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缱绻》茴莳

147、为人父者（二）

　　“可是啊，”凌月仙姬却又忽而道，“在杀生丸还小的时候，他也敬畏他的父亲。”
　　戈薇听罢，抬起头来有些讶异，回想杀生丸这不可一世的性格，世上真正让他敬畏的，也只有犬大将一人。
　　“后来，这孩子性子变得越发的变扭起来。他不明白父亲教导他的决绝，却又为什么最终会对人类垂怜。”
　　“倒还好，遇到了你，也就不像是从前那么执拗了。”凌月仙姬道。
　　戈薇脸色微红，回想起初次见杀生丸的时刻，又会想起如今的杀生丸，竟是天差地别。
　　二人在池子中说够了，便起身更换了浴衣。
　　凌月仙姬站在屏风后面，白皙的肩头任由侍女替她擦抹花露精华，继而披上华贵的和服。
　　戈薇侧目看去，见她雍容华贵如此，心下咂舌，想着这样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潇洒的对待感情，说起亡夫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
　　“哦？你也在艳羡吗？”凌月仙姬却忽然回过头，对上戈薇的眸光，“凡人对年岁的担忧。”
　　“不，不是的！”戈薇见状，赶忙摆手解释。
　　凌月仙姬眉眼深深，狭长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真挚的疑惑，“可是日暮戈薇，难道这就是巫女的力量吗，你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变化呢？”
　　变化……吗。
　　戈薇一怔，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侧目看着身侧的铜镜，那面貌同高中毕业时如出一辙。
　　“走吧。”凌月仙姬道。
　　行宫处不比宫殿宽大，但也一应俱全，凌月仙姬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放松泡汤的，就连招揽来的宫娥，也大都是十八般武艺俱全的，而今正躺在温热的石板上，让宫娥纤细柔软的指头推拿着自己的肩背。
　　戈薇心中惦记着芒和杀生丸，想到芒睡前总是习惯听自己讲故事，再替他擦擦脸，换好衣服才愿意安分地躺下。
　　她想着这些琐碎的事情，躺在一旁松软的榻上，半晌，迷迷糊糊的，竟然陷入了睡梦之中。
　　梦中，像是过了好几十年，久到她墨色卷曲海藻一般的长发竟变得平直苍白，干枯松散，像是雪里被捏碎飘散的雪花，冰冷而粗糙，耷拉在下削的肩头之下。
　　再抬眼，却还是眼前熟悉的人，眸光定定，从高山之巅往下凝视她。
　　她却为自己的模样羞怯不堪。
　　“不要看！”

　　*
　　“父亲。”芒拖着自己一方小被子走到杀生丸的桌案前，眼睛微红，应当会死困了。
　　杀生丸放下手中的卷轴，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繁星点点，下玄月已经高挂在空中，时候已经不早了。
　　“怎么不睡觉？”他问完，又觉得自己不该多问，这孩子一脸委屈嗫嚅的样子，应当是不敢自己一个人就寝。
　　果不其然，芒捏着那小被子一角，站定在杀生丸身边，紧紧贴着他笔挺有力的修长的腿，讨好似地抬起头来。
　　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畏惧。
　　杀生丸盯着他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原来自己一个人睡的恐惧比看到自己还大。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庆幸。
　　“芒，你也说过，我不喜欢胆小的孩子。”杀生丸看着他，定定道。
　　“可是，可是……”芒瘪了嘴，有点委屈，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可是以前，都是母亲陪我睡觉的……以前的时候。”
　　以前？
　　杀生丸心中一紧，想到了他们母子二人在东国的那三年。
　　那最让他后悔的三年。
　　这一击中的了杀生丸那心中最软弱的地方，他沉吟片刻，挥手灭了后方的烛火，牵着芒朝寝室走去。
　　芒站在他身后，得逞一般的吐了吐舌头，笑的狡黠。
　　父子二人身影一大一小的走进寝室，芒将被褥放在床榻上，从旁侧挂着的毛巾中拿了一方，递给杀生丸。
　　杀生丸低头看了看，那绣着蔷薇花的柔软毛巾，“我不用。”
　　“帮我擦擦脸。”芒说道。
　　杀生丸语结。
　　这孩子看是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可为何总让他心中有种“他并非如此简单”的感觉。
　　杀生丸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又皱起来。
　　芒见状，又瘪了嘴。
　　杀生丸伸手，一巴掌摁住了芒的脑袋，继而反手捏着那一方毛巾濡湿在盛着温水的脸盆里，揉成团在掌中压干水分，一把搭在了芒的脸上，胡乱的用手擦了三两下。
　　那孩子的脸不过巴掌大，还很柔软温热，杀生丸心中微动，许久之后，松开手，才听得里面的人长吁一口气，揭开毛巾，是憋红的脸蛋，大口喘息着。
　　“睡觉。”
　　他提着芒放在了床榻上，自己坐在外侧，就连鞋都未褪，灭了灯火。
　　身侧的小被子里，一个身影翻来覆去。
　　好久好久。
　　久到下玄月不见了踪影。
　　杀生丸清明的眼眸望着窗外的星灿，感觉到身边的孩子呼吸已经平稳了，闭了闭眼回忆起戈薇的模样和声音，格外的怀念许久，这才几天，自己还没和她多说几句话。
　　叹了一口气，杀生丸打定主意不管明日怎么样，一早他就要去接戈薇回来，她在身边，自己才能安心。
　　敲定了主意，他起身打算离开。
　　刚刚一动，一双手就飞速的伸过来，扯着他的衣袖。
　　“父亲。”
　　“还不睡觉！”杀生丸侧目瞪他，凌厉的目光带着怒气。
　　看起来，无论古今中外，诸位父亲都会因为孩子的睡眠问题而变得暴躁。
　　芒轻咳两声，像是被惊醒了，喑哑着嗓子，“我害怕。”
　　“没有鬼。”杀生丸道，不知道这小子在平白担心什么，魑魅魍魉他见得多了，何况芒身上流着他的血，亦是犬妖。
　　“不知道，我害怕……”芒悄声道。“要是有人半夜把我抓走了怎么办。宫殿这么大，父亲会知道吗。”
　　杀生丸顿住了身形。
　　再一次盯着那孩子看了好久好久好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未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烦扰担忧。”杀生丸道。
　　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芒，明天就不会让你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