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妖邪录》Ting先生

2、二月惊蛰，梅花妖

　　“小二，来壶酒”名为醉仙阁的酒楼里，几位粗莽壮汉拍案大叫。
　　“好勒！桑落酒和菊花酒，几位爷要哪个啊？”齐然两手各持一坛美酒从后厨飞奔而出，稚嫩而略显豪气的脸颊上露出了傻嘻嘻的笑容。
　　极力保持风度之际，大概是臂力不足，手腕处咯吱一声发出骨头错位的声响。齐然表情僵直，咧咧嘴角，露出不可言表的吊诡之笑。
　　要是放到往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被脚下的桌子腿绊倒。但今天不行，今天的阿娘可是带着她那号称“三寸鞭”的驴尾巴并且杀气腾腾地站在大门口，完全一副要将他就地正法的模样。
　　单脚勾住桌子腿，保持着身体斜倾四十五度的高难度动作，齐然十七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娘……”音未了，陆情便眼睁睁看着儿子带着一张红木桌子扑向了西边还在修缮的墙上。
　　所谓怒火中烧也不过如此了。
　　“你是铁打的啊！”陆情冲过去，拎小鸡似的单手拎起比自己还矮些许的儿子，走到门口，往外一撂，“你说！我的西墙都修了几次了？让你别没事往店里跑，你到好，拿着我的‘长情’冒充菊花酒！菊花酒是吧，爱喝，为娘今日就让你喝个足，了了你的菊花梦！”
　　“娘……我……”话未出口，一股清流便自头顶而下，等一坛倾尽，齐然还没缓过劲儿来，又是一坛，还是热呼的……
　　“我一定不是亲生的。”齐然嘀咕。
　　“你说什么！”陆情一个激动，直接将酒坛砸了过去。
　　齐然两眼冒着星光，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
　　他躺在清云观简陋地有着咯骨头的木床上，一睁眼便看见了床幔上头悬挂的护符。
　　“啊，这个臭道士。”齐然咒骂。
　　那张画着冥神纹样的护符俨然是他那个除了“降妖除魔”就会画鬼符的神棍师傅手笔。
　　齐然一把撕下，明黄色的护符竟在他的手中生烟化水，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心下怵然一惊，即觉不妙。
　　待他跳下床穿上被他磨出了破洞的黑色布靴，观中已然换了一副光景。
　　“真气人！”齐然推开房门，一路骂骂咧咧地冲到后院。
　　对于清云观他向来眼熟能详，就算受了外物干扰，也不可能因此迷路。
　　“说，是不是你！本大爷闻着味儿就过来了。”齐然对着陬隅处一颗长满了花苞的梅花树说，“贴符贴到本大爷头上来了，是活腻了！还是闲这儿太阴，需要爷爷给你挪个位儿？！”
　　闻言，梅花树抖动枝叶化出人形，竟是位俊俏公子。
　　齐然好奇，围着梅花妖转了几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个便。
　　“公的？”齐然像鉴赏宝贝一样捏捏梅花妖的脸，摸摸梅花妖的头，拽拽梅花妖的衣衫。
　　“我本草木，并无雌雄之分。”梅花妖说。
　　“莫诓我，草木怎么就无雌雄之分了！”
　　“我没有。”
　　“没有？哪里没有了？你一看就是公的嘛！”齐然不解。
　　“草木化妖，形由心生。在下在此数年，承蒙道长照料，今日家兄来访，故而冒犯，还望道长莫怪。”梅花妖拱手施礼，举手投足间倒是煞有介事，分明官家公子的儒雅仪姿。
　　“谢我？”齐然昂头，“你都是往自己恩公头上贴符来表示感谢的么？”
　　梅花妖忍俊不禁，失笑道，“观主袖筒掉的，怕惊扰了道长，特意添了几笔，不料还是惊扰了。”
　　“哼，我最烦你这种文邹邹的人了，你快些说，我娘和那些榆木道士都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借了主家的地方，自然归还了。明日子时，家兄登门拜谒，望主家相迎。”
　　清风拂面，齐然一个冷战，睁开眼。
　　—— 借了主家的地方，自然归还了。明日子时，家兄登门拜谒，望主家相迎。
　　齐然思索再三，终不解其意，想来不过怪梦一场，便不以为然。穿了靴，往东厢房跑去了。
　　东厢房住着的是他的姥姥，正值耄耋之年，所以耳目不明，行为不便，但好在能啖食，口齿清晰，到也算健康。
　　“姥姥。”
　　老太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乐呵呵得朝门口招手，褶皱纵横的枯竭指尖颤巍巍地晃动着，因身体前倾而抬起的腚下是染了污渍的垫褥，垫褥被压地平而硬，且散发着令人掩鼻的腥臭。
　　“姥姥。”齐然兴冲冲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圆凳子上，“我娘今天又砸了我两坛酒，我估计她今天又给赔了。你说他一道姑，不去修仙开什么酒楼啊，又不赚钱。”
　　“小然啊。”老太太握着齐然的手，“你长大了，以后别这么惹……你娘生气，你……娘不容易。”
　　“哎呀，知道啦！”齐然敷衍地应着。
　　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丫头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定眼看去，一身黄衫活泼俏丽，绒黄的发色更显可爱，但与齐然四目相对时，那怒不可遏的表情却是一点都不可爱。
　　“好啊！”女孩牙关紧咬，双目似剑，怒火中烧。
　　“小小小舞。”齐然犯起了结巴，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老太太的床上挤。
　　“你这个死道士，笨道士，不要脸的臭道士！你说你昨日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花柳街！那是什么地方，是你能去的！平日去妓馆也就算了，你你你……你竟然去……。”小舞不由分说，指着齐然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男女不忌的王八蛋！”
　　一通臭骂过后，小舞转身而去，留下一脸呆滞，不知所云的齐然。
　　“花柳街又是什么地方？”齐然自问。
　　小舞是一只六岁大的赤狐，是齐然十二岁时，入后山砍柴火捡到的。本来是只无所修为的普通狐狸，谁知机缘巧合，它竟误食了奇丹，化而为妖。
　　若算起年纪，齐然自然大出许多，但在平常人看来，他们到很像同龄兄妹。
　　“一汪秋水目，含笑似风铃。”齐然的好友顾青枫是这样评价小舞的，但小舞不知的是，顾公子这厮，是个比齐然更滚蛋的十足小人。
　　“隔江闻声来，夜半人未至。”如此斯文地取笑别人大嗓门，顾大公子也算是风雅之及了。
　　“齐道长啊。”顾青枫纸扇一收，语重心长道，“我爹昨日刚从京城运回来一批云锦，我一会儿差人给你道馆送一些吧，你看看你，你这靴子被大拇指戳出个洞也就算了，怎么这衣裳也被补成马蜂窝了啊！”
　　顾青枫是个公子哥儿，是白水镇镇长的心肝儿，打小放在心尖尖上养大的，虽然不懂人民疾苦，却也是位温恭有蕴藉的儒雅之士。齐然不懂那份蕴藉，更不明白自己的马蜂窝有什么不好。能蔽体者，方为衣，云锦也好麻布也罢，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姥姥补的，很好看啊。”齐然说。
　　“好……看。”朽木不可雕！
　　顾青枫晃着山水折扇，在顾府后院的占天亭上怀疑起了人生！常言道，物以类聚，难道他跟这个除了算命便一无是处的人，有着他未察觉的相似处？
　　“总觉得要出乱子。”顾青枫突然说。
　　“最近去祭拜‘东天府君’的人倒是接二连三，四方神庙的门槛都被踏破了。”齐然说。
　　“啊？”
　　“我是说，人祭祀神明，是为了祈求保佑。”齐然微言大义。
　　“你就明说吧，齐然。”
　　“有什么东西扰了人们的安宁。”齐然说。
　　“什么东西？”顾青枫问。
　　“冥界的鬼，人间的妖。”
　　“果然是道士。”顾青枫笑道。
　　“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齐然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把破琴 。
　　“什么梦？”顾青枫问。
　　“记不清了，总觉得和谁约了事情。”他将头靠在木柱上，垂下眼帘“我师傅丢了符，怎么都寻不得。昨日，观中后院的那颗梅树死了。”
　　“你小时候从山上挖的那颗？”
　　“有十年了。”齐然说。
　　“万物更迭，自然规律罢了。”
　　“话虽如此……”齐然叹息。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良善的好人呢。”顾青枫愉悦地笑了起来。
　　“莫要笑我！”齐然生气地扭过头，看向园中初开正艳的樱花，“都怪你，给小舞说了什么‘花柳街’，这几日她盯我盯得紧着呢！”
　　“小丫头喜欢你喜欢得紧，我逗逗她罢了，你莫生气。”顾青枫说。
　　“你那么喜欢逗她？”
　　“是挺喜欢的。”
　　六岁大的赤狐，顾青枫喜欢这样的？齐然在心里嘀咕。
　　“说起来……”顾青枫伸手折下亭边樱花树的一段枝茎“这片樱花林，已经在此数年了，我每日在这方寸之地饮酒作乐，幸得此景相伴。但要是明日，有人将它砍了去当柴火烧，我也一点都不可惜。”
　　“‘白露金莲，香炉生烟。月挂西山，薄雾层巅。’，顾公子好雅兴啊！”齐然眼尖，瞅着顾青枫那把展开的描金山水折扇说。
　　顾青枫啪一声合上折扇，回头睥睨齐然，虽有心虚，气势却是不输。
　　“本大爷给你算了一挂。”齐然自顾自道，“这第一句即指此人是佛门中人，这第二句就是说你的心在西边儿，而且在西边儿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上！心不在这儿，樱花是去是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西边的山有很多，称得上高耸入云的却只有一座——云聚山。
　　云聚山上有七缘寺，是佛门集大成者所建。据说，七缘寺位于半山，行路笔直，多断崖绝壁、怪池险潭，有临险者无数，却鲜有活路。
　　“知音何求，走，齐道长，下馆子去！”
　　齐然一愣，抱着他那把破琴站起来，支支吾吾道，“不能去妓馆，小舞盯得紧。”
　　“什么妓馆？我说酒馆呢！”
　　“啊？哦，走吧。”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