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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打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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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像一匹浸湿的素绢,沉沉地挂在林间。
陈缘特意选了正午时分,沿着越阳家做下的标记进山。
一路上竹杖敲敲打打,偶尔能看到几处小动物的足迹从腐叶间露出,好在没看到什么大型痕迹。
盘山走了许久,总觉得再往前可能要进腹地了。
陈缘往后瞥了眼,见人跟得不很紧,快步挤进侧面一块密实的灌木丛,拿竹竿一顿乱戳:“诶!找到了!汝速速找树挂饵。”
“!”李叔齐立刻甩下麻袋大跨步凑上来,顺着陈缘指向定睛看去。
随后,他转头淡淡地看了陈缘一眼,又回去背起东西径直往前走了。
“哎——”陈缘只好跟上。
再攀高后就开始下行,深入老林,阳光难以穿透茂密的树冠,地上不再是难行的高草丛,而是有些湿润的深褐色土地,青苔和枯枝败叶,动物痕迹渐渐多了起来。
两人很快寻到了一堆体积不小的粪便。
陈缘支使李叔齐张望警戒,自己凑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叫住他点了点头。
李叔齐顿时眼前一亮,握紧了手里的剑。
合力将开始腐坏的小野猪,以及部分大猪的内脏吊在棵歪脖子松树上,两人便各自隐藏起来。
陈缘用艾蒿水和了泥涂了满身,然后爬上棵粗壮的栎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低头看到不远处的李叔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李叔齐坐在团灌木丛里,头上插了几根枝桠,聚精会神,横剑于膝。
他不知道,那一大坨掺着草茎的粪便大概是野猪的。
野猪好啊,再打点野猪,陈缘嘴都能笑歪了。
选定了地方,两人在这里埋伏了几天。
头两日见到有些狐狸、貉之类的小家伙寻着味儿来觅食,但蹦跳半天够不到肉,只好垂着大尾巴遗憾离场。
狐狸美貌,貉都胖墩墩的,十分可爱,陈缘全当动物园参观,看得津津有昧。
后来她干脆带越飞光和长禾一块上山,只是不让她们进到深处,上到一半就让两人自行返回。
因为有李叔齐这个保镖,她们可以沿途认一认花草昆虫,找找小动物痕迹,或者设个陷阱,射射箭都行,春游一样开心。
第五日黄昏,虫鸣鸟叫声中,陈缘正倚着树干昏昏欲睡,远处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声音她也有些耳熟了,小家伙们偷偷摸过来就是这个动静,只是这次蓦地让人有些不安。
陈缘皱着眉头按住忽然急跳起来的心口感觉不妙,这越阳不会是死于心脏病吧?她这不光心跳得厉害,还呼吸急促,甚至牙齿都在打颤。
抖着手喝了口水,陈缘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
只是还未待她平复,随着那悉悉索索的噪音由远及近,它的主人从远处的合抱之木后缓缓现出身来。
“沙沙,沙沙。”
“吧嗒,吧嗒。”
陈缘瞳孔骤缩,心跳停了一拍——
是虎!
来了……
好大!
这巨大的野生动物踏着泥土枝叶安静地走近,黄白黑交错的斑斓皮毛在夕阳下泛着熔金般的光泽,起伏流动,仿佛一团燃烧的野火。
它硕大的头颅上,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在暮色中幽幽发亮,像是两盏摄魂的鬼灯。
危险!
陈缘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冷汗后知后觉地浸透后背。她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大家伙。
可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无法从那具充满野性美的躯体上移开。
天啊,神啊,造物主啊!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登峰造极的生物!
它的毛发丰厚,但隔着皮毛仍能看清四肢和肩胛处巨大的肌肉块块分明,健硕得夸张,随着步伐绷紧又舒展,蓄积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虎尾足有拳头粗,定然跟钢鞭一样。
它低头嗅闻地上的腐肉气味时,喉间滚动的低吼震得陈缘头皮发麻。
这是真正的猛兽……
一头活生生的、足以轻易撕碎她的顶级掠食者。
跟纪录片,动物园不一样!美丽,致命!
陈缘掐着大腿定了定神,终于想起地上还有个李叔齐,背上顿时又湿了一遍。
千万别乱动啊……李叔齐藏在下面看应该更为震撼,希望他好自为之,认清现实。
经过了这些天的腐化,猪肉气味够大,遮掩他应该没问题。
而虎转了两圈,后腿着地人立而起,雪白的腹毛在暮色中格外扎眼。
李叔齐的剑光骤然亮起!
“铛!”
猛虎反应更快!
它腹毛随动作翻卷,足有人头大的虎掌凌空一挥,将剑直接拍飞!
“吼——!”
又一爪。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却将李叔齐重重掀翻在地,胸前四道血口,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敢再耽搁,陈缘抖着手点燃火药筒一个接一个往下丢。
“砰!砰砰!”
爆炸的气浪掀飞满地落叶,惊起半山飞鸟。
硝烟中猛虎金瞳骤缩,一个轻跃叼起野猪快速奔入林间消失不见。
陈缘观察了一会,鼓起勇气滑到地上奔向李叔齐。
他从头到尾一声没吭,这会也只是躺在地上喘粗气。
“李公子,还醒着吗李公子?别睡啊!”
“……醒着。”他低声吐出俩字。
陈缘看他的胸口皮甲衣服跟血肉混在一起,一片血红。
几条口子都有一指宽,可能二三十公分,不敢想得多疼。
陈缘看他脸色惨白,但神情却平静,怀疑他状态不对,刚才被大力拍在地上,可能有别的伤。
“汝现在什么感觉?除了胸口还有哪里疼吗?头晕吗?”
陈缘摸索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有个鼓包,但没有血迹。
“晕…”李叔齐闭上了眼。“不,不必劳烦了……”
“得罪了!汝莫动,吾查看有伤否。”
血还在汩汩狂流,陈缘粗暴地扯开李叔齐腰带,掏出皮甲下摆,在他瞪大的双眼注视下,迅速伸手进去摸他背后骨头。
皮甲还是有用,后背没有明显的不平整。
如果头晕只是脑震荡不是什么别的,那需要处理的就是胸口的皮肉伤了。
陈缘先拿应急的麻布把他的伤口缠紧,然后尝试把人扶起。结果一站起来血流得更猛,这可麻烦了。
思索片刻,她又尝试打横抱起李叔齐。
虽然对方没有激烈反抗,但因为体型差距,加上伤口限制姿势,纯靠臂力没走多就开始脱力,只好放弃。
“越女高义,吾愚钝至此,可谓自作自受,虎或仍在侧,不可累及君,请速离去,莫要迟疑!”
陈缘正蹲在一边喘着粗气想办法,闻言看向被放在地上的李叔齐。他披散着头发,捂着胸口一脸哀戚。
这台词,加上战损的甲衣,更像武侠剧了,就差吐口血。
算了还是别吐血,胸口的麻布都泡透了,陈缘真怕他半路就失血过多而死。
怎么把人弄下山呢……
“师傅——”
“越阳阿姊——”
听到远处熟悉的呼声,陈缘愣住了。
“哎!在这!”
听到回应,没多久越飞光和长禾就从不远处的拐角出现,疯跑过来。
“师傅!血……”
越飞光远远就看见陈缘胸前蹭上的血迹,没到跟前大颗的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陈缘刚想安慰,忽然发现越飞光哭得十分标准,真就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感觉正好可以演李叔齐那场戏的女主。
长禾跑过来,手足无措却强装镇定:“阿姊莫怕,吾,吾这便背汝下山去。”
陈缘拍拍她肩膀,又狠狠揉了揉越飞光的头。
“你俩怎……算了回去说,吾没事,是李公子伤得厉害,先把他抬下去。”
她们用树枝树藤和外衣做了个粗糙的担架,七手八脚把李叔齐抬了回去。到家时血浸透了半身,不知道流了多少,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越飞光把自己睡的新床搬到堂屋,垫了层竹席,三人把李叔齐搬了上去。
虎爪留下的伤口狰狞可怖,陈缘用沸煮的麻布按压止血,却仍不断渗出。
没别的办法,她只能死死按着伤口,麻布透了就换了再按,天黑了血才渐渐止住。
“飞光继续烧水煮布,长禾来压着伤口,我去采药,能行吗?!”
“好!”
“行!”
已经把提前准备的草药都用上了但远远不够,陈缘狂奔到溪边。
大蓟被连根拔起,肥厚的马齿苋也难逃毒手,板蓝根,墓头回…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把所有知道的草药统统拽回来捣碎敷上,又给李叔齐灌下蒲公英根熬的苦汁。
可到了深夜,李叔齐还是烧起来了,脸色惨白但额头烫得吓人,呼吸浅又急促。
陈缘马不停蹄地捣药熬药,越飞光一遍遍用煮开的盐水帮他擦身,长禾手里的麻布洗了煮煮了洗,热度却怎么都下不去。
“这样不行,得找人帮忙去。”陈缘直奔村长家。
敲开门,九华听完看向村长,老婆婆拢了拢衣服缓缓道:“岭东倒有个通医的......”
“吾去请!”陈缘赶紧表态。
村长掀起耷拉的眼皮:“不易请,是巫医。”
巫医……陈缘心里一沉。
九华思索片刻决定亲自跑这一趟,陈缘再三谢过,匆匆返回。
巫医来得比预想快。
陈缘回到家,第二次更换药泥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三个黑影由九华引着立在院里——为首的戴着张狰狞的木制面具,青面獠牙,额间刻着日月纹样。
巫医骨瘦如柴,十指漆黑,进门时带有一股刺鼻的草药味,脖子上和腰上挂满风干的兽骨,龟甲和古怪符牌,红褐色袍服上绘着不知名图腾,盘着头发。看起来古朴又神秘。
她左右各立着一个少女。一人捧着青铜盆,水面飘着艾叶;另一人背着藤筐,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两个少女脸上都涂着赭石颜料,眉心点着朱砂,活像陶俑活了过来。
“启。”声音从面具后传出。
两个少女立刻上前,一个掀开李叔齐的衣襟,另一个往地上撒了圈盐粒。
巫医突然抬手,面具上的日月纹在火光中泛着红光:“太阴太阳,护持四方——”
随行的少女立即大声应唱:“祛邪!祛邪!”
年少的那个从筐中抓出只活蟾蜍,在青铜盆里浸了浸,直接按在李叔齐额头上。
陈缘大惊失色,刚要上前阻止,却见巫医从袖中抖出串骨铃,在她面前“哗啦”一晃:“异鬼,退!”
她头皮一麻,不由自主退了回去。
巫医说的好像是…异鬼?莫非……
两个少女开始绕着草席踏步,每一步都踩在盐圈上。
巫医取下发簪,是一根磨尖的骨头,在李叔齐伤口上方虚划:“山君留印,虎骨引之……”
话音未落,枯爪般的手猛地撕开包扎的麻布。
“呜……”昏迷中的李叔齐痛得弓起身子。
“嘶——”陈缘和长禾脸皱成一团,仿佛也体验到了那种剧痛。
“煞气侵体。”巫医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某种韵律,“当以阳火驱,灰烬镇。”
陈缘还没反应过来,巫医已从怀中掏出一把混合着朱砂的灶灰,口中念道:“天火地火,阴阳相济。”
随即将灰烬“簌”地洒在伤口上。李叔齐痛得浑身一抖,竟短暂地清醒过来,涣散的目光对上陈缘惊愕的脸。
陈缘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巫医突然提高声调,开始吟诵:“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敕此灰,除病祛殃!”
她猛地跳了起来,边唱着奇异旋律边绕着草席疾走,时不时往李叔齐身上甩几滴浑浊的液体,骨串哗啦啦响成一片。
不像陈缘看这些仪式只是纯粹看热闹,长禾几乎是沉浸式地在体验,随着做法节奏一惊一乍地哆嗦。
陈缘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害怕就别看了。”
她摇摇头,坚持要看。
不久,巫医站定后掏出一把干枯艾叶,点燃后直接按在李叔齐伤口上熏灼,皮肉烧焦的气味顿时充满了屋子。
李叔齐痛得叫不出,又抽搐着昏了过去。
“诶?!”陈缘被九华死死拉住,只能瞪大了眼睛目睹这场惨剧。
可更骇人的还在后面——巫医指挥少女们把李叔齐抬到烈日下,在他周围点起七堆小火,不断往火里投掷古怪的草药。
黑烟扭曲升腾,远远看去,活像个诡异的祭坛。
“这…”陈缘看到这握紧了拳头,“这又是何意啊?”
巫医头也不抬:“嘘!此乃阳火驱阴邪,灰烬镇血气。”说着取出一枚青铜小刀,在伤口周围划出几道浅痕,“以刀引煞!”
待火堆熄灭,仪式终于结束。
陈缘连忙冲过去查看,人虽然昏过去了但呼吸还在。
巫休息片刻,临走时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给陈缘:"地榆、山韭,合而敷之,三日一换。"她面具后的眼睛竟然十分清明,"凫公英,不足。"
陈缘愣了,这人难道真懂医?她连忙道谢,目送九华带她们离去。
更令人惊讶的是,过了晌午,李叔齐的高烧竟真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