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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一 怀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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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是上元灯节。
这天晚上,整个京城仿佛瞬间被成千上万盏灯点亮了,这些色彩斑斓的灯沿着长街铺开耀眼了一片,仿佛没有尽头。一入夜,仿佛全京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只要稍不留意就会被川流的人带到其他的方向。可就算人多成这样,街道两旁的摊贩仍旧热热闹闹的,一个摊位挨着一个摊位,在整齐中却也很难一下子分清楚哪家卖的是什么。只是被动的跟着人潮缓慢的走,一边还在分辨中空气中的吆喝声、猜灯谜的喝彩声、脂粉香味和馄饨热气……
怀安王府派给怀珠的贴身丫鬟珑粹死死的抓着怀珠的手,生怕一不小心把小姐弄丢了,回去好领一顿皮肉板子。珑粹原名本是侬翠,刚过十四就被管家领到怀珠面前,低头问了好一抬头就是脆生生的笑,这笑笑的有些没心没肺,虽不知真假但还就对了怀珠的脾胃。侬翠识字虽然不多,却也够用,怀珠曾让她写过自己的名字,认真想了想接过纸笔给换了两个字,音听起来差不多可字面意思上就别致多了。这两个字珑粹喜欢的要命,却也曾不安的问过怀珠:“小姐,我这个名字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珑粹说“和小姐的名字有些像。”
怀珠毫不在意的抿嘴一笑:“像又怎么了,喜欢就好。”
小丫头欢天喜地的接受了新名字,从此后对怀珠更是死心塌地。
这天晚上,怀珠一袭牡丹粉的曳地长裙,抓了一把鹅黄色的团扇半遮着脸,有时晚风轻送,在她身后迤逦出飘渺的美好。怀珠第一次出府,平时关于府外种种皆是从嬷嬷或先生的口中听说的,听的时候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这下放出了府还没有人跟着,更加睁大了眼睛看见什么都新奇的紧,哪里还顾得了方向。
珑粹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裙紧紧的跟着怀珠,紧张兮兮的不停的念:“小姐,小姐,再不能往里面走了,人太多了,走散了可怎么好?……”
“怕什么?这么大的活人还能丢了不成?”怀珠抓紧团扇,踮起脚尖伸长脑袋,拼命想往人群里面看。
珑粹急的快要哭出来了,正要拉着怀珠退后,突然被身后川流不息的人流推了一下,等她站稳了眼前却再也看不见怀珠的身影了。
怀珠突然一下子被人流带走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团扇下的红唇勾了起来,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呀——走散了呢。”
正准备转身假假的找一下珑粹,突然腿上被推了一把,她立刻伸手去扶起扑到身前的人。低头仔细一看,不由暗抽了口气。
那是一个女孩子,可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纯白的衣裙不带一点装饰,却在脸上带了一张粘着白色羽毛的面具。身旁有人提着花灯经过,摇曳的灯火中,怀珠看见她眼中琥珀色的光一闪而逝。
小女孩抬头静静看着她,慢慢就着她的手缓缓站稳。
怀珠心里没有来一抖,低头看着她,心头渐渐蔓延出一阵冷寂。她突然有些害怕。
小女孩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嘴想说什么。
“……”突然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了她。
小女孩回头,弯了眼角:“先生。”
怀珠看着她微笑的眉眼,突然心头的冷寂默然消解了。
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欣长的身影,一身月色儒生长袍,腰带未系,却更显得此人身形清瘦,风骨飘逸。他负手缓步上前,人群、街道、花灯、月亮都成了背景。等他走进了,怀珠才发觉他也带了一副面具——墙灰一样的白,没有五官,没有装饰。
“有劳姑娘了。”
小女孩抿起了嘴角。像是察觉她的不快,他牵住了她的手,却仍没有让她开口。
“这里人太多了,我还担心她是否走丢了。”怀珠退了一步,生生压住想要逃跑的冲动。这两个人太奇怪了。
小女孩突然伸手去拽她的衣角。怀珠被迫只能弯下腰和她对视,她如墨一般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你好暗。”
怀珠傻傻看着她。
“……七”白袍男子似轻声唤了她的名字,“走吧。”
小女孩应了声,放开了怀珠的衣角。
白袍男子眼中一抹流光转瞬即逝:“我这学生顽皮,多谢姑娘照顾,此番人情来日当还。”
怀珠看着他牵起小女孩的手转身走了,慌乱开口:“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将来怎么找你?”
“你自然会知晓。”白袍男子身形渐远,只有这句话飘然入耳。
怀珠像受了蛊,刚追了两步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珑粹喘着气,睁着大眼睛惊魂未定的看着怀珠:“小姐,你让我好找!”
怀珠回头再看去,之前那两个戴面具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街道、人群、花灯、吆喝声依旧如常,仿佛那两个人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背后冷意更甚。
珑粹一把挽起她的手:“小姐,快些走吧,现茶馆里正在说书呢!我听了一阵有意思的紧,小姐你一定会喜欢。”
怀珠偏头笑了笑:“明明是你这丫头想听,硬拉着我去,”摇了摇团扇,任珑粹拖着她往前方茶馆走,“讲的什么?”
珑粹一把推开前面挡着的人群,高声叫伙计要了个楼上的位置,忙回头脱口蹦了一串:“说的是大槐安国有个秀才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现正在讲那场面如何热闹呢!”
怀珠“嗤”的一声笑了:“这场面热闹,未必是真”。
珑粹瘪了瘪嘴:“怎么不是真?我看那场面要是放在咱们府上,也未必会输。”
“好好好!你且听你的书,依着这个讲法,今儿一晚上也讲不完,能听多少是多少吧。”说完,她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却又不甚合意,就放下了。
珑粹那丫头听的已入了迷,半张着嘴,直愣愣的盯着台下的说书先生,半个身子已然粘在了凳子上。
这故事的本子怀珠早看过,也觉得下面讲的少些意思,就歪在椅子上随手捡了一个橘子,漫不经心的剥着。
对面窗边有人铺了纸,点了墨,落了笔。
怀珠一个橙子慢慢的吃完了,看下面话本这段也说的差不多了就拉起珑粹结账下了楼。珑粹还没有过瘾,走的拖拖拉拉。
怀珠有些不耐烦回头:“到底走不走?”
夜色中,有云遮月,月又偷偷探出了头。
怀珠睁大了眼睛。
怀珠的面前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人,他许是跟了她许久,冷不防才让她回头逮了个正着。这人算得上“筚路蓝缕”,一身破烂衣衫满是线头和补丁,料子极差更是洗的看不清楚原本的样子,襟口敞开半露出胸口黝黑的皮肤却半分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一头乱发随随便便束了把,斜插了根筷子权当发簪,嘻嘻笑着看她。
怀珠一时没有看全他的样子,只觉得此人:眼睛亮、牙齿白、衣服破。
他摇摇晃晃踩着屐屉朝她走来,青石板上,她和他的影子渐渐交叠。
他走到怀珠面前,笑的越发轻狂:“敢问何家小姐?”
“放肆!”珑粹一把拦在两人之间,竖眉斥道。
他哈哈大笑:“我不放‘四’,放‘五、六、七、八、九、十’如何?”
怀珠躲在团扇后,轻笑了半声就压住了:“有事?”
他伸手向她,手中握了一卷画纸:“一不小心画了小姐的像,我留着卖给其他人也不好吧?”
怀珠示意珑粹接了给钱。珑粹手里本来攥了几块碎银子,就点了两块最小的磨磨蹭蹭递给了他,还瞪了他一眼这才接过了画。
那人接过银子,又是一笑,转身就踩着屐屉仍是来时那样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满月出袖,说书人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冠翠风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
有人在路边的摊子上慢慢咽下最后一口红豆汤,放下几个铜板,掸了掸袖口,起身走远了。天上一盘满月的光辉,慢慢的淡了下来。
回来后怀珠命珑粹将画搭在卧室的屏风上,想起来就看两眼。珑粹觉得新鲜:“小姐,前些日子请来府里的画师为您画的像也没见这么喜欢。”
怀珠歪在踏上手上剥着橘子,把皮一点点的撕开放在手边的丝帕上。这丝帕不知是何时匿在她袖中,看样子也无甚稀奇,她所幸拿来垫了橘子。
怀珠看着那幅画,随口应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问。
“多了些生气。”怀珠答。
珑粹摇了摇头:“我怎么觉得她们画的比那个疯子精巧许多。啊,对了,今天王爷又请了一位画师来,说是之前的画师画的不好,要给您再画一幅。”
怀珠拿了第二个橘子剥:“有什么好不好的,总不过是王爷看着高兴罢了。”
珑粹看着她只一层一层的剥好了橘子,码的整整齐齐放在盘子里却不曾吃过一瓣,一边收拾橙皮一边道:“小姐,用了午饭,您午觉醒来画师就该来了,今天可不能再贪睡了。不过要是您没睡醒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怀珠奇道:“怎么说?”
珑粹“扑哧”一声笑了:“说是这位宫里的画师为闺阁千金画像都是隔着帘子画的,就隔着帘子远远的看几眼就开始画,直到画完了都没有见过正主儿的正脸。这要是画的好看还好说,要是画丑了可怎么办?您说好笑不好笑?”
怀珠放下剥的光溜的一个橘子,慢慢的说:“他能活到现在也算本事了,那可得赶紧趁他还能画的时候给我画一幅,说不定哪一天就价值连城了。”
珑粹扔下收拾了一半的橘皮扶着桌子捂着肚子,连笑的直不起腰。
怀珠看着又撒了一桌的橘皮,金灿灿的铺在面前甚是好看:“我们把剩下的橘子都剥了吧,正好慢慢的放在廊下朝阳处风干,也许到了霜降立冬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珑粹瞪大了眼睛:“我的小姐,说什么傻话呢?就这么几个要是真晒干了也就几钱陈皮,且不说耗损的呢!要是到了晚秋初冬想吃,去药房里取就是了。”
怀珠伸手把一筐橘子放在眼前:“那我从今天开始每天剥一筐总可以了吧?”
珑粹一时说不出话,只好任由怀珠使着性子剥了一个上午的橘子。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怀珠已经把一筐橘子都剥完了,却一口都没有吃。珑粹拿了一个竹编的浅口大框把剥好的橘子一个个放在里面堆的齐整,又拿了一个素绢袋子将怀珠剥的橘皮收拾妥当了这才把怀珠哄着吃完了饭。
怀珠吃完饭,随手握了一卷李义山的诗集一边翻一边养着睡意,迷蒙中看到半句“终销一国破,不啻万金求。”就慢慢放下了书。忽然衣袖被人扯住,要她去一个地方。怀珠一开始并不愿意,但那人的力道越来越大,仿佛急切之极,再加上她又实在困的迷糊,不知不觉就随来人去了。越走眼前雾气越重,前方扯着她的人却始终连个身影都看不真切,她才开始有些后怕,忽然耳边闻得一阵溪水流动的涓涓之声,顿时心中惊恐大作再也不肯往前走了。那扯住她的人再用力拉了她一下,见没有效果就再也没有了动静。突然她衣袖上的力卸去了,一道白色的“线”从袖口飞出,眨眼间就不见了。
怀珠这才后怕起来,转身想走四周却白雾更甚,一时慌不择路闷头摸了个方向跑去,流水声却越发清晰。她跑的脚底已经沾上了溪水,眼前一弯溪水上雾色淡了些,不远处一方石头上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手上夹着一张被剪成了粗略人形巴掌大的纸片放入了袖中,站起身来。
怀珠一时觉得似曾相识。
“打扰了,”他平平开口,一半的声音飘散在雾气里,“只是有一样东西忘在姑娘这里,还请赐还。”
怀珠一时说不出话,她哪里有拿过别人的东西?
他的手仿佛动了一下,“失礼了。”话音方落,她袖内的丝帕就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她看着他仔细的折好,妥帖的放入袖中,袖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依稀可辨。
怀珠有些懵,因为手里突然又多了一个锦盒。
“权当贺礼。”话未毕,已是浓雾大起。
贺什么礼?她想问却已是来不及。忽然又有人拉她手腕,她惊得反扣住来人的手。只听珑粹惊呼一声:“小姐?”
怀珠睁开眼却见是珑粹怕她午睡着凉,拉了被子正给她盖上。她猛的惊起,手下压着一片睡前剥好的橘子皮,细细摸去,刚才那方垫着橘皮的丝帕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