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文》临风独回首

1、等我

　　男人蹲下，将花放在一座坟包前。

　　乍看是无名孤魂，只有黄土掩埋。没有墓碑，更没有什么爱妻xx之墓。

　　花很平常，甚至就像路边随便摘的，扎成整齐一束，也算看得过眼。

　　点起一根烟，插在坟前。

　　“我想香你就不需要了，嫌弃也不行，反正老子以后不来了。”

　　男人说着，也在风中给自己点起一根烟。

　　很劣质的烟，又杂又苦。感受它的劣质在肺中搅动成一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

　　苦到了心头，如鲠在喉。

　　他忽然有点想吐。

　　但他还是大口大口急促地吸着，活像个刚放出来的瘾君子。

　　因为坟前的风没有等他，不知是否真的有灵，还是风在抽。

　　我为你点的烟，风它抽去了一半。
　　我为你抽的烟，风也替我抽去了一半。

　　男人的身体其实不能再抽烟了，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经老了。

　　“我老了，快要去见你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你……我们很久没见，我忘记你的样子了。”

　　男人颤巍站起，将烟头踩灭。脚在碾磨，口中碎念道:“只可惜，将你带了出来，这辈子却没给你个名头。”

　　“你总说你要是个女人该多好，每次我都没说话，心想你要是个女人老子能看上你？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就嘴上说说，看我有没有喜欢女人的念头。”

　　嬉笑怒骂，鲜活一如少年时。只可惜该一起的那个人，早已只活在记忆里，泛黄褪色的黑白照片里。

　　“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虽然你这辈子最不精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我。”

　　“你养的那棵树被我浇死了，狗还活着，整天就趴院里晒太阳，也不再到处乱跑，乖了好多。我最近养了只鸟，你以前不是说过想养一只么？那时候太稀罕了，没给你买着，你还锤我。”男人笑了几声，眼中浮现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光彩，还有迟暮的温柔。

　　“叫什么来着……哦对，鹦鹉，我叫北院那家的儿子给我带了一只，本来想自己给你挑的，可我的眼睛不够灵光了，又怕买着假的，我一买到假货你就爱锤我。北院你还记得吧？就原来那家特别腻歪的小夫妻，我说腻歪，你说恩爱，总是你对，现在都抱孙子了，整天带在我面前现，有事没事当着孩子面就亲一口牵个手，老不正经。”面上的皱纹叠在了一起，沧桑笑颜，风霜洗涤。

　　沉默了一下，又蹲下拔起坟边杂草，头埋得低低的，小声道:“其实我也想那么对你……”

　　但他走得太快了，也走得太早了。

　　“但你没有等我。”

　　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泪早在无数个夜晚盈眶落完，而今不会说哭就哭了。

　　像小孩子埋怨般道:“你从来都会等我的，为什么这次不等？”

　　是不是怪我；带你走却没有照顾好你，是不是怪我；没能给你安稳生活，是不是怪我；这一世未能给你个名头。

　　“明明马上就可以带你去旅游，明明钱已经存够，药也喂到了你嘴边……”但就是那一刻起，喜欢大呼小叫喊他名字的口，再没有张开。

　　他的病危通知他未能签字，他的死亡通知，他也未能再见那名字一眼。

　　后来，他的家人带走了他，将他葬在这里，却因为嫌丢了他家八辈祖宗的脸，碑也没有立一个。

　　打听很久，男人才找到这里。

　　爱人要靠他人分辨。

　　那些事早就过了，那些人也早就老了，而今，他也老了。

　　往事随记忆模糊，如流沙般散去，已不必计较，这个年纪也无法再计较了。他们还是不承认他，却也默许了他来看他。

　　捻起一点黄土，男人揣进口袋。咧嘴一笑:“他们说这样就能找到你，我不能一直守着你，但我想和你死在一起。我拿走一点，到时候下去了再还给你。”

　　“反正是我们的家，你肯定不会介意，到时候房子都是我来修。”

　　“我走了。”

　　男人看坟前的烟燃完，再没有冒出一丝白烟，留恋的，仿佛透过一抔黄土在看着谁。

　　风还在吹，男人将手中杂草放开，看它卷进风中，渐渐飘远，好像爱人在和自己告别。

　　不久后，山坡上无碑的孤坟旁，又添了一座无碑坟。

　　挨得极尽，像是两个人相依相靠，或是如男人所说，这是他们的家。

　　一生何用碑文，他诠释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