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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经过轮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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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O年九月初的某天,我和小妹从连云港市区乘坐火车返回新疆,途经郑州专车,于第四天中午到达吐鲁番,下火车住上一晚,再搭乘第二天一早的长途客车,还有两天多的客车行程才到达团场。虽然只是停留半天,我们就已经意识到,习惯内地沿海地区的暖湿气候滋润的我们,对西北内陆的干燥和昼夜温差变化有些不适应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大家就起来等待排车次座位,未明的夜空没有一缕风丝,空气凝滞一般,清冷清冷的感觉浸入骨髓,我们不得不穿上在内地深秋才穿的外套抵御寒气。在等待发车的时间,太阳一点点升起,等客车从客运站发车出来已是九点,阳光正清亮灿烂得可爱,衬得它身后的蓝天如水冲洗过似的清澈透明,气温如此怡人,我们脱了外套,狭小的座位没有多余的空间,只好把外套抱在怀里。
客车行驶在毫无遮挡的公路上,还不到十点,车窗外明艳的阳光已让人不能直视,空气像着了火,烤得我们鼻腔出火,嘴唇和皮肤似乎都干燥的要爆裂开,涂抹润肤露也没有多少改观。在火一样的骄阳下,客车像一座移动的烤箱,我们没得选择,只能听天由命,任身体蒸烤而汗不敢出。水分在无形中散失,我们不得不把外套顶在头上遮挡娇阳,忍耐着唇干舌燥。
坐长途客车水是不敢多喝的,特别是女性,当客车跑在毫无遮挡一马平川的旷野上,即使司机人性化的为你停车,又有哪里可以放溺?何况当司机把车开上公路完全忘了人还有别的需求,在他心里只有旅客渴望的方向,家人守望的眼睛,和成百上千公里的路程等着他一站站的赶过去。
出了吐鲁番,客车在辽阔平坦的戈壁荒原奔跑,这里寸草不生,到处是鹅卵石累累的粗沙砾。四周环绕的远山仿佛在前方,又仿佛在天边,车跑了很久,也跑不出他静静的目光。这些裸露的山岩呈褐红色或青灰色,在耀眼的阳光下屹然不动,用沉静的目光默然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没有欲望,也没有表达,巍然屹立着承受着世间的一切。
看着这连绵不绝的山峦,就想起那年冬天随母亲探亲时经过干沟,虽然还是下午,山峦叠嶂的干沟已不见阳光,山都是灰蒙蒙的,仿佛经受了几个世纪风沙的吹拂,车窗外能见度极低,阵阵狂风如阴风掠过卷起沙尘飞舞,客车里气温骤降,顶风逆行地踟躇着。路边偶尔有翻倒的客车,掉在路基下的货车旁,篝火的残迹也蒙尘多时,除了这些,看不出哪里还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望着这些空车的魅影像游荡在地府魂灵,让人不寒而栗的汗毛直颤。而此时,我多么渴望走进那片阴森森的地府躲开火红的日头。
中午十二点左右,客车进入一片绿洲,从路标上得知,我们进入轮台地区。对轮台这个地名的了解,我们和许多人一样,是从唐朝诗人陆游的诗句里读到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在这个经历了一千多年风雨的地方,客车没有把我们带进诗词意境里沧桑古朴的建筑群和雄浑壮烈的古战场,掠过眼前的,仍然是西北地区最常见的白杨林和黄泥的土坯房。司机把车停在绿树环绕的人家门前,当他招呼我们就餐,大家才反应过来。
这是一处农家院似的的小饭馆,没法招待整车人,我们不得不另换一家,即使这样,盘中的炒面分量还是不足。
午餐没吃好,从客栈出来,大家都有些不平,觉得司机帮店家宰客,又被太阳蒸烤着,脸上就挂着和太阳一样火暴的颜色,见司机吃抓饭吃的油光满面的出来,忍不住不避忌讳的大声发几句牢骚。
司机似乎也知道自己做的过分,车开出去专走有树荫的小路,路虽不好,因为有树荫,车里不是蒸的很难受,虽然有人借午饭的事情抱怨,因为没人响应,也哑声不说了。路边就是农田,透过白杨的枝叶,可以看见远处一片翠绿的瓜田,一个个圆溜溜的花色深浅相间的西瓜在藤蔓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像一个个好奇的跃跃欲试探来探去的脑袋。
九月正是新疆瓜果的黄金季节,在这个时节,瓜果大批量成熟上市,价格也低廉,而且每一种瓜果都甜香可口,倘若这时有西瓜吃,管饱,解渴,降暑,在这样的天气里,正适合用它犒劳没有满足的肠胃。如果在家里,这根本不算什么要求,谁家墙边的空地上这时都排溜溜一墙根的西瓜,只是在路上就难说了。想到这里,没吃饱的胃反倒更饥饿了。
客车几经周转进入一处绿意婆娑的白杨林,路边的白杨林下是一望无际的棉田,看到这一切仿佛看到家,看到父母亲人,看到农场稻黄棉白的秋天。再往前行,路边是渴望中的一片瓜园,司机停车跳下,让看园的老乡挑了两个西瓜,和副手蹲在车旁大快朵颐。我们像得到信号,纷纷跳下车往瓜田里去,你要这个我要那样,老乡顿时忙不过来。
看守瓜园的老乡是一个瘦瘦的五十来岁的维族男人,在这样炎热炙烤的天气里,头上只戴着一顶被汗渍油渍浸染得失去鲜艳色彩的白色花帽,在他皱纹纵横黑红的脸上,眉毛胡子被太阳蒸起的尘土温暖着,这样一张脸比轮台这个地方给人的印象更显沧桑,看到他,就让我想到父亲辛苦劳累的样子。
过秤的人多了,老乡用一双肤色发暗,像老树根一样有条条黑纹的手,不太熟悉但却十分认真地为大家过秤,完全没有在意正在瓜田里穿梭的人群。趁这当口,有人把还没有过秤的西瓜递给车上的同伴,也有人在过秤后顺手牵羊,还有的干脆从地边摸个西瓜磕开就吃,看到的和没有看到的都仿佛浑然不觉。
在农场长大少年淘气的时候,只要有机会,谁没有上树摘枣下地摸瓜的经历?没有人会把这点小事上纲上线,只当是孩子们的顽皮;因为在农场生活过,知道老乡一年的辛劳一年的收成全靠一个西瓜一个西瓜的积累,而且深知其中的艰辛;如今在城市住些时日,受都市文明的熏陶,头脑经济了许多,再长那么几岁,知道现在这样做已不是少年淘气的表现,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但看到有人贪小便宜,心底也有不劳而获的蠢动。
小妹心性直爽,看着那些不自觉的早已按耐不住,挨到我们过秤时终于沉不住说道:“老乡,别光顾过秤,你也去看看地里的西瓜不要被人踩坏了。”老乡转身看一眼瓜田就走,又忘记收我们的钱。我抱起西瓜就走,想蒙混过关,却听见妹妹喊:“老乡,钱还没收呢!”老人头也不回,直到把在瓜地里乱窜的人都清出来,把那些人丢弃在瓜陇里的西瓜整理了。小妹在这当口凑够零钱,等老乡回到地边,再次把钱递给他。老乡接过零钱,非常认真地数数,我悻悻地说:“老乡,今天白吃了你的西瓜你也不知道吗?”老人憨憨地笑着:“胡大知道,胡大都知道,你们是好人,胡大也知道。”
面对老乡的夸奖,我突然不好意思地心虚起来,看着老人脸上真诚的笑意,看着他脸上笑成菊花一样的皱纹,心里又庆幸妹妹的做法拯救了我。
在那个晴朗的午后,因为有西瓜的解渴降暑清凉了许多,余下的车程都在轻松中度过,看着远处没有一丝白云澄碧明亮的蓝天,心跟水洗过似的清爽,“胡大知道”,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在经过轮台时,听见良知告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