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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八章:烽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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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劭的信使到来之前,姬豫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她给宗主姬世辰报过平安,便不再知会姬氏其他人。先前从父亲那里听说,高阳劭也同时致函处明、处默和许国公主,竟莫名还有些感动。说到底,姚妃、姬太夫人都已经不在,高阳劭也非姚妃亲生,同姬氏的亲缘,除了许国公主,也就剩了个虚名。焕蔚尚幼,高阳景也并不是长于养生的人,因此府中僚佐、节下诸将,即便是姬世辰,也觉得相王身边,得有人照顾他父女,只不过空不出手管这闲事罢了。而高阳景一旦再婚,同姬氏的瓜葛,怕是想想就会更加疏离。但,即便如此,高阳劭仍念着旧情谊……
烽火连城之时,尚有故人千里传书,成年人常有的感慨,少年人心里竟也似乎悟到了些。开函拆读,才知道高阳劭此来都是小儿女琐碎言语,絮絮说些这几个月来的见闻,先将遇险之事略略讲了一番,又说自己一行人虽颇有折损,到了右贤王处,章翟人倒挺热情,也算见着章翟人是怎样过的日子,那饮食同戎人与狄人,略有几分相似,然而章翟人说的话,听着却比戎人舌头更大些,又比狄人更精细些。右贤王夫妇虽不善中原文字,然而雅言说得都极好。麾下几位部落大人,同他二人在内,与高阳劭等日常言语,并不需要专人传译,实也省心。
那书中又道,右贤王本人,便是褐发灰瞳,而右贤王的阏氏,则同高阳劭自己一般,是透着金的,似乎比高阳劭的发色,还要更明亮些,也有一双微带蓝紫色的眸子。他夫妇二人,说是左贤王部常在大漠之南,牧场地近中原,人也皆为黑发黑瞳,而右贤王部半数之上的人马,常居大漠以东、以北,生得更似那里的别一些部族。目前生母仍旧下落不明,不过竟然阴差阳错,跑到生母本生的部族,也算是一番机缘,觉得这里人人面孔看着都分外亲切,右贤王也似乎因此格外善待她,特地选了一班精壮力士,平素前呼后应地护着她出入,直到送她回来。
如此云云。姬豫读罢,又感欣慰,又有些隐忧,便复书问她,章翟铁血,极尚武力,她在右贤王帐驻留那么久,一则有没有力士同她摔过跤、比过武,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二则是否有什么只有她同姬豫知道的事情,让右贤王的人发现了。后一句,自然是问她的女儿身,是否被右贤王的部下或者阏氏看穿。
高阳劭答书道:表兄知道我。如今我只有在父亲膝下,或表兄面前,才会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持节佩刀,那就该是东中郎将、相王世子要有的样子。我阴阳不调,自阿母薨逝,就一直愈演愈烈,然而漂泊在外这几个月,居然也救了我。
字里行间,似乎比从前更加飞扬俊爽,倒显得姬豫的字,比她还更加偏于秀逸了。开函览纸,好像就听得见她朗朗笑声响在耳畔。姬豫只觉越加难过。
这难过也不足为外人道。战事仍在艰难继续,无论高阳景,还是姬世辰,甚至高阳劭,都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深陷在儿女情长。皇帝的人马扼守筱山关隘,因着担心轻率东征,万一兵力分散,戎狄反扑,恐怕友军援助都来不及,坚决不肯出击。丞相、镇东两府麾下,对此也都体谅;祁越、仲陵,并没有提出抗议。彼时祁越也给处默来了封道歉的书函,是替他的从事中郎兼录事参军乔直,向姬容辞婚的,说是如今北线战况时刻吃紧,幕府并不知道明日如何,贤女也已经等得太久,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等下去了。处默念及许国公主病重,也担心再拖下去,她等不到亲见女儿成家,便复书表示同意,客气地仍然祝福乔直,并感谢祁越体贴。于是病中的虞公纪得到消息,便同夫人商议,若姬处默夫妇不弃,倒可在东宁旧族里问一问,是否有人愿意结亲。
那时虞公纪病情稍为平复,偶尔也会自己携了竹杖,慢慢地在院中走一走,见见太阳,仔细瞧瞧自家花木,偶尔踱过东厢子弟窗外,就顺便看一看自家孩子。有一日虞伯声正伏案中,听闻脚步,急忙抬头,正撞上他目光,莫名露出些又慌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他便生出些好奇来,轻轻缓缓地踱了过去,目光从儿子肩头越过,正瞧见数行过于柔情的词句;默默在心中念过,似乎声律也过于绮靡,于是不觉蹙了蹙眉,轻声评论道:
“太轻艳了。”
此言一出,方才被他轻柔呼吸压得喘不上气的虞伯声,手中笔几乎当场震落。
“我如你这般大时,读着兵书还想着学写诗,也不是没有过。然而我总归也没被两位西陵侯发现么……”
虞公纪在三兄弟中,才德居翘楚,文名动神州,只是自高阳景镇东以来,他频居幕中要职,身任一府纲纪,又见天下纷扰、战火纵横,已多年未曾重新提笔诗赋罢了。这文墨之事业,他既开了口,儿子便只顾垂手听着,一时作声不得。
身后父亲的话音,仍旧轻缓,听着仿佛和颜悦色:毕竟久病未愈。
“这是……给哪位……不便明说的女子么?”
虞伯声当即稽首请罪。说是小时每每听父亲和叔父说起当年,也知仲氏家学渊源,所擅在于推算阴阳消长,与本门星象之道、天人之应,生就是互为乾坤。仲和知兵,已然传颂众口,仲和的学问,也想当面请教。父辈既已先议定了什么,未知仲和本人心意如何,也是很忐忑,毕竟她家还曾有过个拒婚自杀的从祖姑。原本只想绕过父母,私下同她探问些消息,若她不喜,则自己这边也好主动提出辞让。然而既不知道作书问候并非血亲的女子如何方能得体,又不好模拟姊妹作书的文风,自然尴尬,即便父亲不觉察,笔下字句也快要无以为继。然而仲和毕竟京畿地望,累世名门,既是国公女郎,又是司空掌珠,这样去书,还是唐突,只恐带累父亲和仲司空交情。如今反正避不过父亲,若父亲认为,去书冒昧,大可不必,儿子愿意领罚;若父亲认为,尚无不可,则文章之事,还望父亲指点。
昔日咸池首屈一指的大文豪,扶着手杖,在案旁静静坐下,静静地听完儿子全部陈情,取了那笺纸,又定睛瞧仔细了,微沉吟了片时,才摇头道:
“写成这样,我也不太好改。……他仲家女儿,论及怎么教的,怕是同儿子也没什么分别。你当她是寻常女儿家,只恐要被看低。”
抬头见虞伯声侍立不语。虞公纪一手扶杖,一手扶着急忙来搀扶的儿子,缓缓起身,又瞧了瞧神情略无措的儿子,微笑道:
“你且送我回去。那床头尚有数函书札,原是我初至咸池未久,和诸家友好的相互酬和。近日闲来无事,又翻出细玩,也觉得当时年少,颇伤于绮艳,正犹豫将来编文集时,要不要都挑出来烧了。可那时的我,也只比你如今,年长个七八岁,比你还是稳重中和些的。或者,你先读读我当时,是如何请教如今的仲司空,会有那么一些些助益。你的才、学,哪一点真有长进,我都是为你欣慰的。”
前线攻防往返,反复拉锯。转眼三年过去。
已封湘庭县侯的姬处默,晋升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姬容先与一位远支宗室侯爵成亲,许国公主不久病逝。而后那位侯爵,又因故战死,姬容无所出,频失至亲,只觉身心俱疲,便归宗还家,承担起母亲在世时主持的家事,自称与父亲相依为命,如此,也仍旧是姬豫诸人所信靠依赖的大姊,甚至因为多经磨折,处事更增沉稳机锋。申北溟随府晋升,成为镇东长史。南宫绰等,也各有升迁。
久病初愈的虞公纪,则因去年高阳景已将鲁存仁的“行”左长史,转为真左长史,一时轮空。以他重病之前位阶,再要屈就下僚,未免显得相府过于绝情。鲁存仁固然不便发什么议论,纵是姬世辰,也不敢前去充当说客。虞公纪又病得太久,毕竟不耐久坐、操劳,索性继续在家静养。然而他既未受封,虞公续也即屡辞侯爵,便只是东乡伯,与姬世辰爵位相当。仲和已与虞伯声完婚,同虞公纪、虞公续的诸位女郎,都相处融洽,常在一起谈书论文。那是个眉目婉丽、身段苗条的清雅少妇,□□瞳子忽闪之间,微露几分甜俏,任何亲眼见她风采的人,永远都不会立即想到,她曾一身戎衣出现在血与火的战场。据说完婚之日,礼成却扇,更深夜静,执手相对,虞伯声默默注视她几乎整整半个时辰,上下打量许久,只见言笑晏晏引而不发,却寻不出一丝杀伐之气。子妇如此,虞公纪甚感欣慰。
仲陵方面,彼时则在女儿出阁之后,隔了一阵,亲笔致书虞公纪,笑言:
风闻贤子确是耿介平直,勤谨敦厚,吾心甚慰;府上文教昌明,诗乐华章,贤子又有父风,小女当年也即领教,只恐无知,请多提点;然而贤子对小女礼敬太深,未免令小女颇觉惶恐,他拘束,小女更加拘束;如今恰巧主上念及仲氏长辈旧日师恩,颁赐些许西土异香,特分其半,奉送贤室娣姒及吾友足下,以赞叹尊族男子非礼不动,女眷德行芳馨盛于东宁。
虞公纪大笑复书,曰你我都是怎样的人,莫名其妙的贵重礼物上门,想必内有妖异,我知道仲司空你要说什么,自会管教贤婿。
而虞公续显然也从仲陵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家书佯带微怨,说侄子也是过犹不及,带累自己得知仲司空竟不惜送了重礼,生生在前线笑得杀气尽散。虞公纪复书道:你文稿还在家里放着;我近来多病之余,闲居无事,也正欲将你我旧稿编了集子行世;回首平生,到了这个岁数,论立德立功,或许不能,立言以求不朽,或者还能挣扎一二;可你旧稿之中,新婚之时,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还给我留了证据;如今我也问你一句,是编进集子,还是烧掉了事?
长辈书函往复,互相调笑,平辈之中,姬敬等名家公子,游宴方酣时分,也不是没人笑问过虞伯声本人。譬如那“注目半个时辰”,到底是真是假;譬如那外舅大人亲自过问“不必拘礼”,到底先前拘礼成什么德性。虞伯声却微微侧开目光,略不好意思地回答:可能外舅大人想得比实际要严重一些,并且,并不知道当时注目新婚夫人多久,因为并不可能注目夫人的同时,还能分出神去听滴漏——这都是两人身边的苍头婢媪之流在往外传,具体多久他自己真的不知道……
三年间,楚州刺史唐珩,也不是没考虑过西进,溯流而上,穿过峡江,先拿下江川上游的渝州等地——这样,前方更少后顾之忧。然而无论楚州,还是姬世辰的升州,已然分调不出更多钱粮,来支持两线攻战。战争不断,流民也自不断,畏惧丞相府的流民,转头又北上投了戎狄联军,是以中州等地战事,越咬越紧。
一个一个城池的拉锯,一处一处关隘的争夺。胶着。易手。包围。绝杀。反制。战事如棋,每一子每一步,被格杀的都是两方兵民活生生的性命。北线,祁越艰难地从章翟王庭附近逐步归来。南线,宗武领着头,在一点一点往前推压。相王右长史治下,纲纪更严。相王高阳景则终于新纳了一房侧室,立为夫人,名唤燕秋娘,是名门出身的大家女子,也便是这右长史某位侄妇嫠居的大姊。对外高阳景说的是:孀妇再醮,不可为王妃,这是礼法,也是高阳家的家风。然而明眼如姬世辰父子,鲁存仁等人,都看得出:这其实是为了高阳劭世子之位安稳。
——以高阳景如今身份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患无妻,完全可以不娶孀妇。若新娶一名王妃进门,一旦有子,他是嫡,高阳劭是庶,纵然高阳景没有其他想法,旁人论议也要横生;新纳的不过是夫人,那高阳劭即便婢出,也无大碍。那时姬世辰已然隐隐担心,姚妃故去,高阳景如日方中,恐怕姬氏与他,姬世辰自己与他,已不像当年他单为区区封国之王时那样,名为君臣,情如手足;右长史手中之威权,也日重一日,如今又是燕秋娘的姻亲长辈——正如当年姬世辰、姚妃与高阳景的关系。新人进门,旧人日渐被淡忘,或许也在所难免。而高阳景如今尊崇已故的姚妃,也就是尊崇世子高阳劭,和眼前的丞相左司马姬世辰。
姬世辰当然领情。高阳劭也领情。并不需要姬豫专门去书提醒,已是冠军将军的高阳劭,特地拜贺父亲新纳燕姨——那文辞,是以笺奏而非家书的正式姿态,上达高阳景手中。高阳景复书道:我是存了为你和焕蔚找位后母的心,焕蔚尚小,需要人照顾,也希望你和焕蔚视燕姨如你的母亲。
高阳劭回书从命。然而她内心深处感到的东西,和姬豫一样,却和姬世辰不一样。无论燕秋娘是妻是妾,一旦她有子,高阳劭几乎必然被废。因为高阳景不可能再让女儿亲自领兵——在这样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决战的时刻。
连仲和都已经是虞家郎君的夫人了。
连姬容都只是一家的主事。
内心的焦虑无以言表。生母大约永远也不会再寻到。然而战事仍在继续,烽火狼烟遍地。这个时候,高阳景内心盘桓的,也是尽快和燕秋娘生出一个儿子,好寻个借口,把高阳劭从最危险的地方换回来——或许能算父女连心。
各自焦灼。年已十八九的高阳劭,已经背负起乱离河山的高阳劭,并不想就这样被父亲从前线带走,剥夺一切。万一有了弟弟,父亲会怎么废掉自己呢?是承认自己先前坚持了近二十年谎言,还是找个借口,说自己并没有作为世子的资格?——如果是烈祖文贞王,那么可以肯定,会选择前者。那是个智略过人,即便欺骗了全天下,即便身为千夫所指,也会一笑置之、只当赞扬自己聪明的人。然而父亲不是他。父亲即便有烈祖文贞王的智略,也未必受得起全天下不明白他的人指斥。他会难过,他会不甘心,可是他高傲他不会解释。身为子女,非到万不得已,那么,为父亲牺牲,哪怕承担不孝的罪名被废……或许也可以吧。只是现在,用人之际,已经艰难地走向胜利,要退出战局,不甘,真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