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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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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言蘅来到清枫院时,沈钧的病情暂时恢复了稳定,此刻正昏睡着。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如纸,但是已经不复先前那般痛苦,睡颜安宁。
看来顾长君的治疗颇有些效果。
顾长君正收拾着医具,抬眼便见言蘅俏立于门框旁,因隔着珠帘,所以只能看出来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俄而言蘅自己挑开帘子端着细步,不急不缓地走进来,微笑着向他颔首示意,眼眉一挑,又转身出去,在铺着苏锦的桌旁款款落座,斟上一壶早已凉透的茶,微微抿了一口,蹙蹙眉头,将茶壶放了下来,食指轻叩桌面,吩咐丫鬟续上热茶。
顾长君知道她在等他,便出去在她身后耐心等待着。
言蘅垂眸轻声道:“他的病,如何了?”
“侯爷的病,恐怕难以根治,需要静心调养。”
言蘅貌似神伤地抚了抚额头,语气哀伤道:“你是说,治不好了?唉,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是差不多的说辞,就连你也”
“夫人莫要担心,侯爷这病,也不是没可能治好。”
“真的?你莫哄我。”
顾长君见言蘅如此惊喜迫切,当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言蘅深深爱着沈钧,可是言蘅的眼眸深处是那样冷然无谓,没有一丝笑意,幽幽如古潭。
“我是说有可能,治不治得好,还是要看侯爷自己的意愿。”
言蘅惊道:“为何?”
“因为侯爷常年的心病。”
“心病?你是说他这病是心病?”
“并不纯粹是吧。这病本是从小落下的,应该是伤寒,就算现在治起来也并非难事,可是这其中偏偏又渗杂着他的心病。”
言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了,你这话说的不错,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顾长君又道:“我已给侯爷配了药,这张药方,还需夫人亲自过目。”
言蘅接过药方子,只随意地扫了一眼道:“罢了,我相信你的医术和人品。这上面的药材,好在府上都备着。过会儿我自会吩咐丫鬟替侯爷熬药。”
言蘅又问:“那,如果他一直放不下,会如何?”
“要么终生失智,要么变成疯子。”
沈钧并不知道这一觉,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半梦半醒间,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混混沌沌的。
凭这并不清醒的意识,总是听见耳边有嗡嗡作响的人声,至于说的什么内容,听得并不太真切,可是有两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耳中——心病。
他无力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重又陷入了那一片黑暗。
他浑浑噩噩地睡着,眼前忽而变得清明起来,一时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是谁的经年旧梦。
雨似乎不曾停歇,在飞甍之下滴成一串又一串。一圈又一圈数不到尽头的高高宫墙,一道又一道紧紧闭合的森森宫门,抬起头,永远都是方方正正的灰色天空,永远都不会变。四周空茫茫无人影,静寂得可怕。循着那条灰砖甬道独自向前行,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是她。
青灰色的宫装,单薄的背影,牵线木偶般茕茕而行。
仅仅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沈钧在梦里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也不曾换得她的回首一顾。
他疯了般想要跑上前,拉住她的手,诉说他的悔恨。可是,不管他怎样跑,都无法追上她。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明明近在眼前,却远胜天边,隔了千万里,怎样都无法再见。
下一瞬画面就变了。
那个柔弱的女孩,浑身沾满了鲜血,瑟缩成一团。曾经令人迷醉的桃花眼空洞无神,冷汗和着血渍滚滚而落,一张脸早已被划得面目全非,血肉随着荆条飞溅在四围的地面上,宛如修罗场。
他们说,这是她应受的责罚,是她的宿命。
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柔弱的女子在行刑者得意的笑声中,渐渐失去力气,最后一次朝着他伸出手,惨笑着,软软地倒在地上,静静地失去了温度。
明明是六月天,却漫天飞雪。
漫长的梦境戛然而止,沈钧闷哼一声,睁开眼,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想起日复一日做的那个梦,他便恨,恨到无以复加。
恨自己的软弱,更恨皇室的惨烈无情。
“你醒了?”
一道幽幽的女声在耳旁响起。
一室昏黄中,言蘅正摇着团扇,端坐在床榻旁,平日清明的美目略有倦意。
见沈钧醒了,她一面拿着湿毛巾为他轻轻拭去额上的冷汗,一面懒懒道:“又做噩梦了?”说着,轻嘲一声:“呵,你这是何苦,白白地糟蹋了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好?”
“夫君。这就是你的心病吗?”
沈钧闭了闭眼,静静地看着头顶缀着赤色流苏的描金床幔,不再看言蘅。
言蘅自然也懒得理他,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不语,气氛显出几分尴尬来。
言蘅正揣摩着该如何开口,正巧沈钧的贴身丫鬟兰芝端来温好的药,便接了过去。
兰芝是个聪明的人,来之前眼尖地看见屋内两人谁也不理谁,明显是又杠上了,现在见言蘅此举,知道是言蘅想打破僵局,便抿唇一笑,乖巧地将药递给言蘅,自觉退到紫竹屏风旁低头侍立着,不再好奇主子间的事情。
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对自己不利。
言蘅懒懒地舀着汤药,白瓷勺撞击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柔柔一笑:“夫君,该喝药了。”
浓黑的药汁随着言蘅的手头动作而微微漾开,散发出的清苦气味让沈钧厌烦地皱起了眉。
“拿出去”,他别开脸道:“我不需要喝药。”
“是吗?”言蘅挑眉轻笑:“夫君可真是会开玩笑,哪有人不愿意病好的呢?”
沈钧蹙眉看她,总觉得言蘅要说什么。
果然,言蘅以袖掩口浅笑盈盈:“啊呀,我竟忘了,夫君是有心病呢,就算喝药也是无用的。”
“刚才,梦见她了?夫君可是在梦中唤着她的名讳呢。夫君对她,可真是好呢。”
“若我猜的没错,昭儿,昭儿,就是几年前罪臣贺家的嫡女贺千昭吧。”
沈钧脸色一白,眼底早已波涛汹涌,可是面上出奇地平静,这让言蘅有些意外了。
言蘅就是想激他,也许只是一时好心想帮他解开心结,又或许是为了看看一向从容冷静地沈钧生气时的样子。
她早就习惯了与沈钧对着干,喜欢挑沈钧的痛处,这样,她心中才会舒坦些。
她向来固执地以为,是沈钧害了她一辈子,沈钧是苏梅和房山郡王的帮凶。
害她一生都将被困在这个牢笼里,成了她从前最不屑的金丝雀。
既然不爱她,当初又何苦将她求娶入府?
见沈钧毫无反应,心中无趣,当下冷了眉目,轻嗤道:“罢了,你不喝也罢,紫云,把药倒了,我不喜欢这味道。”
那丫鬟愣了愣,能够感觉到这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向兰芝睇去求救的一眼,犹疑该不该上前接过那药盏。
两边都是不能惹的人。
一个是昌平侯,一个是皇上亲封的端宜郡主。
更何况两人的性子也古怪得很。
兰芝明白紫云的顾忌,但只能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推了推紫云,示意她上前。
紫云上前一步,看了看沈钧,又看看言蘅,犹豫着低头叠手于腹部,小心翼翼不敢有所动作。
怎么办呢,当奴才的总是夹在中间为难。
“咳,咳咳”沈钧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惨白着脸道:“哼,不过一碗药罢了,你何必为难于一个下人?”
言蘅冷冷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却笑着朝紫云招招手:“你过来。”
紫云望了望沈钧,见沈钧毫无反应,明白言蘅决无好意,但碍于言蘅比她尊贵得多的身份,为了自身和家人的安危,不得不向前迈了一步,道:“夫人有何吩咐?”
第四章
言蘅端着药盏的手一扬,那碗药不偏不倚地尽数洒在了紫云的脸上。
“啊——”紫云尖叫一声,踉跄着倒退一步,手紧紧捂住了半边已被烫红的脸,死死咬住下唇,惊怖地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药虽然不是滚的,可还是热热的,泼在脸上,如匕首划过一般,生生要将少女娇嫩的皮肤撕裂开来。
“很烫吗?”言蘅扬眉浅笑,神情却是阴冷的。
紫云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抽抽噎噎地哭着俯下身去,几近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只能叹命不好,谁让自己投胎成了一个贫家女子呢?
对言蘅的怨恨,只能积在肚子里,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
“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错了。”
“错?你错在哪儿了?”
“奴婢不知。”
言蘅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嘻嘻地笑起来:“呵呵,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就来认错,当真好笑。”
“难道我有说过要责罚你?难道我在你们下人心目中就是个残忍的人?”
紫云怔怔地抬头看她:“夫人”
说着,迫于言蘅凌厉的目光,又低下头去,怯怯道:“夫人菩萨心肠,良善为本,是个仁慈的人。”
“仁慈?我讨厌这个词语。哼,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奴才。想必,你心中恨极了我吧,只是,你身为奴才,连个真心话也无从启齿,好没骨气。”
“奴婢,奴婢”
兰芝也跑过来跪下道:“求求夫人这次原谅了紫云吧,紫云年纪小不懂事,求求夫人了。”
言蘅笑了笑:“呦,你们之间感情似乎很好,可是,兰芝,你莫忘了府上规矩,这里没你的事,莫要引火烧身。兰芝,记住了,你只是个丫鬟,不要有意无意地抬高自己的身份。就凭你,也有本事与我求情?”
“言蘅,紫云不过是个丫鬟,你何必与她过不去?”沈钧冷冷道。
“夫君心疼了?一个丫鬟而已,也值得你如此?平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传出去也让人笑话。”
说着,她挥挥手,道:“算了,今天的事就这样吧。唉,兰芝,带紫云下去敷药。”
“站着。”忽然,言蘅对着请完安正准备离开的两人道。
紫云身子一抖,转过身来,忍住心中的恐惧:“夫人?”
“你记着,你什么也没做错,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张脸,以后,少在我眼前晃。”
等到屋里没人后,言蘅脸上仅有的一丝浅笑也完全没有了:“夫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对紫云如此么?哈哈,不错,我恨她,恨她这张脸,还有兰芝,我也厌恶极了,恨到挫骨扬灰。沈钧啊,你留她们在身边,不就是因为她们像那个女子么?”
“就因为这一点,你就这样对待紫云,心也太恶毒。两年前,若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蛇蝎美人,就不该”
言蘅厉声打断沈钧:“不要说了,两年前两年前。”她流下泪来:“呵,是啊,两年前,你娶我,也不过是因为我与那人相像。可是沈钧,你知不知道,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是有多痛苦。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你不该利用我。”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就可以嫁给我心爱的人,不必像如今,成了你豢养的金丝雀,被困在昌平侯府这个华贵的牢笼里,永远不见光亮,永远都没有自由。”
“你以为,我喜欢这荣华富贵吗?”
“知道吗?是你害了我呀!你却又后悔了,哈哈,是多么好笑。”
“我原可以做一个良善的人,是你,昌平侯沈钧,让我成了一个恶魔啊。”
发泄似地说完,言蘅也累了,垂下眼眸,跌坐在椅子上,无声地垂泪。
沈钧苍白着脸,神色郁郁。良久道:“既然你容不得兰芝和紫云,便早早打发了吧,省的你看了心烦。”
言蘅冷笑:“那你是想把她们交给我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