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惜红 ...
-
世间有两种人。
一种是疯子,另一种是傻子。
尹惜红为王桩变成疯子的时候,不过是名懵懂无知的少女,而她为了江流既疯又傻,魔症入骨的时候,不过也才二十二岁。
血浪迭出的时代,多少人隐姓埋名也求安度余生,可尹惜红不想。
她不惜命,所以死得很早。
曾有算命先生说过她只能活到二十三岁,尹惜红不相信,便只对这份诽语报以大笑,并一剑将那八十高寿的老先生提前送了西。
也许是生平杀人太多,那先生的谶语只应了前半句,离后半句的二十三岁,还差了三个时辰。
尹惜红在她第二十三岁生辰的前一日,死在恋人的剑下。
寒风卷着冻雨刀子一样刮在将死之人的面上,从心尖一准贯透整个胸腔的剑身凉得像情人的眼。
江流低头淡淡望着她,“我原当你的血也是冰的。”
女人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笑:“江郎,怎么会有人的血是冰的呢?”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不远处残躯尸横遍野,江流脚下浓烈的红色像在丝缕冰晶中汇聚成流淌向湖水的河。
君山脚下的冷浪凝聚成冰,刚刚倒下的躯体已经和地面冻在了一起。
然后她死了。
她在腊月出生,又在生辰的前一日匆匆死去;
她生来时未曾受到世界的欢声庆贺,而当她死了,却有千百万的人合掌相庆。
这之后的故事,有的已成为传说,也有的,只能成为流言。
“尹惜红死了?”
“她死了。”
“死在谁的手里?”
“她的爱人杀了她。”
“他为什么杀她?”
“她毁了他的一切。”
“那个人一定武功高强。”
“不,他是个书生。”
“书生?”
“一个平庸到连举都未曾中过的书生。”
“恶名昭彰的女魔头,怎么会爱上一个书生?”
“也许情爱本就没有什么道理。”
尹惜红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她杀人不讲道理,爱人更无须道理,这世上口口声声大道理的人实在太多了,听得太多只会让耳朵起茧。
没道理,便不循礼,在长桥初见的那对男女,有一方笑眯眯地背着手说道:“小书生,我见你就欢喜,你可愿娶我为妻?”
她不知他的名姓,也不同寻常姑娘一样羞涩难当,只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你可愿娶我为妻?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本已不是江湖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可以为自己捏造出无数个背景不同的清白身份——一个举世无亲的孤儿,想要抹去世间生存的迹象重头再来,实在太简单了。
可尹惜红不,她不在意这些过往,如同世间礼数在她眼中净是齑粉残渣,不足一提。
少数人随意凌践的,往往被多数人视之如命。
而江流不是那少数人。
他不过一届书生,像寻常人家的读书人一样求取功名而不得,像寻常人家的读书人一样卖画题字为生。
说他总像寻常人等,不若说他本就是寻常人等,寻常到平庸,平庸到微末,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懂尹惜红这样的艳绝美人如何会为自己倾心。
但尹惜红本就是个疯子,疯子做事向来不讲道理。
江流的衣衫破了,尹惜红拿着针线为他一点一点地缝。
江流的字画卖不出去,尹惜红微笑着在街头招徕。
江流落魄到街头流荡,尹惜红提剑为他接下悬赏,重金报酬统统拿来转赠落魄书生。
她不在意他的落魄穷酸,愈发用了全力地对他好,却只让江流觉得愈发窘迫难堪。
不是所有人都愿接受别人的施舍,而往往什么都没有的人,更不能允许自尊受损。
穷酸书生总是有一副带着腐气的傲骨,他便对尹惜红这样倒贴的美人实在提不起半分爱意。
“尹姑娘,你我二人脾性不合,姑娘还是莫在江某的石头脑袋上浪费心意,免得遭人非议……”
“非议是什么?”
“这……”
“我喜欢你同别人有什么干系?”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同他坐在茶馆,问声银铃般清脆,本就艳绝的美貌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姑娘往后还是少说这话为好……”
“为何?”
尹惜红盯着他,圆圆地杏眸星子一般亮:“你不喜我喜你?”
“……”
讲理相劝的法子行不通,江流只有避而远之。
一个书生的脚程怎比过一个江湖人?
江流躲了她一个月没躲开,躲了三年也没躲开,甚至她死了,他在独于世间苟活的六十八载也没能摆脱她的影子。
这世上当是存在纠缠一生的干系的,就算有些人已死了,却还像梦魇一样活在另一些人的心里。
尹惜红不仅是江流的梦魇,也是天下人的。
十六岁时她拜入鬼剑王桩门下,一朝学成鬼剑四十八式,转手就屠了恩师家门上下四十八口。她爱上的人不爱她,她不高兴,便也想叫她的师傅不高兴。
王桩亲眼自己养出的女徒持着他授她的剑刀子剁豆腐一样剁下那些人头,满心怒火化成手中剑气斩了出去,可尹惜红还嘻嘻笑着,如同他只在和自己嬉闹,只使了七成的气力同他对招,却还是赢得彻底。
王桩说:“你这妖女!若我当初知晓今日你之所为,就该早日送你回那十八层地狱!”
尹惜红眨了眨眼:“师傅,下地狱您也陪我一起么?”
中年男人啐了一口,“妖女休得妄想!”
少女持着的剑还滴着血,像是不明其意一般站了许久,复又问道:“您不要我了?”
“你,不配!”
尹惜红想了一会儿,又咯咯笑着亲手一剑摘下恩师的头颅,一面说道:“既是如此,那徒儿便送您先一步上路吧。”
屠门惨案,昔日师门全庄上下四十九口皆命丧一人之手。
她背着师傅赠她的双水剑下山之时,收在剑鞘里的剑上血都未拭干净,好比她这余生都注定如那日一样要在血海江河里趟过。
师娘给她用上好的缎子做的白裳沾满了自己的血,穿在这少女身上就如同不吉丧衣。而尹惜红洗不掉那斑驳的血迹,从此以后她便只穿红衣。
后来有人叫她红鬼。
传说她喜怒无常而杀人如麻,绝艳容颜是长久用幼童的鲜血敷面才得保持。
前一遭说得很对,后一遭却全然是杜撰,但传言是真是假本就没有人在乎,尹惜红不在乎,江流更不在乎,作为听众的本分不是让他去质疑事实真假,而是逃离风暴中央。
尹惜红扒下死人身上的银财再次前去接济露宿破庙的江流时,书生望着她的眼神很凉。
“尹姑娘,你的好意江某实受不起。你我二人本是殊途,姑娘还是速速离去吧。”
尹惜红笑着问:“你不愿受我的钱财,却觉收小夜姑娘的钱财光明正大?你与我这不义之人殊途,却与那香满楼的名妓同归?江郎啊江郎,你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道理。”
江流面色一凝:“冯夜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同?”
尹惜红道:“她卖身,我杀人,同样是取得不义之财,本质有何不同。”
她的问题,江流答不上。
破庙外的雨滴石子一样砸在瓦上,枯枝残叶上的篝火薄得吹一口气都似要熄了,而光影在女人面上划出半分明暗,没人能看得清她的表情。
然后尹惜红笑着说:“我也去卖身的话,你就会喜欢上我吗?”
这实在是个很蠢的问题,可尹惜红是个疯子,她向来不以话语为玩笑。
江流闻讯赶去撞破厢房的大门时,女人的衣裳已褪了一半,那壮年官仕一巴掌将他打得咳出血来,书生也像韧壁一样挡在尹惜红的面前。
他说:“此女非尔可御,兄台若有兴,便收下在下的银两,另寻他人吧。”
尹惜红看着那颤抖的肩背,便不由欣喜:“江郎,你关心我?”
江流冷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这般不自重,怕是要辱没先辈教诲。”
壮年官仕的下一拳挨到江流面上之前,床上衣衫不整的人已嘻笑着跃了起来,肥胖男人的头颅便如同一卷利风割草喷着血掉在地上,带着温热骨碌碌滚到了江流的脚下。
尹惜红笑道:“江郎,你来护我,我也来护你。有我在,便无人可伤害你,你开不开心?”
书生以为这是他今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若他放任尹惜红自毁,那一个人不会死,冯夜也不会死,尹惜红也不会死。可他没能做到决绝,终归叫心里的那点不忍毁了一切。
世上从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江流想要抽身已来不及了。
尹惜红杀人的血溅到他的身上,旁人也当这书生与女魔头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这消息对红鬼在外欠下的债主而言便无疑是条佳讯。
想要杀掉尹惜红的人变成了要杀掉江流的。
尹惜红开始成天跟着他。
卖画生计她跟着、泛舟出游她跟着、喝酒交际她也跟着,像只撕不掉甩不开的影子,让江流恼怒不已。
然而这些也尚是恼怒。
后来他悉心准备了二十多年的会试被她的闯入毁于一旦,江流终于开始憎恨她。
桌上的砚台笔墨被他扬手砸了个粉碎,如同他破碎的入仕梦想再也捡不起来。
尹惜红不懂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浪荡江湖的魔女,没有什么梦想,但所求不可得的感受她从来都知晓,所以她问:“会试比你的命还要重要吗?”
江流的怒目里血丝密布,“尹惜红,劳你费心想了这么一出生杀大戏。与我作对,你就这么开心吗?”
她不说话。
偌大会场血腥味弥漫,倒在血泊中的尸首三步一具,知贡举袖里的淬毒梅花镖没来得及见光,就先被人卸下一只胳膊,孤零零落到讲坛的正中。尹惜红就站在那片鲜红的河流里,提着剑:“若我说这里有人要杀你呢?”
“我便是死了,也比在你这邪魔歪道手下苟活好得多!”
她渐步逼近,满身血气呛得江流几欲作呕,尹惜红看见他的眼里刻满了惊恐不安。可她没住脚。
有人进一步,有人退一步,直到背脊抵到了坚硬的墙,江流终于弯腰呕吐起来。
尹惜红问:“江郎,你怕我?”
这一问,他依旧无法作答。
她看了他好一阵,有风把桌案上答题的卷纸扬飞了,挂在一旁的柳树上,不知在为何人送葬。
“我原当你也是喜欢我的。”
“你是做梦。”
她愣了一愣,滴血的剑尖指着地面,很是迷茫。
“你不喜欢我,为何救我?”
书生呕出血来,倚着墙壁凉凉地笑:“你真是说笑。死在你剑下的有那么多人,何劳我一届儒生救你。”
江流又道:“尹惜红,你杀了这么多人,知不知道人的血其实是热的?但倘把你的心脏剖开,一定流不出热血来。”
他说:“你不是人。”
“……”
“呵。来吧,让我看看,拒绝你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像你师傅一样满门皆屠?……那真是可惜,现在能让你杀掉泄愤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尹惜红没有杀他,六年前她曾能对自己得不到的下得去杀手,现在却不行了。
江流是她的软肋。
她的软肋杀了她。
常人时道红鬼杀人不眨眼,而未曾杀过人的书生一剑捅心之时,也没有眨眼。
尹惜红手上提着的食盒没有掉,那里头装着他最爱吃的葱油小卷,是她大早飞了半城买回来的放在怀里捂着的,端正齐整地放在盒子里,还带着她的体温。
尹惜红没有回头,江流没有松剑。他见她未死,甚至手上更发一力,生生将剑只从她的胸腔捅了出去。
君山脚下的波涛凝聚成冰,女子带笑的声音很轻:“江郎,你这样是拿不到赏金的。”
“不把我的头割下来,那群老王八是不会承认你杀了红鬼呢。”
江流的身子震颤不已:“你为什么要杀冯夜!你毁我仕途、让我孤生我都可以忍!可你为什么要杀冯夜?!她分明那么无辜!!”
“……”
“你造了那么多的孽,现下便拿命来还吧!”
他拔剑,她的身体便应声倒下,有血从胸腔上破开的缺口泊泊涌出,尹惜红看着周遭被她砍碎的残尸,忽然觉到有些好笑。
可她笑不出来了。
她爱上的人真是个愚人。
可反正她也是疯子傻子,拿来配他正好。
食盒里的点心滚了一地,这回沾的是尹惜红自己的血,江流捡起一枚,竟觉那热度烫得惊人。
“我原当你的血也是冰的。”
女人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笑:“江郎,怎么会有人的血是冰的呢?”
冻雨簌簌而落,君山的冰原上,躺着的死人无声,活人也无声。
连贴了三年高达千万的悬赏榜首被一个无名书生揭下,再没有人重新续上,也没有人提着红鬼的头去领赏。
不愿在血浪中安度余生的尹惜红死了,曾欲求入仕建立功业的江流还在苟活。
他不再卖字求生,尹惜红留给他的钱财已够他挥霍终生。
他在与她的坟地隔岸之处盖了一栋草屋,每到清明便去为那土堆除草上供,见那无字碑墓却始终一语不发。
他是恨她的,不然他怎会亲手杀了她。
尽管后来他终身未娶,可他也不爱她。
不爱她,却记着她。
京都杀人旧案被官府接管,锦衣卫查找到这独居老人之处,书生已经头发花白了。
他不再年轻气盛,不再有着明辨黑白的热忱之心,可当前来查案的年轻人告诉他冯夜死在与她私会的情郎手中,江流也沉默了好一阵。
君山的湖风吹起他净白的发须,佝偻着背的老人隔着一岸与她遥遥相望,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问:“立在那山上的是个什么?”
江流答:“坟。”
那人又问:“埋着谁?”
见识稍微多一点的另一人答:“听说当年的红鬼就死在这里,这莫不是她的碑?”
江流摇头:“不对。”
他说:“那是尹惜红的坟。”
“尹惜红是谁?”
“红鬼。”
“红鬼当真死了?”
“死了。”
“死在谁的手里?”
“她的爱人杀了她。”
“他为什么杀她?”
江流沉默。
“那个人一定武功高强。”
“不,他是个书生。”
“书生?”
“一个平庸到连举都未曾中过的书生。”
“恶名昭彰的女魔头,怎么会爱上一个书生?”
“也许情爱本就没有什么道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