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赢家 ...

  •   不仁、不义,污蔑、渎职。
      四宗罪,罪罪论罚,罪罪论处。

      吴行知听后,冷汗直冒,纵然依旧站在公堂上,可弓腰颔首,大有瑟缩之态。反倒是那应荣安不急不躁,神色闲适,似不将谢蘅的指控放在心上。

      谢蘅率先上前,质问吴行知:“吴府尹,你可还记得自己弹劾张雪砚时所指摘的罪名么?”

      “自是记得。”吴行知挺了挺腰背,“谢状师已知道本府与张雪砚乃是多年莫逆之交,他一有甚么事,都是要同本府讲的,本府十分了解他的为人。”
      “张雪砚曾藏有一幅美人图,题字‘梅从雪中清,风催昭节来’,梅却不单指梅花,还指图中美人,乃是宫廷画师为宁妃娘娘所绘。谁人都知,宁妃娘娘是张雪砚的姑姑,张雪砚与那画像朝暮相对,日夜恋之、慕之,简直枉顾天道,违逆人伦,本府岂能容忍这等品行下流之人脏了大燕的官场?!”

      谢蘅扬眉道:“既然大人如此笃定,不如也请诸位瞧瞧那美人图。”

      戚如传召,图是从大理寺卷宗库中取来,去封后,由衙役缓缓展开。果真见图中详绘一美人,面如新月,身姿若仙,手执一柄团扇,立于梅下,侧首顾盼,神态活灵活现,仿佛只要谁唤了一声,就能抬起眉眼来,浅弯一笑。身后有宫顶隐隐,朱楼万千,确实像王廷之景。

      谢蘅问:“大人是从何处得知此图乃是宫廷画师为宁妃娘娘所绘?”

      吴行知仔细回想一番,竟也记不清楚是从何得知了。

      当时张居竹因科举舞弊被流放,皇上又遭歹人刺杀,张家背负上逆匪乱党的罪名,张党中人人自危,朝堂风雨不安。张家既然已是如此,也不怕再往多泼一盆脏水,官员间私下酒席小酌小谈,你一言我一语,顾不得真真假假,凡是讲张家不善的皆是能为人相信的。

      听客总是无需去查证。
      张家是乱党,旁人要讲张雪砚做过何等恶事,他们总能轻易信以为真,末了还要叹一声“怪不得如此,张家的人……”如何如何。

      这等闲言碎语搁在酒席间谈论,成不了气候,自也算不得大过。
      然则吴行知当时一心想在冯观面前请奖立功,也记不清是谁传了一句话,他一合计能对得上,不做细究就写下弹劾的罪状,当时刑部、大理寺都审定张家科举舞弊、结党营私的大罪,见吴行知弹劾的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也就做了定论。

      此时谢蘅提出来,自然经不起细究,吴行知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忙给应荣安使眼色,请他辩陈。

      应荣安随即问道:“谢状师难道不知这是宁妃娘娘的画像么?眉眼确有三分相像。”

      “应状师,那唐无意平日是不是故意藏技,不肯教给你真本事?可惜得很,他本就是个不成器,再藏技,可以教给你的就只能是些下流技巧了。”谢蘅弯了弯眼。

      应荣安处变不惊,仍旧温吞好气地说:“还请谢状师回答我的问题。吴府尹不能证实是真,谢状师也不能证实是假,对不对?”

      戚如不露声色地一喜,倒想这唐无意果真给谢蘅找了个好对手。打官司时,谢蘅欢喜嘲讽,嘲讽到对方状师哑口无言,急得抓耳挠腮的慌张模样,在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明显在应荣安的性格沉稳,不会轻易为谢蘅所激。

      谢蘅说:“说你下流,就是下流。下流在明明是吴行知不能证实这是宁妃的画像,应状师却要模糊其词,反问我方能不能证明了。还甚么三分相像?我要讲这画像还有三分像你老娘年轻的时候,你要如何证实这话是假的?”

      观审的百姓发出一阵哄笑。
      应荣安眉角抽了一抽,“谢状师……”

      “要想证实,其实容易得很。”谢蘅抢过话,“吴行知既说是宫廷画师所绘,那就点名道姓,是哪一位所绘,召来一问便知。若吴行知讲不出名字,就可证实,他的确是无中生有,污蔑张雪砚!”

      戚如问:“吴大人,究竟是谁所绘?”

      吴行知低下头,“我……下官,下官一时记不得了。可那,那就是!不会有错的!”
      应荣安不由地阖了阖眼。

      戚如皱起眉头,嗤笑道:“吴府尹,若是由你坐在本官位置,听这陈辩,你会不会信?”

      “我……我……”吴行知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应荣安斟酌几番,自知吴行知已经洗清不了罪责,只能将罪名定到最小,遂道:“吴府尹一时失察,听信谣言……”

      “一时失察?”谢蘅不给应荣安任何辩解的余地,“一时失察,就能构陷同僚,一时失察,就能中伤宁妃娘娘清誉?吴行知,甚么上不了台面的话,你都轻易相信,你不仅让京兆府尹的官威颜面扫地,更让皇上颜面扫地!你何止是失察,简直就是罪无可恕!罪无可赦!”

      她不想放过吴行知,也绝不会满足于将罪罚定在失职、失察上。她没想给吴行知活路,正如吴行知从不想给过张雪砚一条活路一样。

      应荣安明了,从前退而求其次,在谢蘅这里是行不通的。
      要么赢得彻底,要么输得彻底。

      应荣安想起来,来之前,唐无意曾经交代他的几句话。
      应荣安在脑海中回了一回,眼皮也不抬,轻淡地推翻了方才谣言的论断,转而道:“张家不过一介逆匪乱党,风言风语虽多,但也有不会空穴来风的说法。纵然现在一时寻不到证据,可不见得那些话就是谣言。”

      “众人都知,张雪砚不好名利,他与父亲结党营私,若不是为了达官显贵,总是有些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又有这么一幅美人图,难免令人遐想,既然‘难免’,吴府尹有那么一纸弹劾,也在情理之中。”

      堂上一片沉默,堂下倒是窃窃私语起来。
      是了,在一切污名之前,是逆匪乱党的大罪。若张雪砚还是从前的第一君子,这么多恶名按在他的头上,自是人人怀疑,可现在他是乱党,甚至或许还与刺杀皇上的逆匪有关……

      是以君子而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在除去“天下之恶”前,如何将张雪砚从下流的泥地里拉出来,才是洗清所有罪名的关键所在。

      应荣安定定地看向谢蘅,等着她的回应。

      不出片刻,她果真笑了。

      “不怕你提,就怕你不提。”

      谢蘅正色上前,请宣证据,“大人在上,学生现有证据可以证明,张居竹徇私舞弊一案或存在冤情。伏愿见大燕日月之明,圣人雷霆之断,白此覆盘之冤!”

      字字如金,斩钉截铁。众人一派哗然,本以为此为证实张雪砚的恶名真假与否,现在应荣安抛砖引玉似的,竟将整个案子扭转到科举舞弊一案上来。
      那是经由圣上御批的案子,谢蘅竟也敢?若是输了,谢蘅毁了英名,毁了前途。可若是赢了,那就是公然质疑天子威严,纵然皇上念及亲情,肯留她一命,定也不会轻易饶过她……

      应荣安这一记就是为了引她上钩,而谢蘅正愁寻不到好时机。一个引君入瓮,一个甘之如饴,一时是不到最后,也分不清楚究竟谁会是赢家了。

      戚如对上谢蘅的眼睛,想起她那一句“时来易失,赴机在速”,重重地点了点头。

      堂上官准宣证据后,六具草席裹就的尸体抬上堂来。

      因本就是热天,尸体高度腐败,臭气冲天,连堂外观审的百姓都以袖捂鼻,眉头大皱,恨不能往后躲了三丈远。

      谢蘅道:“启禀戚少卿,这六具尸体属当日涉嫌科举舞弊的及第进士。”
      “原被指证者共计九人,六人在牢狱中不明原因地相继死亡,尸首经吴行知吴府尹盖章处置,葬于城郊坟岗。府衙呈交刑部的案卷中陈述死亡原因,言此六人或是暴毙,或是畏罪自尽……可经学生验明尸首,这六人皆是因受了酷刑,全身溃烂,最终不治身亡。”

      仵作收到示意,戴上油布手套,掀开覆在尸首上的白布,正言道:“依谢状师之命,经由小人查证得知,这六具尸首在死前的确经历过非人的酷刑。”
      谢蘅接过仵作的话锋,指着那方才掀开的尸首,“大人眼前这具尸首,主人名曰戴鹏,永堰府考生,红榜一十三名及第,曾列二十四条革除弊政、整顿吏治的策论,七条入吏部公案,可却在狱中,教人黥字于面,后.庭遭尽淫.辱……纵然不比剜眼断骨之痛,可于一介文人清士而言,远比直接要他性命都来得狠绝。戴鹏难堪受辱,最终咬舌自尽,以证清白,却被吴行知盖棺定论,乃是畏罪自杀!”

      此番指控一出,观审的百姓都露尽难堪嫌恶之色。更有同为读书人的在列,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眼神烧起了火来。
      大燕尚文之风已久,这戴鹏初入官场就有整顿吏治的政绩,这般贤德之人如此屈辱地蒙冤而死,莫说是读书人,就是平头百姓,又怎能不悲,怎能不愤?

      谢蘅眉目一冷,盯住吴行知,诘问道:“此谓畏罪自杀?”

      吴行知皮笑肉不笑,回道:“谢状师出身贵胄,虽担状师之名,却不知县府断案之难,殊不知对付戴鹏这等无赖,若不拿出刑堂的威严来,他们怎愿意轻易招供?况且,本府的确下令可用刑,但狱卒用得何等刑罚,本府并不知情,若谢状师以为刑罚方式不妥,应当问责他们,而不是来问责本府。”

      “那牢狱难道不挂着你府衙的名号!他们难道不是你治下的人!”

      吴行知一时哑然。

      应荣安不紧不慢地说:“吴府尹确有失察之嫌,不过按例只需扣除三月俸禄即可,算不上甚么大过。况且若无刑罚,又怎可取得徇私舞弊案的证词?不用刑,就撬不开他们的嘴。谢状师质疑用刑,可是在质疑大燕律例,质疑满朝文武百官?”

      应荣安四两拨千斤,将吴行知的罪责以失职小误轻轻揭过,又将谢蘅的质疑送去百万官员的对立面上,以小做大,威吓谢蘅。
      这若是换了旁的状师,定然不敢承认自己敢质疑大燕律例,质疑满朝文武百官,可立在公堂上的是谢蘅,是第一状王梁以江的弟子。

      谢蘅反问道:“既然有错,又为何不能质疑?《新·大燕律》乃是我师父梁以江起草修订,大燕诉讼司诸人、满朝文武百官,甚至连我皇舅舅,都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既要修订,便是有错有误,便是有质疑。”

      应荣安眯了眯眼睛。

      谢蘅抱扇,一面向四周作揖,一面说道:“现下既有堂上官,堂下又有各位父老乡亲,应状师若以为是本状师胡搅蛮缠,大可问问他们,在未定罪的情况下,如此折辱一个读书人,是不是妥当的刑罚?若他们的话还不够分量,那就将这件事呈到宝殿中去,问问皇上,这等淫刑是否合理,该不该质疑。”

      吴行知慌了。
      这事要呈到宝殿中去,皇上可不管究竟是哪个小官小吏用得甚么肮脏刑罚,只会知道是他吴行知辖属的府衙出了这等腌臜事,污了圣听不说,怒了龙颜才是要害。

      应荣安住了声,向堂上戚如躬了躬身,承认谢蘅言之有理。

      谢蘅道:“戴鹏不过其中小小一叶,六人在生前所受酷刑,学生已不忍卒闻、不忍卒读。学生一个事外之人尚且如此,他们又怎堪得住此等刑罚?自是牢役要他们说甚么,就说甚么了。”

      戴鹏等人中有受不得刑罚的,恍恍惚惚就画了押,承认张居竹泄题,于科举中徇私舞弊的罪行。

      戚如抬眼,望住吴行知,不动声色中派生出一股无形的威严,“吴行知,你还有何辩解?”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