。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滕会吉见郦锦华发现了他,便笑嘻嘻道:“看你跟那婆子聊得欢喜!街坊吗?”
      “嗯。”
      “也是。看她那样子,断不会是你们铺子的客人。”
      “这白婆子人虽不坏,脑子却老得不大灵光了,总叫我做香铺的丫头,叫了好几次了!有请道姑做丫头的吗!?”
      “丫头是没有‘请的’,都是‘买的’嘛!”
      “人们见了师姐,还要尊一声‘许真人’,如何到贫道这里竟成了侍奉人的丫头了?真真气煞人也!”郦锦华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米糕,恨恨地嚼起来。
      “大户人家的丫头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来的……”
      “此话怎讲?”郦锦华斜着眼问。
      滕少爷没有察觉,还在耐心地解说,“譬如我家的丫头吧,总要挑拣些模样好、性情好、手脚利落……”话未说完,便挨了重重一掌。
      “你倒是说说看,贫道的模样性情如何不好了!”
      看着小道姑一双瞪得溜圆的杏眼,滕会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郦锦华本欲再纠缠两句,想想又觉得无趣,于是狠狠剜了小滕一眼,继续吃糕。
      滕会吉贼兮兮地靠过来,“听说了没?城内近来闹鬼,许多家都出事了!”
      郦锦华闻言,不由放缓了脚步。
      滕会吉一见对方留心,便忍住笑道,“出事的还都是姑娘小姐们的闺房!她们夜晚熟睡之时,朦胧间听到另一人粗重的呼吸声。待睁眼看时,却发现……你道怎样,迎面是黑乎乎的一个身影!那黑影一见被发觉了,便立时掠出窗子。待小姐们喊来人去窗外查看时,却已踪迹皆无。只是地上有铜盆大小的一个浅坑……”
      “唔,可有伤亡?”
      “还未曾听说……”
      “如今世道这般,鬼怪方现身作祟,也不知何时是个了结!”
      “不过,那黑影终还是被捉住了!你道怎样,那作怪的,却原来是个水缸成精!因为太重,所以每每跃窗后才会于地上砸出个脸盆大小的坑……”滕会吉未说完,已笑得喘不上气来。
      “好得很!”小道姑不为所动,“喂!你可要吃几块栗子饼?”
      “呃?两块……”讲了笑话别人却不买账,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滕会吉讪讪的。
      “贫道方才去店里,不想他们卖得断货了。不如你稍后去盛濡斋买十块,再带着福芳居的豆沙卷来店里寻贫道,如何?”
      这番安排又引发了滕少爷的感慨,“唉!你这样贪嘴,怕是找不到婆家,才出家修行的吧?”
      “呸!贫道自幼被师父收养,何来寻常女子那些琐事!”郦锦华举掌又要打,却看到小滕的眼神飘向了自己身后,循着目光转头看去,只见三五个清秀的书生结伴行走。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郦锦华不以为然道。
      滕家少爷立刻红了脸,喃喃道:“你哪里知道,他们可不一般呢!家世、样貌、功课都极好,先生最中意他们几个了!”
      “你用用功也不比他们差吧!”
      “我?哪里能和他们比……”
      “看你这点出息!都是一个书院教出来的,有什么比不了?”说完,郦锦华又瞟了那几人一眼,却见其中一个的面上隐隐罩着层黑气。
      “那一个,似乎之前没见过……”郦锦华颦眉,悄悄指向走在最后的一人。
      滕会吉看去,见到一个面白体怯的青衫书生正踽踽而行。
      “他是章宝如,两个多月前到得此地。他家原是北方的大族,几代都在朝为官。然而蛮族入侵,北方失陷后,族人不是遇难便是离散,他只跟着叔父逃了出来。”
      “哦,倒真是不易!”
      “这还不算。他祖父章宗正公虽为文职,却是朝廷主战一派,以古稀之年随大将军洪常重征战边疆,出谋献策。蛮人围困龙门关数月,粮草尽绝之时,更是殚精竭虑,不眠不休,与兵士百姓一道在城墙投石抗敌,大骂贼寇。关破后不甘被俘,自尽殉国。”滕会吉讲述时,声音低沉,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居然还是忠良之后……”郦锦华慨叹一声,握着手中的半块米糕,都忘了吃。
      “他祖父因‘主战’,从而得罪了朝廷‘主和’一派,龙门关被破后,更是遭到弹劾。他虽非主帅,却也担了个‘守关不利,丧城损邑,致失地辱国’的罪名。圣上被奸人鼓动欲查办此案,他家听到风声,为免祸及无辜连忙散尽仆佣。不想恰在此时,蛮人攻入京畿,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均南渡避难,他家算是由此躲过一劫。当日他叔父仓皇出逃时,只觅得了他,其余家眷自此星散各地。章家虽免遭查抄问罪,却也一蹶不振!你看他的穿戴,比之其他同窗差了多少!他叔父意图重振家业,每日里四处奔走,联络故旧,想来对他也少有看顾……”
      见小道姑黯然无语,滕会吉又道,“我还听说,他叔父对他期望颇高,仓皇之际竟是舍了自家妻小带他出逃。来到此地后,他府上捉襟见肘,每到书院收取书籍笔墨、茶水点心等项杂费时,宝如都借故告假,几日后方交得上。我们先生敬他祖父气节,又怜他素日多才守礼,便也不大理论。”
      “是这样……”
      “他功课虽好,脾气却有几分古怪。平日中不大理人,时常独自一人拿块木头削来削去。虽说也算亲和柔顺,但别人不遂他意时又会发作一番,起因倒都不算什么,我们眼中的小事他却极为在意,前一日还差点掀了桌子。”
      郦锦华默然听着,不时遥看那几名已然走过的书生。同滕会吉转过街角前,她复又回头瞧了瞧,只见那名唤宝如的章家少爷正跟一个仆从模样的妇人笑谈,面上颇带有几分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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