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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章:君臣(下) ...

  •   武靖元年,新生皇子赐名为黎,立为高阳景本家之嗣,封甘渊郡王;燕秋娘拜为贵嫔——时无皇后,便是六宫之首。近乎年底,高阳景不动声色,召了燕秋娘最小的那位妹婿,也任用作尚书郎。这事过了晋玮的手,不过并没和姬世辰商量。诏命到尚书台,录公姬世辰瞥了一眼,知道是君王对燕妃的偏爱,不过料想高阳景同类举动就此一例,也不曾大举声张,若安抚住燕秋娘当然最好,遂没往心里去,松手放行。不过这一连串或急或徐的动作虽然轻悄,并没安抚住高阳劭。这“立为皇帝本家之嗣”,无论如何,只要今上不倒,是能高居诸王之上的;若要往深文周纳一路去解释,因为高阳劭在军中早有声望,也未必不能想成“只有这位皇子,才是前甘渊王一支真正的子嗣”,未必利于太子——哪怕先帝,也并非不乐见如今当朝天子与高阳劭父子失和。何况,高阳劭自己心里清楚,最致命的一条,是父亲等这个儿子已经许久——他千不情万不愿,长女涉足乱世危局还是太深太深,令他足足忍了二十年。而今他缺的不是机会也不是权力,只是一个更换储君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或早或晚,总能找到。高阳劭了解她的父亲。
      年方弱冠的皇太子,既不敢直接面询父亲,也不敢请教太傅、少傅乃至詹事,害怕提醒父亲想起易储的事,也怕师长得知自己是女子,干脆便以“以公主为东宫,不合常理”的名义袖手旁观,甚至干脆拆台。即便姬豫一直偏帮太子,他父亲与诸亲故也非寻常朽腐士人,可难保不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有哪个想不开。反正拿不准他几位肯不肯全力相助,不如干脆先当全部不会——这,还是姬世辰教的。知情的只有姬豫,然而这么大的事情,姬豫显然拿不了主意、帮不上忙。再者如今姬世辰兄弟分司文武、位倾朝野,已是天下舆论风口浪尖的第一等人物,何必把他扯进这皇家最犯忌讳的话题里来。如此等等,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哪怕再见到姬豫,也是眉目之间都一片舒展不开的沉郁,看得姬豫一阵心疼。
      可姬豫也不是没有自己烦心的事情。“甘渊之龙”以外,玄圣与素王共享的独一继承人、半壁江山的砥柱与重新立法者、当朝至尊的另一个自己、中兴锦国的无冕之王……诸如此类的荣称,已渐渐从民间涌出,被套在了姬世辰头上。由此希望将自家女儿嫁给穷桑侯世子的人,或亲或疏,有远有近,纷纷都找上了门,简直要将骠骑府和穷桑侯第的门槛都踏破了。姬世辰和管夫人,自然都问过姬豫的意思,然而姬豫只觉来的人太多太杂,家名郡望流水一般,一个都记不住,更不曾见过哪一家女郎,分不清谁是谁,头痛欲裂,一闭上眼想缓一缓心神,浮上眼前又都是高阳劭,便一律摇头,说自己听着统统没有兴致,料来是缘分太浅。
      他心中倒是希望高阳劭早日恢复女儿身,因着亲眼看着她这些年辛苦,也因着她当年那句“父亲是想将我许给你”,小时听着还懵懵懂懂,大了却越发蚀心刻骨。从小到大,除了自家中外姊妹,真正常与他来往的同龄女郎,也只有高阳劭,别的最多是有事迹让他耳闻。而高阳劭因缘际会,实在是同辈人中当仁不让的雅范,既是皇太子又是皇长女,经史并擅,玄礼双修,善抚士卒,机断骁勇,一身兼备了明媚娇俏高卓贞刚,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超迈俗流风华绝代,辉煌绚烂真如日重光月重轮。姬豫并不以为穷桑侯世子多了不起,至少高阳劭让他觉得攀不上,连平时的仰望也频频耀花了眼。——见惯了她,日夕相对总是她,这眼里怎么还容得下世上寻常的女儿心。自然举目望去,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值一提。
      哪怕人家本来也是一等一的门户,一等一的教养,然而对上高阳劭,要说输得真是心服口服——可是这还不能说。于是姬豫只能推脱,而姬世辰夫妇,也只能对外另找借口,说是儿子辅佐太子过于专注,功名之心太重,大约顾不上家室,即便婚配也是要委屈人家女儿的。——居然还算歪打正着。又有人猜是不是当年姬世辰替姬豫向虞公续的女儿提亲,被虞公续客气回绝过,姬世辰面上宽和,内心激烈,又是人人皆知的事,大抵如今这暴风尾还没退去。虞公纪也听到风声,和公续一并私下问了仲陵,又问了鲁存仁,都说姬世辰应该不至于这么无聊。然而存仁事后琢磨,放心不下,还是私下又问了姬世辰。
      姬世辰只剩失笑,连称世间妄语,两位虞公不必当真,“小犬若还能将这点旧事记这么多年,以我姬氏门风,怕是早夭折了”。
      这些又总能多多少少地,传到高阳劭耳中,让她更加焦躁难宁。

      武靖二年正旦,帝临朝,因西北、西南尚未荡平,悬而不乐。群臣朝贺如礼,颇有人各怀心事。当夜,高阳景莫名心绪不宁,深疑要发生点什么,便止于自己常居的含章殿。次日,高阳劭果然一早就来问安,参拜如仪——一个微妙的正月初二,皇太子拜见皇帝,似乎哪里都对,又似乎哪里都不太对。
      高阳景一如从前,很自然地,伸手示意左右扶她起来。然而这次高阳劭却没有动,只顿首连连,道:“请至尊屏退左右。臣有事当密奏。”
      君王身侧,有几名受过燕秋娘恩惠的寺人,忽然变了脸色。高阳劭眼角余光掠过,已知一二,心中陡生无尽凄然,又叩首道:
      “臣此来并不曾私怀兵刃,但凭至尊搜检。”
      语中已带泣音。高阳景猝然一愕。再看那几名寺人,也是相顾更加失色。高阳景顿时明白,摇一摇头,轻声命左右道:“你等出去。”另一面已自顾从御座上起身,步下玉阶,是要亲手挽自己的女儿。
      燕秋娘如今宽待后宫上下,并没生出什么风浪,但她尚不知道太子是女子,一旦知道,谁敢猜她会闹出什么事来;晋玮那边原本已对高阳劭军中威望颇为猜忌,谁能料想又会不会被她家的姻戚关系胡乱牵扯。由是即便高阳劭真带了刀,高阳景也宁愿先示以信任,并不欲宫廷之中亲近燕秋娘的人,碰触到高阳劭。
      高阳劭心知肚明,顿首低泣,称谢圣恩,但皇帝相挽,她竟仍旧跪着不起。
      她说没有武器,当然是实情。
      高阳景也感不解,举袖再拂退了方才不曾完全离去的左右近侍,俯身再挽高阳劭,叹道:“你也见到了,朱鸾,如今做不得寻常父女,旁人要多心的。”
      高阳劭顿首泣道:“儿明白。儿一直小心敬奉燕姨,未料如今殿上服侍至尊的,竟都将儿想到那样天地不容的地步。”
      “你性情散朗英迈,军中待得惯了,未必料得着俗人想法,遑论寺人这般为奴为婢的。”高阳景轻叹,“你又做不得个俗人眼中的文德贤太子。”
      他本意宽慰,然而一句“为奴为婢”,一句“做不得个”“文德贤太子”,不经意又伤了高阳劭。堪堪止住低泣的高阳劭,几乎当场失声痛哭,强行又忍住。
      “二十多岁,还跟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说,要讲个悄悄话。别人却都当你是大人了。”高阳景的声音,依旧平和儒雅,温文不惊,微微带点宠溺。
      “好了,如今外人都已如你所言,赶出去了。你有什么,要和为父说吗。”
      依旧温柔亲切,如多年来的日常一样。
      “儿万死。儿想请问阿父。”高阳劭咬一咬牙,终于将在心里憋了许久,也酝酿了许久的一段话,说出了将来也无法回头的第一句。“阿父欲何日西征。”
      高阳景呼吸一滞:“你问这个?”
      高阳劭顿首,将心一横,声音也更慨亮:“是。”
      “这不是你现在该问的。”高阳景轻笑,抚一抚她的头顶。金褐的发,比起小时沐浴在日光中的鲜明,毕竟那褐色已深多了。“确实该将外人都屏了去。”
      “阿父是欲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还是更久之后,一举荡平?”
      “这……也当视民意而定。如今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高阳景笑笑,“朱鸾,你在军中也久,功勋早著,四方征镇、内外将佐,朝中文武,都认得你。主战的那群人,大概就没少找过你。为父……也要谢谢你,憋到现在,才来问我。”
      “因为直到现在,这才令儿真的觉出了差异。”
      说到此处,高阳劭再次顿首:“请阿父恕儿妄言之罪。”
      “但说无妨。”
      “朝廷先前,已经多少年乱离动荡,民心不安,尚须抚平。必有先前不遑除去的奸人还隐身草泽,甚至朝廷,一旦幼主当国,在这群人的眼中,便是机会。祖母先前,强令朱鸾为嗣,彼时阿父仅为一郡藩王、一方镇将。而如今阿父已有天下,这局面已然不同。阿父手里既掌天下之权,肩头便有天下之责;而这天下之责又何其之重。作为阿父的女儿,祖母亲择的储嗣,朱鸾为父分忧,岂敢轻辞。”
      高阳景听着,神情微微有些肃然,在殿中轻轻负手踱起了步,沉吟不语。
      “儿深知阿父心意。阿父愿令儿解脱,做回女儿,出降名家之子,像许国姑母少年时那样,富贵荣华,闲淡无事,便了却一生。然而阿黎如今刚刚诞生未久,一双眼睛都未全睁开,连阿父阿母也不知怎样喊,怎样才能安士民之心、承百姓之望。少不得再待几年,懂一些事,明一些理,才靠得住。那时朱鸾已经半老,料已不堪许人,也当自请出家,赎此欺瞒天下之罪,削了头发,住到寺里去,从此废弃刀兵不提,连铅华脂粉的缘分,也一并了却,如此或可安天下心?”
      高阳景步下一顿,低声喝道:“朱鸾!”
      听父亲话音有些变了,高阳劭咬着牙,抑下哽咽,再次顿首:
      “阿父若欲速战,当遣朱鸾替父,亲临疆场,士气定会因此激扬。若幸而平安归来,则朱鸾依旧解甲出家;若是战死,便当是为阿黎开道。”
      “我怎么忍心你去送死!”
      高阳景倏然转身,声音陡然亢厉;多年从未流露过的内心波澜,甚至还有为人父者被亲生子女误会般的愤怒和委屈,一瞬之间,都从玉阶上劈头摔下,摔在高阳劭面前。可是,没有得到回答。高阳劭只是连连顿首,隐隐听得见抽泣。
      “朱鸾啊……你才二十出头。二十出头!!退隐也好,享受也罢,都正是时候。为什么你想来想去,不是出家,就是去死?!”
      高阳劭伏地俯首,低声哽咽道:“儿是父亲的长女,是锦国的皇太子。
      “儿今生今世,已成不了焕蔚,更做不了阿黎。”
      “你……”高阳景一时气结。
      “儿所生母至微贱,儿生身之日,即是母被遣之期。幸赖阿父不弃、嫡母抚育,恩深如此,除了儿的性命,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父母的了。”
      “你性命也是父母给的。”高阳景话音微冷,隐隐已有怒气。“不要胡闹,也不要乱想。不要忘了,就你眼前这一刻,还是一国储君。”
      高阳劭顿首谢恩。今天她到这里,是要试探父亲,也想要说服父亲,而这些说辞,随着话赶话的势头,也已然脱离她本人的控制。她自己竟也不确定自己还相不相信,更不确定父亲是否还愿意相信自己。低眼看,手指尖正渐渐开始颤抖。
      “阿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续道:“儿知道阿父想要废了朱鸾,只缺一个彼此都有台阶的理由。儿自问彼此都有台阶,何其难哉。父母有事,为人儿女者……”
      “朱鸾。”
      高阳景的话音微沉,是在示意她可以到此为止了。

      不,不能到此为止。
      没有得到父亲明确的许诺,那么今天所说的一切,今天流过的眼泪,全部是落空的。反过来,还会成为父亲心中的芥蒂。既然芥蒂在所难免……
      不。不能到此为止……

      “阿父。
      “儿曾经听到过风声,知道朝中有人议论,说许国姑母已故,先定皇后不存,‘姬相兄弟与至尊亲缘已尽’;说儿‘身为庶长,年少成名,声望太隆,自觉不安,遂至与朝臣百般交结’。虽只是小人私语,阿父也全然不信,然而要废了朱鸾,这难道不是一个上佳的理由?阿父,朝中有人议论,说姬相兄弟如今威权,以至姬相有无冕之王的声誉,恐怕岁暮不为纯臣,儿都曾耳闻,阿父难道没有听说过?阿父既令姬相为朱鸾师傅,难道当初真的没有权衡思量过?”
      高阳景沉颜静静听着,目中竟掠过罕见的锐光,旋即隐没。
      最后这几句话,恰恰打中他内心的真实。晋玮和他周围的一群人,确实频频说起,姬世辰兄弟声势太盛,再下去要和君王分庭抗礼。高阳景当然不信姬世辰会背弃他,但经不起晋玮等人一再提示:姬世辰兄弟的手下人太多,多则心思复杂,谁知道哪个想不开的突然发难,将姬相或大将军劫持,便是社稷堪忧。当然,也确实说到了太子和姬氏往来太密。是以当初和风伯益商议之时,便颇犹豫,只不欲世人再以为言。风伯益直说但行无妨,君王的支持便是力量。然而高阳景自己,未必不暗暗存了个心眼,若是姬世辰兄弟稍有不稳,便可借着易储的机会,也将他二人,乃至前朝外戚鲁存仁、东宁首望虞公纪、帝师之家出身的仲陵……这些与姬世辰兄弟瓜葛盘根错节的人,眼前的权位与声望,都削得更安全些去。这些心思,他从未与任何一人说起,不料竟被亲生女儿情急中一语道破。
      是父女连心,还是高阳劭在父亲身边埋了斥候……
      霎时闪过的念头悚然惊心。高阳景决定先相信前一种。
      “若是这样,朱鸾甘心……为阿父送一个理由。
      “穷桑侯世子素来对儿有意。儿心知肚明。儿……”

      “朱鸾!”

      迅速明白女儿所指,高阳景大惊失色,然而高阳劭还在往下说:
      “……将来阿父废儿之时,便可指其世子事君无礼为人失德,姬相教子无方,一并斥退。如何定罪,如何处分,听凭阿父。这也是朱鸾所能……”
      高阳劭再次顿首。高阳景呼吸几窒。
      良久,他绝望般低沉叹道:
      “朱鸾,你这真是……我高阳家的孩子。”
      高阳劭无声顿首。
      “然而……然而眼前的储位,对你就真这么重要吗?值得你……”
      听出父亲语气中的松动,高阳劭知道这是机会。
      稍纵即逝的机会。

      像奇迹也像是极致的讽刺。此时此刻,父女相对,谈的是国家将来,和女儿的生死与终身大事,身为女儿的高阳劭,眼中心里,却只有两个字。
      机会。

      必须抓牢的机会。

      “阿父这么多年,教儿做的是国家栋梁,不是开府绣娘。”

      不可以放过的机会。

      “儿无所依凭,所能依靠的只有父亲。”
      此言之后,是长久、长久的死寂。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头发落在殿上的声音。

      终于,高阳景颓然地挥了挥手,道:
      “如你所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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