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肋骨》凤无夕

1、小肋骨

　　晴空闭眼躺在软塌上晒太阳，枕着手，晾着肚皮，偶尔懒洋洋的晃晃腿。
　　不用担心有人打扰，他周围常年自觉生成真空地带。
　　辞海五个区，他是四字区里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叮”“叮”“叮”，才打了会儿盹的功夫，收集仪已经叮了无数声。
　　忙碌，奔波，还不受待见，他投胎的时候一定得罪了创生产业链里的谁。
　　晴空慢吞吞的从塌上爬起来，坐着发了会儿呆才拿起收集仪，在玻璃镜前整理了下仪容，然后穿镜而过。

　　他们可以肆意穿梭人间，隐去身形，悄悄收走因人类产生而属于他们的能量，不被人感知。
　　他们围观世间百态，却不参与。
　　他们是人，也是妖。

　　“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
　　凡人每说一个常用词，就会产生一个能量球，那个词专属的小妖就要去收集，能量可以用来提取功德，功德可以提升修为。正能量的词能提取出更多更纯净的功德，修为也就提升的越快。负能量则相反。
　　晴空的专属词是‘我讨厌你’，四区最最负面的词。
　　所以虽然他每天忙成狗，能量一箩筐一箩筐的收，却还是四区修为最低的小妖。‘我讨厌你’几乎没有正能量可言。
　　不仅如此，妖本身也有种趋向正面的本能，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晴空，没有妖愿意和他玩，辞海的大小活动他都一个人参加。

　　在世界各地溜了一圈，收集仪的进度条快要满格，可提取的功德却寥寥无几。
　　开始还会难过，时间长也就习惯了。被分配到‘我讨厌你’，不心宽点，容易得人类的抑郁症。
　　但这不代表看到时刻被大妖小妖簇拥的夜云时，心里没触动。

　　跟‘我讨厌你’相对，四区最最受欢迎的当然是‘我喜欢你’。
　　含着充沛的情感及浓烈的爱意，正能量满格，功德纯净，所以夜云已经是大妖破乘期，估计不日就能飞升成仙。
　　我喜欢你，不仅人喜欢，妖也喜欢，夜云永远受欢迎。

　　晴空目不斜视的从那个包围圈走过，目视前方，眼中沉静。
　　即使没人在意，他也有他的骄傲跟自尊。

　　“晴空。”他听到深沉如水的声音。
　　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他认得那是夜云的声音。
　　妖群有轻微骚动，脚步声渐近，晴空终于扭头，对上夜云温柔深邃的眼睛和那张闻名辞海的俊脸。
　　“曜光日，你去吗？”他说。
　　曜光日，是辞海每年举办的一个大型活动，有表演，能交友，就像是个节目丰富的联谊。
　　不同于一些强制要求参加的会议跟座谈，像这种自愿参加的活动，晴空能不去就不去，去了也是被孤立，还不如一个人轻松自在，起码不用直面他人的指指点点。

　　感受到他身后那群妖或惊讶或探究或嫉妒或憎恶总之都是负面情绪的眼神，晴空不知道夜云为什么这么问，炫耀他的群众基础或者故意想看他出丑。
　　晴空玩不来装模作样那套，所以摇摇头，直白道:“不去。”
　　夜云还没说什么，莺莺燕燕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不满声，“夜云大人好心问你，你怎么这个态度啊？”“大人只是履行职责通知你一声，你还真把自己当谁了啊。”“‘我讨厌你’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
　　是了，他在他们眼里连名字也没有，只有一个代称——“我讨厌你”。

　　抿着嘴直视着夜云的眼睛，那里面有他讨厌的怜悯，好像高高在上的神对蝼蚁的施舍。
　　“夜云大人，谢谢你特地通知我，但我也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冒犯你。”他一板一眼说：“我还要去修行，就先走一步了。”
　　没看夜云的表情，把他跟他拥趸的质问和指责丢在身后，晴空头也不回的走了。
　　阳光洋洋洒洒的洒在肩头，心跳动的很缓慢。
　　渐渐他已不会觉得心寒，只是也再没感受过温暖。

　　直到晴空纤瘦的背影在视线中不见，夜云才收回目光，眼中柔意顷刻被冷淡覆盖，抬脚往夜云殿走去。
　　身边的拥趸见状，纷纷问：“夜云大人你要走了呀？”“夜云大人你去哪儿啊？”
　　他脚步不停，淡淡道：“修炼。”
　　拥趸们互相看看，“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呀？”“大人你别生气呀，‘我讨厌你’就是这么讨人厌的。”“对啊，你别理那个‘我讨厌你’。”
　　蓦地停住脚步，夜云看着这群人，漠然道：“有空议论他人的是非，不如多花点时间修行。”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这么垃圾。然而有的话，在还没站的足够高之前，还要违背本心咽进肚子里。说罢，又调转脚步离开。
　　拥趸们面面相觑，有人不甘的在身后喊：“夜云大人曜光日你有伴了吗？”
　　脚步微顿，平淡的话语随风飘来，“曜光日，我不会去。”

　　晴空气闷的爬上软塌，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却原来还是外强中干。
　　人总喜欢高估自己，妖也是。
　　不过没关系，心情不好睡一觉就好了，晴空常常这样调节自己。

　　一觉醒来，世界各地又有很多负能量等着他去收集。
　　叹息一声，拿起收集仪。

　　男人神情冷漠，“我们分手吧。”
　　青年不敢置信的瞪大眼，“为什么？”
　　男人不耐烦的皱起眉，“因为我早就厌倦了，因为我讨厌你！”
　　青年的眼眶湿了，却倔强的不肯流下眼泪，他咬着牙，冲男人吼了句，“我也讨厌你！”就转身跑掉了。
　　男人叫林，青年叫兰。

　　其实知道名字也没有意义，因为这样的爱情故事人世间每天都在上演。
　　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也爱我但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晴空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心疼，惋惜，到如今处之淡然，顶多叹息着摇摇头，然后取走因为彼此厌弃掉落的能量。

　　刚想收集能量球，旁边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拿走了。
　　晴空讶然的看过去，更加惊讶的发现抢他能量的竟是夜云。
　　一只快要成仙的破乘期大妖竟然抢他一只还在筑基阶段的小妖的能量。
　　“夜云……”晴空不可思议的喊了声，随后发现不能直呼其名，又不自然的加了两个字，“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夜云笑着摇摇头，“你不喊大人我会更高兴。”
　　“……”晴空像见鬼一样看他，如果刚才还能勉强解释为‘履行职责’，现在呢？日子过得太闲来他这种底层小妖这里刷存在感？
　　哪知夜云竟又噙着笑意捏捏他的耳垂，“真可爱。”
　　“…………”要是上一句是见鬼，现在就是早上醒来发现一夜情对象的是个鬼。
　　严格来说他跟夜云并无交集，顶多在一些大型会议上擦肩而过，或者对视一眼。所以他现在是发什么神经？

　　额前忽然一凉，晴空回神，正看见夜云收回的指尖朝前点了点，“接着看。”
　　晴空才发现林还站在原地，看着兰离开的方向，脸上满含爱意又充满绝望。
　　那样的神情，哪里是讨厌，分明是爱到了骨子里。
　　晴空不解的看向好像很懂的夜云，哪知手上一暖，被他牵住了手。

　　晴空还来不及震惊，场景就陡然一换，他们到了个音乐漂浮的酒吧里。
　　兰正坐在吧台边疯狂往肚子里灌酒，有多疯狂，骇的想搭讪的几个男的都不敢靠近。
　　不一会儿，门口又走进来一个跟兰年纪相仿的青年，四下张望一番，看到了兰，也看到了他不要命的架势，赶紧冲过来一把夺了兰的酒杯。
　　“还给我！”
　　“你不能喝了！”
　　……
　　两人一番推搡，青年忍无可忍，冲兰吼道：“他还爱你！”
　　兰被慑在原地，呆滞几秒后，生无可恋的苦笑几声，“干吗骗我。”
　　“没骗你！”青年吼完叹了口气，“那天我跟导师抄方，来了个病人，三十来岁。我一看，怎么这么面熟，等他走了才想起来你给我看过他照片。”
　　兰呆呆的看着他。
　　青年一咬牙，狠心继续道：“我导师是什么专业你知道的吧。肿瘤科！那个男人是恶性淋巴瘤晚期。”
　　兰仿佛一具丧失了语言的木偶，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良久，泪珠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晴空沉默。
　　这是人类的电视剧玩烂的梗，他不知道现在还有这么傻的人。

　　感觉手指被捏了捏，才发觉还跟夜云牵着手。
　　晴空一愣，想要拔出来，却被他猛的攥紧。
　　还来不及恼怒，场景又倏然一转。

　　林住院了。
　　躺在病床上，不过半天，好像已经衰弱了很多，大概分手时的决绝只是强撑出的一股子精神气。
　　他呆呆的看着窗外，繁夏将至，绿意盎然，窗台上停下一只小麻雀，蹦哒几下，叫了几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在蓝天白云里飞成一粒小芝麻。
　　床上的林病容倦怠。

　　病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大概跑的急，兰站在门口大喘气。
　　林反应迟钝的看过去，目光交接的一瞬，眼神狠狠一颤。
　　兰死死盯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去，像要吃人。
　　“我现在不讨厌你了。”话语是截然相反的轻柔，他停下脚步，停在他一米开外，表情放松下来。
　　林哑然望着他，悲伤从眼底漫上整张脸，眼里就只剩空洞。
　　兰宛然一笑，表情骤然变得爆裂，“因为我恨你！你这个白痴！混蛋！蠢蛋！傻……傻瓜…”兰终于崩溃，扑过去抱住林，大哭起来。
　　林叹息一声，眼睛也湿了，摸着兰柔软的背脊，心疼的想，这个孩子这么天真，他怎么忍心把他孤独留在人世。恨他不好吗，恨他起码还能爱别人。
　　可他对他说:“别丢下我，我爱你啊……”

　　恨和爱就是三区的事了，他们只负责讨厌跟喜欢。
　　晴空跟夜云悄悄离开了，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凡间的阳光灿烂，晒得人睁不开眼，未必比辞海烈，却多了许多人情味。
　　离开的时候，再热的光都很苍凉。

　　“走走吧。”夜云对他说，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
　　晴空心底怅然，连拒绝都没心情。
　　走出好一段路，都没人说话。
　　直到夜云停在一棵树边，树荫将他们笼在阴影里，只有肩膀有漏下的零碎的光。

　　夜云开口的第一句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了吗？”
　　晴空心里有数，却不想开口。
　　夜云便接着道:“人类说话不能只看字面意思，他们总会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言不由衷。”
　　“喜欢有时候是讨厌，讨厌有时候是喜欢。”
　　“所以刚才那个能量球一定很纯净。”

　　晴空低头抠着收集仪，“哦。”说了那么多无非想告诉他，他没抢他的能量，那几个能量本就属于他。其实他抢了又能怎样，别说他等级碾压他，就那么丁点能量根本提取不出修为。
　　收集仪震了一下，提示收到夜云发送来的能量球，晴空不由抬头，就见夜云神情比春风温柔，“既然讨厌也可以是喜欢，你可以不要见到我就绕路走吗？”
　　这个男人有张蛊惑人心的脸，如果他再柔情似水的注视着你…晴空有一瞬间的沉迷，忽略了这句话里并不协调的逻辑关系，但他很快清醒，笑了笑，难言的自嘲，“‘我讨厌你’还是自觉绕道吧，免得讨人嫌。”

　　夜云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神清润而温和，像在看着自己淘气的小肋骨。
　　“你讨厌谁吗？”他忽然问。
　　晴空摇摇头，“我不讨厌谁，但所有人都讨厌我。”
　　夜空扬唇，“所以同理可得所有人都喜欢我吗？”
　　晴空奇怪的看他一眼，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你这副得意的样子是在炫耀吗？

　　夜云却还是笑着看他，“你介意别人讨厌吗？”
　　晴空只是摇摇头。心里觉得一再提拿别人伤疤的夜云真是讨厌。
　　笑意扩散到眼中，声音却更轻了些，“所以其他人的喜欢我也不是很在意。”
　　晴空怔了怔，不由微微睁大眼看他。
　　夜云却仿佛自始至终都在凝视他，微光碎在他眼里，闪着温柔的暖意。晴空知道如果他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追随者们，他们大概为他死也愿意。
　　“别人喜欢我也好，讨厌也罢，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这才是我名字的意义。”
　　柔软的语句轻轻柔柔的浮在半空中，又悠悠的飘入他的耳朵里，晴空怔怔然的望着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夜云，忘了反应。
　　夜云却还嫌不够似的加码，“晴空，你知道你有多伟大吗。你生长在魔窟里，长成却仍然是个小天使。”
　　“心向光明固然值得赞誉，出淤泥不染才最值得敬佩。”
　　他朝他伸出手，“我敬你爱你，可以请你也爱我吗？”
　　晴空已经被他说呆了，整个三区都疯狂迷恋着的夜云竟然喜欢他？看了看伸至眼前的修长手掌，不知不觉就放了上去。
　　……

　　曾经他是三区的‘我恨你’，终日被恨意包围，被同伴厌弃，他阴郁偏激，他愤世嫉俗，对所有人和事都抱有最大的恶意。
　　直到有一天，王带他悄悄去了四区，隐身在四区的‘我讨厌你’身边，围观了他的一天。
　　这个小傻瓜啊，被排斥，被孤立，却还是认真努力，刻苦律己。尽管跌跌撞撞，却始终在前行。
　　那样的晴空，好像会发光。
　　很难不让人一见倾心。
　　后来前任‘我喜欢你’走了，他争取到了这个位置，努力修行，全心全意，期望有一天能变得足够强大，然后站到他面前，告诉他，我会护你爱你，此后你只需奔跑任性，不用再哭泣。

　　“你怎么会喜欢我？”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晴空都会问这个问题。
　　夜云也会不厌其烦的告诉他，“喜欢，没有道理。”
　　“奥。”晴空拉着他的手，嘟嘟囔囔，“可是总感觉你很吃亏啊。”

　　晴空宝宝，我一点也不吃亏。
　　你教我学会爱，我用所有来爱你。

　　后记
　　新天历25372年，四区大妖夜云携伴侣登上仙位，成为三界开荒以来第一个双修飞升的仙人。
　　传闻他跟爱侣琴瑟和鸣，共挽鹿车，是三界人人羡艳的神仙眷侣。
　　他们的爱情故事流传广远，为后世代代传颂。
　　人们亲切的称这对璧人为：夜映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