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月夜归人

1、楔子

　　一个人独孤久了，就变得沉默，行走在人海中，却什么看不到，听不到。回头看，是自己的影子，往前看却白茫茫一片。
　　一个人孤独的活着，看不见未来，偶尔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兀自傻傻的笑笑，然后是无尽的空虚。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身边的人和事，换过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谁真正的停留过。
　　每一天看着同样的太阳升起，落下，再美的风景看多了，也会麻木，自己就像一块铁，被回忆渐渐侵蚀，包裹，然后轻轻一碰，就支离破碎。
　　——回忆

　　傻子问他，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但我记不起他了，我就想问一下，我们是否曾经认识？
　　他答，不曾。
　　一阵风吹来，将半掩着的木门吹开了一条缝隙，园子里的樱花开的正盛，满眼的桃红犹如仙境。一条小道从林中深处蜿蜒伸展开来。
　　“叮当。”
　　“叮当叮当。”
　　清脆的铃声从林中由远渐近，守在木楼下的老管家伸出头朝小路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迈着小腿从小路上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乳毛未干的小奶狗。
　　风从远处吹来，卷起千层的樱花，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小童一身白衣，腰上挂了串小巧的金铃铛，随着他的步伐，铃铛叮当叮当作响。小奶狗追着小童的步伐，一路跌跌撞撞，幸好小童走的不快，小奶狗勉强追的上。
　　等到了木楼前，老管家连忙拦住了他，小童抬头看着他，两只黝黑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老管家习以为常的解释道：“公子还在里面做事，不能被打扰的。”
　　小童似懂非懂的看了那扇门一眼，然后点点头。木楼有几层阶梯，对于小童来说有点高了。小童回头招了招小奶狗，然后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坐在了上面。
　　小奶狗上不去，在下面急的团团转，老管家伸出手一把抱住，将它递给了同样着急的小童。
　　四月的春风尚带着凉意，小童把小奶狗抱在怀里，看着簌簌飘落的樱花发呆。身后的木门从里面打开，年轻的男子拿着一件披风走了出来，小童听到声音扭头看，男子走到他旁边，曲下一条腿，半跪着将披风盖在了小童身上。
　　“冷么？”
　　小童像是没听懂，只是用手拽着他的袖子，睁着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男子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温润的唇啄了一口，然后放在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小童看着他，手指弯了弯，眼睛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欢喜。
　　男子低头看着下面的老管家，低声道：“下次他再来找我，放他进来便好。”
　　老管家忙应了是。
　　男子牵起小童的手，另一手抱着小奶狗，慢慢的从楼梯上下来。
　　春风又起，卷起的花瓣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花雨，其中夹杂着几片别的花瓣，白的，像是梨花。
　　男子的声音卷在花雨中，低沉的醉人。
　　“今天又去哪里玩了？”
　　小童没答，只是抬头看着他。
　　男子似乎知道他不会回答，继续说着自己的：“昨天教你的字可写会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不着急的，阿樱最聪明了。”
　　“听说西街的皮影戏又开场了，带你去看好不好。”
　　“不着急，慢慢走，小心摔了。”
　　“听赵婶说你又不吃饭了，是赵婶又把盐放多了吗？”
　　“今天的汤喝了吗？你摇头，是因为喝腻了？”
　　“今天你的鸡腿为什么不吃完，不想吃？”
　　声音渐渐远去，老管家习以为常的目送他们远去，每日的问题，从未听到过一句回答，日日只有一人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园子里响起。
　　人死后是否会回到阎王那里继续投胎，永无止尽的轮回。
　　情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姻缘是否上天注定？
　　前半生，他从来不信佛，不信鬼神。
　　后来，他遇到一个傻子，于是后半辈子，遇佛便拜，遇神则跪。
　　春风十里，年轮转了一旬。
　　园子里的樱花又开了一遭，故人已去，旧人不留。
　　铺天盖地的花海淹没了林中的小道，偌大的园子里，寂静无声。
　　一缕埙曲顺着春风飘散在园子里，空旷灵动的声音像是谁的灵魂在生死之间摆渡。
　　尘封了多年的园子终于来了生人，新鲜的活气进来，洗涤着一路的芬芳。
　　传话的小厮一路小跑着，沿着小路终于找到了木楼，木门大开着，里外不见活人。听到埙曲，于是循着声音找去，也不知这园子到底有多大，兜兜转转绕了许多路，才在林子深处看到了那人。
　　不过十年，却像是过了百年的光阴。
　　那人倚在花枝深处，一身白衣映着点点樱花，格外的好看。来人一时不由看的傻了。
　　一只白毛大狗懒懒的趴在树下，不时扫动着尾巴，两只眼睛盯着来人，带着防备。待那人一曲终了，换了个姿势，带动腰间垂挂的金铃铛，叮当一声，唤回了来人的心神。
　　“公子，出事了。”来人扑通跪在地上。
　　看不见那人的容貌，只听到声音：“何事？”
　　嗓音暗哑，像是多年不常说话。
　　“大人他……他薨逝了。”
　　许久不听回应，来人抬头看去，只见一袭白衣垂在花枝间，随着风飘动。风大了些，地上的层层樱花都被卷起，铺天盖地的犹如倾盆大雨，洋洋洒洒浇了人一头一脸。
　　金铃铛被风卷动，一时之间，满园子里都能听得到“叮当叮当”的脆响，悠长，却又挠心。
　　他终于开口，道：“是吗。”
　　来人以为听错了，可是，那人却不再开口。
　　威武将军战死沙场，尸体送回来时全城悲动，皇帝太子亲迎，百官随着百姓跪了整条官道。人人都低着头，不知面上是喜是悲，不论如何，生死不过如此。那么直观的陈横在众人面前，容不得你不承认。
　　不过四月初，却冷的像寒冬腊月，人人都说这是武威将军薨逝，老天都在伤心，于是这冬天又长了些。
　　园子里的樱花在武威将军尸体送回来那晚，一夜落尽。
　　天还是沉着的，见不着太阳。他披着披风独自在黑夜行走。夜风卷起他的衣服，露出一串金铃铛，暗沉着，没了声响。
　　上好的金丝楠木棺被打开，燃尽的纸钱灰落了一地。一阵风卷进来，烛火舞动着，将灭未灭。一袭淡淡的樱花香气冲淡了古怪的味道，他看见了棺里的人。
　　一别十年，再见却是阴阳相隔。
　　他俯下身握住男人冰凉的手，就像曾经的男人，吻了吻他的指尖。他将披风盖在男人身上，轻声道：“我来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
　　他兀自说着：“我长大了。”
　　他说：“十年未见你了，我想你了。”
　　“园子里的樱花开了整整十轮，我便想了你十年。”
　　“你让我在园子里等你，我便等着。”
　　“我很乖的，你也未曾失信。”
　　“你回来了，我便来接你。”
　　“阿樱来接你了。”
　　他说：“我们一起回家。”
　　夜风卷起垂纱，轻轻飘着，带起细小的声音，像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情话。
　　那一夜，满城繁华落尽，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开过了最美的年纪，于是，便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