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45、有狐

　　按照大祁的规矩，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宣帝八年三月阳春，便正是春蒐的好时候。

　　此番春蒐排场颇大，除却些年事已高的大臣，二品以上文官四品以上武官基本皆在随驾之列，浩浩荡荡的队伍有数万人之众。

　　说巧不巧，本该随行的霍太尉李司空忽然一个崴了脚一个扭了腰，本该留守的秦相爷也在此刻恰好受了风寒。

　　我看得分明，君御亦然，他们不过是想要借此落落小皇帝的面子，证明一下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

　　君御并未说什么，只笑了笑，便将京畿要务悉数交予了宇文老将军处置。

　　宇文皓官居二品，阿芷自然也在随行之列，那日她一身素色骑装，好看极了。

　　美目流转间，她似乎正朝我的方向望来，于是我鼓起勇气冲她笑一笑，然后，阿芷便吐了……吐了……了……

　　我知阿芷一向不怎么待见我，平素也是能远着便远着，本以为是近乡情更怯，却不料她竟厌恶我至此!最最关键还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瞬时间，我感觉自己内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悲伤横流竟是比碧幽海还要波涛汹涌。

　　虽是如此，我依旧拉了君御同去探看，陛下亦极是周全地遣了太医去诊。

　　那太医约摸不惑年纪，恭谨行了礼，便察神望色，隔了帕子摸了脉。而后，捋一捋胡须，道声，“恭喜。夫人已有了近四月的身孕。”

　　宇文皓愣在当场，半晌回过神来，欣喜若狂。

　　我私心里亦觉安慰，松了口气。

　　君御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杜芷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如纸。

　　阿芷有孕，春蒐便定是去不成了。

　　因着我不会骑马，故而最初几日，除却君御教我骑马外，基本没怎么出过帐子。

　　所幸落苏懂得很多东西，时时弄些新奇玩意儿予我解闷，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落苏是个极厉害的姑娘，大到琴棋书画骑射，小到杂耍刺绣，似乎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便是那些生僻的志怪故事，她讲来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不觉间，光阴荏苒、物换星移，似是转瞬之际，围猎便正式开始了。

　　那一日，我尚未学会骑马，便只得留守帐中，百无聊赖地听旁人说陛下又猎了什么什么，宇文将军又猎了什么什么。

　　宇文皓和君御的关系极微妙。据说，宇文皓自小便同君御很不对付，平素也不大予他什么面子，此番更似较上劲般，紧咬着不放。

　　这厢君御方得了只野兔，那厢宇文皓便定要猎只山鸡才肯罢休。

　　君御倒也宽宏，却不知是因着宇文老将军还是怎地，对宇文皓百般容忍，甚至还同他与杜芷赐了婚。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便也索性不再去想。

　　夕雾烹了茶，上好的君山银针，方注水，芽竖悬汤中冲升水面，继而徐徐下沉，三起三落，浑然一体，蔚成趣观。

　　我方接了茶盏，正要同夕雾说上几句话，便见成则撩开门帘进了来，恭谨行上一礼，道，“见过娘娘。”

　　成则是君御身侧最受器重的宦官，如今不过二十许，生的很是眉清目秀。

　　我暗自纳罕君御怎么派了他来，忙笑着让他起身，问，“成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成则亦笑，挺谦卑的语气，“奴才可是万万当不得娘娘这句公公的，娘娘真真折煞奴才了。陛下安康，娘娘不必担忧，奴才此来不过是替陛下跑个腿。陛下有礼物赠予娘娘。”

　　成则语毕，侧身，指着一个蒙了明黄绣龙纹锦缎的箱子状物件，道，“娘娘且看，便是此物了。陛下特意交代，娘娘亲启。”

　　我一把扯了那缎子，便见那“箱子”并非什么箱子，而是个挺精致的小笼子，玄铁材质，内里装了只通身赤红的狐狸。

　　那狐似是颇通人性，一双眸子生得漂亮极了，眼波流转间，便如美人欲语还羞。

　　落苏含笑道，“倒也真是稀奇，从前看《山海经》只知‘青丘之国，有狐，九尾。’由是便又读了《涂山歌》，依稀记得有一句‘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便断章取义，以为只有白狐才有九尾，不想如今却有幸得见了九尾赤狐。果真陛下贤德，天降祥瑞，此乃大吉之兆呢!”

　　“祥瑞?大吉?”我咂摸着这两个词语，不解道，“为何？”

　　成则道，“娘娘有所不知，方才落苏姑娘所言极是。有狐生九尾，传说世平则出为瑞也。《魏书》便有云，‘王法修明，三才得所，九尾狐至’《孝经》援神契也说，‘德至鸟兽，则狐九尾’。先代大家班固便在其《白虎通义》中，以狐为兆示‘子孙繁息’之德兽。凡此总总，可不是皆云陛下遇狐是段天降祥瑞的佳话么?”

　　“哦。”我点头，好奇，“所以你们是要把它供起来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在我说完那话后，狐狸的眼睛亮了亮。

　　成则难得露了副便秘的表情，“陛下说，他说……他不信什么祥不祥瑞的，这狐狸只是他同娘娘捉的一个玩物，若是娘娘欢喜便养上些时日，若娘娘不喜，杀了扔了也都任您高兴。”

　　余光一瞥，那通了灵的狐狸忽然恹恹地卧下，似是极为绝望。

　　我拿了根细长发簪逗了逗那红狐，对方依旧卧着装死，挺轻蔑的态度，爱答不理的，我只觉有趣，不由失声而笑。

　　成则见状，忙笑道，“看来娘娘同这狐着实颇有缘呢！您看，它多欢喜。”

　　我:“???”

　　那狐似受了惊吓，立时便爬了起来，呲牙，狠狠瞪成则。

　　成则抚掌，“奴才便说，这狐真真是有性灵，你看，它听说与您有缘，更欢喜了。”

　　狐狸转眼瞪我，眸中似燃了幽幽火焰，看得我一阵毛骨悚然。我不大懂得察言观色，于人如是，动物亦然。可是，我怎么看这狐狸也是一副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样子。

　　当我将想法表达出来时，成则面不改色，“此狐恐是太过羞怯，于是想以此等手段博得娘娘的关注。”

　　落苏似笑非笑，“成公公的口才，愈发进益了。”

　　成则谦逊，“自是比不得落苏姑娘。”

　　落苏径自弯了眉眼，不语。

　　而成则似是想到什么，扶一扶额，告了声罪，“奴才该死，娘娘恕罪。瞧奴才这记性，倒忘了请教娘娘，给这畜生取个什么名?”

　　我摸摸下巴，沉吟，“它是公的母的?”

　　落苏微笑，看成则，“劳烦成公公一观。”

　　狐狸闻言，虎视眈眈，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瞪着成则，似乎时刻准备跟他同归于尽。

　　成则挺为难。

　　我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见状心中忽而得了个绝佳的名，道，“不必麻烦，倒也不拘着雌雄，便换作阿狸，可好?”

　　落苏笑赞。

　　狐狸装墙。

　　成则……成则要哭了。他说，“娘娘，不好吧。您要不再想想?”

　　我静静看着他，叹一口气，由然心累，我说，“成则，我生平最恨他人骗我。你是不是真当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