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雅坊间纪事》阿宁宁

35、第三十五回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脚步不由止住，根本未有思量，便给了他违心的答案：“当然是花锦城，你烦死了！”

　　他与我望了片刻，断然道：“你骗人！”

　　似曾相识的场景，将我二人忽又牵引至那夜的王宫后花园。我故作傲慢着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刻意添了嘲讽之意：“谁骗你？我懒得理你！”

　　话毕，我抬脚往前跑去，他没追上来。

　　后至流夏门口，我碰巧遇上从屋中走出的花锦城。

　　我礼貌欠了欠身，只应付两句，便匆匆走进看望流夏。

　　但见对方已将行囊收好，一身绛蓝色衣衫，包裹得身形越发端秀。粉黛半施，只可惜前几日病的离开，如今脸颊亦是消瘦了些。

　　见我来了，流夏匆忙起身，手中扣着一块叠纱手帕，与我欠身道：“多谢坊主这些时日的担待，如今流夏便准备入宫了。”

　　我点了点头，与她往门外走时，问道：“你和他说的可好？一切的事，可都清楚了？”

　　流夏“嗯”了一声，将头微微垂下：“说清楚了，流夏如今入了宫，再不会见到他。我已将自己想说的，全数说了，本以为，我是可以等，等到他喜欢上我的那一天，可如今，是真的等不到了。他依旧不喜欢我，我知道了这个，便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不知为何，我见流夏这般说，竟忽然想跟她说句‘对不起’。好在那情绪一上来，慧娘便从一旁走了过来，手中拎着一八宝箱，递与流夏道：“你最喜欢吃的翡翠楼糕点。”

　　流夏接过糕点，与慧娘复是欠身行了个大礼。自然这般关怀细心，日后在那深宫之中，恐怕都不会有了。

　　后我和慧娘跟着将流夏送到城西的宫门前，果然已经有轿子在那里等着。待她入了帘，我和慧娘方安心往回走。一路上，我二人沉默不语，莫名其妙间，我却又叹了口气。

　　慧娘与我轻轻一望，一只手顺遂扣在腰间，竟从其中掏出一枚绑着黑绳的钱币：“这个给你。”

　　我懵懂接过钱币，放在手心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枚前汉朝的五铢钱，成色看来老旧，中间方口处帮着一根黑色线绳，由两条黑线编就在一处，像个挂饰：“这是……”

　　慧娘道：“这是一个护身符，当年我娘亲给的我，我没有孩子，你带着吧。”

　　我摩挲着钱币上的纹路：“护身符？不过一个钱币而已，真的能护身么？”

　　慧娘轻笑：“一个说法罢了，不要听到什么便当真了。”

　　我点点头，直接戴在脖子上，好歹这日穿的衣裳足够素雅，这枚铜钱挂在胸上，倒还搭配：“对了慧娘，你没想过嫁人么？我知道你以前喜欢过一个人，但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有些事，该放下还要放下。”

　　慧娘一只手仍扣着腰间，不甚想和我谈这些似的，我也并非一个不识趣的人，后入了名雅坊，忙扯开话题道：“有些饿了，不知阿满做好饭没有。”

　　慧娘方道：“我去看看。”

　　我点了点头，待慧娘往后厨房去时，我径自往台前看姑娘们练舞。逢绛红坐在一旁歇着，顺便问道：“今天好似才定了三个节目，还差一个，你知道还有哪个姑娘能上台？”

　　绛红摇摇头，与我道：“固定接连几日便能上台主女子戏的是流夏，可……”

　　早些时日，坊中姑娘均和流夏道过别，自然流夏性格颇好，即便是坊中头牌，也没几个姑娘愿意和她对立。前几日的节目安排，因没有流夏，我便让之前跳过的舞重复跳，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天，又怎么好搬上重复了两三次的曲目。可绛红说得对，流夏不在，我们名雅坊等于失去了一条有力臂膀。那太监还说我们名雅坊会就此火起来，真是胡说八道！

　　思索良久，我终想不出办法，上前与正在练舞的姑娘们交代：“都歇歇吧，正月里没让你们歇着，这几日刚好无事，便休息几天吧！你们今日报上的节目，若是开坊时再想跳，也没人拦着不是！”

　　姑娘们听此说，脸上纷纷绽出笑颜，一晃流夏离去的哀伤，也跟着挥之不见。转眼间绛红要离去，我复招手，与之道：“绛红啊，沈翘这几日没登台，不过我觉得，她没必要再做丫头了，你教教她，日后我想捧她主女子戏。”

　　绛红点头，却顾忌道：“可坊主啊，沈翘年纪还太小了些吧，很多丫头都比她大。”

　　“因缘际会罢了，既然她已经上过台，怎么好又让她做回丫头。不过你还是先问问她，若是她愿意做丫头，也不要难为她，还是看她的意思。”

　　绛红点头，复要离去，却又被我唤回。看她模样懒得很，恐怕是有些不耐烦。可我也没得办法，一大早便不知阿雪去了哪里，我如今只好使唤身边人：“还有啊！今天晚上让阿满在庭院里搭古董羹，我有些想涮肉吃。”

　　听我这般说，绛红忽而眼前一亮，与我乐呵呵点头应下。

　　后至了傍晚，其他的歌舞坊均张灯结彩，只有我们名雅坊，经历了几月的辉煌过后，这一夜复归沉寂，一群花衣阑珊的姑娘，均坐在矮脚凳前，围着各自古董羹涮肉吃食。

　　慧娘与我坐在一处，夹起一块青菜咬了口，好奇道：“坊主今天这么有兴致？”

　　我将牛肉落入滚烫的羹中：“流夏走了，今日节目不够上，姑娘们之前过年也没歇着，我自然也想着，大家都缓一缓。”

　　慧娘点头：“坊主越来越会为坊子里的人着想了。”

　　我轻忽一笑，整张脸陷入羹中荤气：“我记得，小时候一家人，最喜欢吃古董羹了。”

　　慧娘于一旁却又沉默，我正些微忐忑，为何她不搭话，却听前门有人跑来，趔趄着闯入众人视线，是失踪了一整天的阿雪：“姑娘…姑娘……”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书信递与我。我倒不甚好奇这书信，缓慢拆开信封时，与喘着粗气的阿雪道：“你今天去哪里了？一天见不到人？”

　　阿雪红着一张脸，呼吸仍不匀的很：“没有啊，我见天气好，又没我什么事，就跑出去玩了么！”

　　我不禁道：“没心没肺！流夏今日要入宫你知不知道啊？”

　　阿雪当下一惊，捂着嘴巴弱声道：“我不记得了，对不起啊……”

　　我摆了摆手，自也没想着难为这丫头：“好了，人都走了，你就在梦里和流夏道歉吧。”

　　阿雪却道：“不过前几日，我便与流夏姐姐道过别了，我还送了她一个琉璃……”

　　“什么！”未等阿雪说完，我却被书信内容吓了一吓，眼盯盯望着落款处歪歪扭扭的‘甄蓁’二字，差点喘不过气。

　　慧娘这时接过我手中书信，读了半晌后，与我道：“这位曲青甄家的三小姐，怎么会与坊主你认识？”

　　我想这一两句说不清，便道：“总之…便是认识。可这游园会，我是否要去？”

　　慧娘将信合上，重新递与我手中：“既然坊主与她认识，去看看也没什么，游园会么！每年四月过了中旬，都会有那么几个世家小姐举办，尤以甄家的樱花游园会最为热烈，很多世家小姐，争着抢着想要去呢！坊主去玩玩，也不耽误什么不是？”

　　“说的也是。”我口上这般说，心里却实在不想去。一见这甄家的三小姐，便是个天真稚嫩的主儿，与当初那个秦家的我一般，只不过更加有钱又有娇气的哮喘病罢了。与她交好，虽说没什么坏处，只是怕人非议，若是惹上更多人对我熟知，一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定是不稳妥的。

　　但这信中，即是直白热烈的邀请，根本让我找不出回绝的念头。想我当初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不过玩玩罢了，又有什么理由回避呢！毕竟若是真的回避了，才真显得心里有鬼。

　　既罢，至了信中说好的时日，我便带着随信附赠的请帖，入了曲青甄家。

　　犹记来此前，慧娘与我说过，曲青甄家原是做茶叶生意，家中子弟亦有门阀阶层，自从甄家大小姐甄怜入宫成了王后，甄家更是一路平步青云。那甄家的老爷和二公子，甚至表侄兄弟，都位于朝堂享坐高位。我一入甄府，便见四方庭院边，扩种着绿柳牡丹，一丛丛娇贵晃眼，中间摆设着用来歇脚的金玉矮椅，一砖一瓦，均诉说着世家大族的汰侈豪奢。

　　我跟着领路的小厮很快至了甄蓁阁中的樱花院，但见这时已有很多姑娘聚身其中，两三个聚在一处，倚在树旁赏花聊天。我心头忌怕，匆忙将袖中面纱掏出，敷于半脸。

　　待见了甄蓁，与之解释道：“前几日风大，我不小心起了风疹，只得用面纱遮面，还望甄小姐不要介意。”

　　甄蓁忙摇头，热络着将我拉入庭院中央，将面前的糕点果盘往我手边送：“没事的，你叫我甄蓁便好，要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将你当成坏人的。快来尝尝，这些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

　　我恭顺一笑，眼巴巴看着面前的晶莹糕点，可堪怕这种场合下，遇上什么戚家的人，尤其是那同为小姐的戚彩月，便只好装作没胃口的模样，与甄蓁道：“我来时吃了些东西，待会儿吧，其实你也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我是个歌舞坊的坊主，你不怕自己这个世家小姐和我交往，被人说闲话么？”

　　甄蓁认真想了下：“歌舞坊的坊主怎么了？我最喜欢看姑娘们唱歌跳舞了，且我问过哥哥，哥哥说，歌舞坊和娼妓馆不一样的，歌舞坊是文雅的地方，很多文人名士都喜欢去。只有些故步自封的人，才喜欢将歌舞坊看低。”

　　听她这般说，我当下觉得，甄蓁虽思想简单，但这个朋友，终究是可交的：“这么说，你很有见识啊，你哥哥也是！”

　　甄蓁嘻嘻一笑，咬了口手上燕窝糕，继续道：“不过说起有见识啊，还是我哥哥厉害，他认识很多人的，对了！名雅是你名雅坊的坊主，那么一定认识陆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