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姿》朱离

5、第四章

　　无姿定定看着静苍的睡容。
　　双眉斜插入鬓，鼻梁高挺，最好看的就是嘴唇，明明是个男子，生得唇红齿白，惹人侧目。可是他又活得太小心翼翼，任何事情都要算计再算计，几乎没有松弛的时候，嘴唇总是微微抿着，那一点唇珠就格外明显。
　　可是此时的他，却很松弛，松弛到嘴唇都是软软的样子，不禁让无姿又想起许多年前，他总是朦朦胧胧在笑着，会和她提到小时候的事情，会和她讲一些遥不可及的传说，“你听说过碧云绡的传说吗……”
　　记忆翻上心头，原来这个传说，是他告诉她的呀，无姿感觉心神一动，看了看无邪灯，又看了看眼前的破云，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十分古怪，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古怪，尤其是这个师尊，怎么会这么熟悉呢？她最熟悉的难道不是静苍吗？这位破云天尊同自己不过两面之缘呀，她低下身子，在静苍耳边轻嗅。
　　破云神色微妙，像是害羞了一般，却一闪而过。
　　无姿单手拂过面颊，那所谓的碧云绡一下子没有了踪影：“上人，你这般愚弄无姿，有意思吗？”
　　破云眼神闪过讶色：“姑娘是否有什么误会？”
　　无姿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无邪灯：“我已不是昨日的应无姿，你休想玩弄我于股掌。”
　　破云苦笑，音色已变作静苍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破绽有三，一来，道修自筑基后便不睡觉，你已入大乘境界，为人又缜密小心，从不轻易授人以柄，就这么点着无邪灯在房间睡觉，还被算准了时间抓住，若说这不是你刻意布的局，我不相信；二来，来万象观之前，我从未见过破云真尊，熟悉之说更是无从谈起，但自见面以来就有这种感觉，而且其言行仿佛刻意与你唱和，又于今日引我来此，我岂能不生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气味，刚刚我已仔细嗅过，发现躺着的静苍竟没有气味，我这才意识到，破云真尊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味道。而没有气味的人，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判断，眼前的一切当是幻像。如果我没有猜错，上人如今，已经有了控制无邪灯的能力了，我的梦境，以及我所见，皆是上人刻意而为，是这样吗？”
　　静苍一笑，手一扬，无邪灯应声而灭，整个房间变得清冷而幽暗。他的样子，掩于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看不分明。
　　无姿：“无邪灯既在你手中，我师父和四大长老是你所杀吗？”
　　静苍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吗？”
　　无姿内心深深刺痛：“你现下已拥有四海，为何还要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静苍抬眼看着她，懒洋洋笑了笑：“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伤天害理，这无邪灯是我巫族法器，作为巫族遗孤，夺回被别人抢走的法器，我究竟有什么错？再说了，我巫族被这帮贼人所灭，就算我杀了他们，难道不是替天行道，讨回公道吗？”
　　“你……”无姿冷哼：“替天行道？是，杀你族人的凶手是我师父，可是仙庭上下，以及你的父亲，难道就能脱掉干系？还有你自己，当年对你父亲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默许吗？
　　你都要一一讨回公道吗？”她知他对母亲的死，终是耿耿于怀，自觉话说得过了，缓和道：“上人如今已入大乘境界，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如若飞升，你将是千百年来第一个有巫族血统的神仙，你可以为母族做很多事情……”
　　静苍讥诮一笑：“你说的对……第一个该死的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吗？飞升？若我飞升无望呢？”
　　“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
　　“自二十年前我突破大乘，修炼时所见之世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无姿：“大乘境界离飞升一步之遥，是能看到天神召唤吗？”
　　静苍冷笑：“天神召唤？如你所说，我这样一个背信忘意、杀害母亲的禽兽，也配得到天神召唤吗？”
　　此刻天光已亮，晨曦透过轻轻摇动的合欢花照进屋中，无姿这才看清静苍真颜，忍不住捂住嘴巴。
　　他面色雪白，唇色乌黑，身穿一袭华丽的黑袍，青铜面具后，一双紫眸闪耀着妖异的光芒，分明已入魔道。
　　“怎么？怕了吗？”静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此番连指甲都变成了骇人的黑色，更衬得一双手毫无血色：“哈哈，这就是我入大乘境界后得到的礼物，心魔难除，强行修炼，自己都骗不过去自己的下场……”
　　无姿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不，你只是走火入魔，只要潜心向善……”
　　“哈哈哈哈……应无姿，你还是和从前一般，一根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说得清吗？”
　　“你……无姿只能说，对自己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哈！好一个问心无愧，所以你才只能像现在这般。”他那轻佻的语气中充满了瞧不起。
　　无姿冷笑：“难道要像你这般才好吗？你今日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
　　“哈哈哈哈……好一个咎由自取……”静苍振扇，无姿身后突然燃起数簇萤火，火尖如蛇信一般，几乎将无姿吞没，她掏出一张水符，那符箓却在这一片诡异的火红中，变成一张废纸。无姿仓皇回身，正正落入一个怀抱。如夜色一般的黑色袖摆盖住了她的灰衣，火光一下子都不见了，熟悉的气味将她包围。
　　无姿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很多年前，他和她的交集，也是从这样一个拥抱开始，那时的自己傻乎乎地问：“咦，静苍，你生病了吗？还是受伤了？”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眼前的人，突然说出了一百年前相同的话语，让她的心忍不住抽痛起来。
　　“上人，跟我回仙庭吧，对这件事有个交代……”
　　那双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他轻声叹息：“如果这中间许多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无姿沉吟片刻：“就算当年你选择了我，今日你难道不会为母亲的事自苦吗？”
　　无姿喉间一窒，几丝血线淌了下来，她轻哼一声：“如果你能狠心杀我，你又如何会变作今日模样？”
　　静苍亲昵地贴在她耳畔道：“我也许不能杀你，但我可以让你如我一般。”
　　无姿苦笑：“如果你得不到我的真心，又和娶白晴光有何区别？”
　　静苍有几分痴，声音变得沙哑低迷：“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无姿心下一软，突然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无姿，切莫受他蛊惑，杀了这个巫族妖孽！替为师报仇！”
　　无姿诧异，喃喃：“师父！我……”还不待动作，一股浊气直插心脉，巨大的惯性将她推离静苍的怀抱，无姿喷出一口血，右手不听使唤地从墟鼎中取出苍木剑。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她体内发出：“你这吃里扒外的孽徒！哈哈哈，静苍，不久的将来，整个太宇都会知道你的恶名了。你这个巫族妖孽再也无法立足太宇！”
　　静苍冷静道：“果然是你！想不到你如此险恶，我当日只是向你讨要巫族法器无邪灯，你为何要不惜性命设下如此狠毒的陷阱陷害于我？”
　　陷害？无姿听得云里雾里？师父不是已经……怎么会出现在她的体内？
　　“哼，你仗着自己是大乘修士，来抢夺我的镇观法宝，我又岂能任你欺辱，而且我杀你母族，你必定会伺机报复，现如今老夫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徒儿，我便将自己的神识藏于她体内，并引她来到万象观，想将你一举狙杀我浑忘观的消息告诉破云，想不到你如此狡诈，竟然扮作破云来迷惑我，还好我事先留了一手，没有让你试探出我的藏身之处，现在，就该是我们决一死战的时刻了。”
　　静苍冷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哈哈，你以为你的功力在我之上，我就拿你没办法吗？你巫族后裔的身份和对我徒儿的喜爱之情，就是你最大的破绽，为了夺回无邪灯，我连自己的躯体都放弃了，老天一定是被我的诚意所打动，让你这妖孽入了魔道……哈哈哈……没有人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师父，真的是你吗？你杀了师叔和师兄弟们，难道问心无愧吗？”无姿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是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我不是早就教给你了吗？废话少说，静苍，你这个魔头，现下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谁会相信你不是凶手？”
　　无姿感觉一股剧痛在脑间盘桓，痛得她无法清醒：“师父……”
　　金园的声音响彻屋宇：“怎么样？你最心爱的女人在我手上，看在她这么痛的份上，要不要交出无邪灯然后自行了断？若是不从，我现在就让她飞灰烟灭。”
　　静苍一脸漠不关心，轻摇乌木扇：“想不到，今日我做的这些戏，竟第一个诓到的是你？”
　　“什么？”
　　“金园，你觉得我真的这么在乎她吗？我已入魔道，还会在乎这么个小女子？你现下已经没有了躯体，应无姿这具躯体对你来说应该也十分适用，为了她的躯体，你又岂会留她呢，既然她早晚都要死，我又岂会为她送命？依我看，现下，不如你和我合作吧！”
　　“静苍上人果然狡诈，只不过，不知道你现下所谓的合作是……”金园真人似乎有些慌了，稍稍放松了警惕。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湛蓝的真气从静苍掌中飞将出来，闪电一般击中了无姿的身体，她在这一刻脑间似乎不那么疼了，神识却模糊起来，仿佛有人帮她打开了内视，她能清楚看到自己体内的真气，眼前蓝光如烟火一般闪耀之后，变成了一个个淡蓝的光点，体内那股灰色的浊气在慢慢被侵蚀，变得越来越微弱，她似乎听见师父的惨叫那浊气猛烈膨胀起来，灰色的光焰震得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