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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老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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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一到深夜,那些白日里才见过的宫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殿里空旷得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
5岁的谢蕴睁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她想自己要是风就好了,可以无所忌惮地跑过这宫里的每一处地方,不用顾及人们的眼色。
她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看贵人们眉梢的妩媚或清冷,看娘娘们云鬓里的珠光或娇花,看小姐们藏在袖中的那节细嫩白藕。
如果能再和同龄的小姐们挽着手,走过长长的宫道就更好不过了,只是,昭和应该会生气……
这般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谢蕴很快困了,迷糊之际,肩头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猛然惊醒。
“公主?”
掀开被子钻进来的那一小团黑影,正是昭和。
“怎么大晚上跑过来?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谢蕴心思千回百转,还没等她仔细斟酌,想好措辞,昭和埋头闷声说道:“不要说话,睡觉。”
殿中没有点灯,夜色深沉,谢蕴看不清昭和的神情,但觉着她的声音不似往常清亮,反而有些沙哑,只当是低声说话的缘故,今晚不过是她又玩性大兴,也就任她抱着自己了。
但……
“公主,你冷吗?”为什么会发抖?
昭和没有反应。
谢蕴凑近她的脸庞,想要看清昭和的脸色,却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昭和你怎么了?我去叫隋玉请御医?”
“不准去。”
昭和拖着想要起身的谢蕴,缠了上来,低沉而含混的嗓音不像是命令,反而像只张牙舞爪的幼崽一样虚张声势。
谢蕴一直想摸摸贵妃娘娘养的那只白猫,看到昭和难得如此做派,鬼使神差下就把手放在了公主殿下尊贵的小脑袋上,趁机揉了一把。
“好,我不去,那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谢蕴捧着她的小脸,指尖滑到太阳穴,学着宫女平日里按摩的手法,轻轻地揉了起来。
昭和的眸子,像被露水润过的葡萄一样黑黝而清凉,有冷光从她的眼角一闪而逝,消失在了鬓角。
谢蕴抹了,点在舌尖,咸的。
“今日,南云子和娘娘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们管这地方,叫老街。”
前些日子,贵妃心悸,御医用药仍不见好,娘娘就自己从宫外请来了一位女道人,称为南云真人。
谢蕴远远见过一眼,只觉那人飘飘似仙,气度不凡,她曾在杂记中读过,这世上有一种人,居仙山,踏云海,饮纯露,长生不老,且神通广大,人间罕有踪迹。
想必贵妃娘娘请来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谢蕴虽暗暗好奇,但也不敢跑到真人面前仔细打量,昭和就要大胆得多了,抱着猫似笑非笑地问真人来自何处,有何神通?
“母亲找的人我自然放心,但我前些日为了母亲,才托人请了江先生,老先生为了母亲从江南赶来,或许可以和真人一同为母亲诊治呢?”
昭和垂眼,把猫儿放了出去,看着那灵巧的猫尾扫过真人的鞋面,状似天真地问道:“真人,您能无病无痛、长命百岁,也能让人人都无病无忧吗?”
贵妃笑了,伸出手唤猫儿过来,一面责怪昭和无礼,一面对南云真人致歉。
“公主可爱,我当然不会怪罪。”南云真人起身,慢慢朝昭和走来。
昭和也不肯露怯,不但半步不退,反而轻抬下巴,微眯双眼,直视着不断靠近的南云子。
“公主……果然天命……”
南云子半跪在昭和身前,盯她半晌,吐出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何意?”贵妃微微皱眉。
“昨日我才说天命之人可遇不可求,没想到今日就遇到了吗?”南云子起身退开,朝贵妃拱手贺喜,“恭喜贵妃得偿所愿。”
“我儿……是你说的那种人?”
贵妃手指收紧,猫儿吃痛,从膝上跳了下来,消失在殿门,这下轮到昭和不解了。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殿里没有人回答她,真人还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子女肤发,受之父母,今日所养,他日所奉,公主能提前奉养娘娘,想必也十分欢喜。”
“提前奉养?是……母亲需要我做什么吗?”
母亲用一种难以描述地目光望着她,目光冰冷到她的背脊猛然窜起一阵寒意,像是被弓箭瞄准的小鹿一样。
“昭和啊,过来。”
母亲是个美人,当她放柔了脸上地每一根线条朝你微笑时,没有人能抵挡这阵暖意,一如当年父皇在楼上看到杏花树下的母亲一样。
昭和向殿上的母亲走去,又如那头踩中陷阱的鹿。
“我的小昭和,你帮帮阿母好不好?”
昭和很久没这么被母亲抱过了,耳边轻轻响起的温柔细语,就像最初夜晚里的那些童谣一样将她包裹,她都忘了还有一个南云真人站在她们的身后,轻轻地蹭了蹭阿母的脸颊,闭上了眼睛。
“阿母想要什么?”
“阿母……想要你的命。”
大滴的泪水从谢蕴的眼眶掉落,落在了昭和的眼里。
“娘娘……不该如此。”
“是南云子的错。”谢蕴抬起头,“她哪里是什么得道高人?不过是个神棍罢了!如果不是她蛊惑娘娘,说什么容颜永驻的邪门歪道,娘娘才不会……不会……”
昭和说出压抑在心的秘密后,反而陷入了平静,淡淡地说:“她生我养我,我总恨自己不能似皇兄们那样给她荣耀,如今好了,也算是还了恩情。”
谢蕴爬起来,看着这样的昭和心里又急又怜,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娘娘却被坏人迷了眼,要拿女儿的命换荣华富贵,只要揭穿南云子的身份,娘娘就会清醒过来了的吧?
“她是娘娘亲自请来宫里的,能有什么问题?”
“总之……我觉得不对劲,那个南云子肯定有问题。”
谢蕴支支吾吾,捏着脖子上系着的那块如血滴的红玉,暗下决心,起身就往房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
“我……起夜。”
许多年后谢蕴回想此刻,仍觉是自己平生做过最勇敢的事。
勇敢,而愚蠢。
隐藏在谢蕴血脉里的秘密本该随着那位“县令之女”的“死亡”而永远埋葬,但无趣的因果纠缠却从不肯因死亡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