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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相离 ...

  •   宁君初最终还是将那合同印制了三份,一份匿名交至戴笠所管的情治机关军统局,一份下移给了中共地下党上海联络点,最后一份封入了银行保险柜内,算是全部终结。
      半日之内,原本矗立于繁华街头的顾家府邸被查封殆尽,明面中戴笠旗下的特务行动队,将顾诀连着一众家仆全部收押,暗地里地下党雇派的灭贼暗杀行动随之而起,顾诀权衡无奈,到头来只留于听任命运被羁押上了那辆黑色篷车。
      而顾斯年,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周。
      宁君初搀扶着母亲路过顾府衰败门落之前时,正赶上观热的群众熙熙攘攘讨论的不可开交。梁氏默然止了步子,抬眼望入人群后的封条大门,终是无言唏嘘。
      “你爹,也算是安息了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由得回看了眼身侧的人,对方目光却是依旧锁于门楣之上眉间紧蹙,似是琐事抵在心头无法言喻,没有过多顾诀被收押判决复仇成功后的快感,不明情绪搅扰的心神不宁,甚至未有察觉母亲的打量,直至额前被人轻轻拍了拍,君初才猛然回神。
      “娘?”
      “怎么总是走神,我是问你,斯年哪儿去了?”
      “顾、顾斯年他……”
      话半出口,宁君初恍然才知自己对他的行踪根本无从知晓。或许是听闻了风声早已躲避入了小巷城乡,或许是正在暗地里考虑怎么样为顾家脱罪。如今的上海早已成了张大网,恐怕只等着顾斯年这条漏网之鱼归来捕获,便能将顾家一并炒除,让这原本傲人的姓氏,堕入万丈深渊。
      “他怎么了?”
      “……大概是走了吧。”
      宁君初自门前收回目光,重新搭上梁氏的臂弯,单手隔开人群替她拢开了一方空地,脚步竟比来时快了几分,带着回人的语气皆是急促的微妙。
      “回去吧。”
      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宁君别将最新一期刊的中报放到宁君初面前的时候,特意在那行醒目黑体大字的首版上重重敲了敲。
      “姐,顾诀跑了。”
      君初一愣,握着杯柄的手下意识被震颤抖了抖,迫的茶水带着些许热气尽数泼洒于报纸之上。顾不得将迅速氤氲开去的大片水渍抹去,她捻起纸业至眼前,「前上海银行行长许毅待罪潜逃」的巨大标题刺得人眼生疼。
      “不是说了军统局的审讯室一般人只有命进去没有命出来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让这个王八蛋给跑了!……姐你说他会不会是来找我们的?”
      “他不知道是我的告发才逼的他到这个境地,自始自终都是顾……”
      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霎时间几不可见微微发颤,宁君初将报纸放回桌面的掌心都有些着力不稳。宁君别顺着视线望见她的苍白脸色,一时间迷茫无措,跟着人的话头顺理思路,亦是跟着震惊万分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都,都是顾大哥做的。”
      “顾诀只知道顾大哥丢了他的保险柜钥匙,却不知道是姐你去偷的。只知道顾大哥进了银行打开过保险柜,不知道是你借他的手偷出了文件合同。”
      “所以顾诀一定会以为,是顾大哥害的他入狱受罪身败名裂,所以现在潜逃第一个要找的人……”
      “……就是顾大哥啊。”
      已来不及对人说的话分析多少可能性,甚至连现在顾斯年在哪儿心底也没有着落。君初凭借着突然而起的莫名冲动,带上椅背外套便疾步跑出了屋门,身后是君别的叫喊也无暇顾及,本该跨门就跑的脚步却被门口的那封明黄色信封硬生生搁置。
      四下无人的庭院之内信封显得尤为扎眼。信口只堪堪折起了边角,抖落的浅黄信纸中心只有短短四个字。
      —白外渡桥。

      宁君初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没由来阴沉的可怕。像是积蓄了几日的阴云雾气般压抑而下,就着偶尔忽起的大风升腾出未名难耐。
      她让君别在家里看着母亲,自己一个人顶着阴沉的天色,来到这片寂静之地。
      桥面之上没有任何行人踪迹,自顾诀越狱以来,戴笠手下的特务机关派遣街道搜寻闹的人心惶惶,不过午后时间原本喧哗街市便已少了分人气,更不用提江风愈大的桥面。宁君初立在桥头,眯起眼远远眺望了距离,中央停留的黑色篷布车静默呆立,后车车门大开仿佛静候猎物的野兽,撑开血盆大口,只待猎物接近,瞬间吞噬。
      依靠在桥杆旁的身影戴着遮面漆黑毡帽,帽檐压的极低,只留于略显苍白的干裂嘴唇裸露空气。君初于人三步之外立定没有再向前,自车门前收回目光投入眼前人身上,打量片刻,心底已然有了底。
      “别躲了,你躲不掉的。”
      原本面向江面的身影顿了顿,男人食指顶上帽檐向上提了提,浑浊眸间翻涌出更甚怨意,那满面苍态,远不及多月之前风光大好的高管人士。
      “我没有躲啊宁君初,今天来,不过是想给你见个人。”
      话语刚落大开车门之内登时步出了个灰衣大汉,单手夹着另一个人的臂弯强行将人拖拉出了车门。被挟持者歪着脑袋没有丝毫反应,紧阖双目,面色平静的倒像是睡着了般无声无息。
      君初始终将目光锁于面前许毅似笑非笑的眉目之上,甚至认为被拉出来的人是顾斯年无疑。所以当他看到灰衣大汉夹着那瘦弱身影拖出车门时,本还能维持冷静的心境却在望见人面目之后尽数瓦解殆尽,忍不住向后微退了步子,单手拧紧了大衣外边沿张嘴无言。
      即使十多年未见,印象里的那五官却依旧可见清晰,那原本立在船头微笑挥手做别的身影,与现在昏迷不醒的面容交相重合,冲击成视网膜内最可怖的画面。
      “……爹!”
      “哦?看来,你还没忘记你爹?”
      顾诀似是满意于自己所创造刻意出的惊喜氛围,背着手漫步至大汉跟前,伸手替依旧歪头昏迷的人整了整领口。
      “宁敬松。本该随着爆炸死在游船归来上的人,为什么还能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你面前?”
      “喔,我想起来了。我可有个宝贝儿子顾斯年养在身边,他偷听了我和长官的电话内容提前写信通知了你爹,甚至动用了我顾家商船,将你爹化妆成船工模样秘密接回了国内,安排在了东郊乡下的偏僻住所里。”
      “要不是我派人跟踪他这几日的去向,我还真不知道他顾斯年的本事有这么大,都会在他老子的眼皮子底下藏人了?!”
      “为了你,他母亲冤死,为了你,他硬生生受了老子的二十条鞭子。”
      “宁君初啊宁君初,我一直都以为是我那儿子害得我到了这般境地,直到我的残余眼线在银行发现了你藏匿的保险柜合同我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你。”
      “高啊,真是高。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和我儿子走近点玩玩也就算了,但你利用顾斯年害的他亲爹判刑亲娘意外而亡,这笔帐他不算,我怎么样也要跟你算清楚。”
      话毕黑洞枪口早已抵上宁敬松侧脑,食指紧扣扳机似是只需要用下一分力道便能将人摧毁消灭。顾诀维持着慢条斯理的语调,仿佛陈述的不过是件身外事,宁君初却在人的话里懵然震惊,脑中不过是顾斯年几日前的急切话语犹在耳边。
      —君初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你先别挂我电话听我说完……
      可最终自己还是没能坚持听完,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己挂机的速度之快如今想来却是这般不堪。
      从那时起,顾斯年大概就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
      “我该好好谢谢斯年啊,没有他你也见不到你的父亲。如今失而复得再在你面前死去,这才是最难以接受的,对吧?”
      食指渐渐扣拢压入扳机,君初这才自回忆回神。下意识跨前步子伸臂阻挡在前,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定语气压制住无法控制的颤抖。
      “顾诀,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现在开枪势必会引来巡查队,罪上加罪枪决是铁板钉钉的事。”
      “无所谓,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拉一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寂寞。”
      顾诀没给对方反驳时间,倒是扬起的唇角宣告胜利般在忽起的大风下显得阴森更甚。
      “宁君初,你还是输了。”
      “不……”
      枪声瞬间吞没了君初还未出口的话,在寂静氛围里回音寥耳空旷异常。伸直的小臂最终被风侵袭僵直酸涩,眼前似乎是有血光划眼逼的人眼眶莫名胀痛。定睛忙向人望去,没有意料之中的黑洞血口出现在人脑旁,而原本握着枪杆的手臂之上殷红鲜血汩汩而流,顾诀扭曲吃痛的大叫声瞬间贯彻耳膜。
      挟持人的灰衣大汉忍不住撤了步子,君初这才看清了那边桥头抬腕立着的身影,依旧是熟悉的黑色风衣被风吹拂的咧咧作响,握着枪杆犹如雕塑好长时间未有动弹,直至良久才缓缓撤了力道双臂垂入身侧,腕子带着枪身忍不住微微发抖。
      顾斯年。
      那一刹那的鼻酸汹涌而上,宁君初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会突然大哭出声。她努力克制了发抖的双手,指甲紧紧抠入掌心,逼的神经愈加清明。
      顾斯年趁着大汉愣神之际,翻腕收枪,单手肘击对方后颈脊椎,在人扑倒之前一手拉过宁劲松带入另侧,提膝便对着大汉面部狠击而去。膝盖骨碰撞鼻梁断裂脆响应声而出,惨叫声霎时暂停在了喉间,直至他扑倒地面再无动弹。
      弯腰拾起了被顾诀甩在一旁的抢插入上衣口袋,顾斯年重新将宁劲松安顿回车内。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头,君初已立在他面前,低垂着脑袋望不见表情。
      “顾……”
      “我是来自首的。”
      “勾结日本人,恶意爆破船只导致人员死伤,长期进行军火地下交易。哪一条,都是死罪。”
      “所以我这次回来,除了把我爹带回去之外,也会把我自己送进去。顾家造的孽,终究要结束。”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被风吹散便能消散不见。宁君初从头至尾没有插过一句话,只觉望着人的侧影不知为何竟能消瘦成了这样,背脊之上仿佛压迫了千万重量再也无法直挺,江风贯彻而来都能于此之下摇摇欲坠。
      那个能跟他吵嚷着的少年,终究形同陌路。
      “你爹是我救的没错,我以为我爹的目标只有他,所以只写信告知了他一人。我不知道我爹联合日本人要炸了整艘船……我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消散的更快。所以我宁可帮你,帮到你把我爹送入牢狱,我都愿意。”
      “可我娘走后,我就再也帮不起了……”
      “当我知道你满心都是报仇之后,我就再也帮不起了……”
      “放过我爹吧,我带他走。”
      “……也放过我吧。”
      这些仿佛喃喃自语话语,每出一句都扯的顾斯年心口生疼。小臂上的狰狞伤疤在这一刻重新被唤回了刺痛,两相撕扯迫使人不得不蹲身在君初面前,双臂环进小腹之内好似就能缓解疼感,固执着紧咬下唇宁可干涩了双目亦是不愿有泪哗流,背对着宁君初的方向,不敢回头看人反应,依旧捏在掌心的枪支硌压腹部,隔着外套都能感受出冰凉。
      —放过我吧。
      单单四个字就足以让君初有瞬间的目眩,后跟撤步踢到车框发出一阵闷响。她从没觉得上海的天气有这么阴冷过,冷到由着指尖抵达心底震颤依旧,凉的透骨生寒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闭上双眼,耳畔是风声乍起,带着令人心惊的寒意。缓了良久,她才缓过神智来,似是喃喃低语,声音哑的可怕,甚至染上了一层哭腔。
      “顾斯年,你没错,是我错了。”
      更多的话语哽在喉口,竟是如何都说不出来,只留于哽咽声掩盖了原音带着再也抑制不了的颤抖。君初顿觉视野霎时朦胧,她想起几天前苏州河畔时顾斯年的眼神,明明藏匿了万语千言却被自己堵的哑口无说,愣是倔强了脸色沙哑着声线开口。
      —你喜欢过我吗?哪怕只有一时半会儿,都可以。
      --喜欢过啊,哪里只一时半会儿。
      勾在指尖的枪柄没有过多力气捏稳,顾斯年别开视线,只不过掩饰起眼底落寞。
      “赶紧走吧,带着你爹一起。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自此以后,过你自己的生活。”
      停顿了话头似是好好斟酌了最后一句话,那两个字在宁君初听来异常刺耳。
      “再见。”

      原来诀别,就是这么简单。
      颊边满是泪痕风干之后带来的干涩难耐,身后车内的父亲依旧昏迷沉睡,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宁君初抬头望了眼头顶天色,睁大双眼逼回了泪水,她就这么立了良久,方才低头,字句清晰回了话。
      “可是顾斯年,没有你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了。”
      没有自人的言语里回过神来,顾斯年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指尖的枪杆已被身侧的顾诀脱手抢夺了去,再回眼时低头便能看到黑洞枪口直指君初,顾诀脸上满是失控之后的决绝猖狂。
      “去死吧!都给我去死吧!”
      情况转移的太过突然,顾斯年来不及推人离开险境,下意识整个人扑倒在顾诀手臂之上,迫使人受力不稳枪口改变了方位,可扳机却还是被扣响,子弹穿透肩胛带来的痛觉瞬间麻痹了大脑。顾斯年甚至连声响都未发出就被人一把推开,枪口依旧固执对准原处瞪大了双眼的宁君初,顾诀满脸血色凶光乍现,瞄准了方位便再次扣响了扳机。
      “砰——”
      万事寂静。
      宁君初被突来的枪响震然地闭上了双眼,迎接意料之中穿透胸口的痛觉。可耳边无声无响痛感并无,猛然睁眼望去,顾斯年倒在枪口之下,腹部不小的血洞止不住的鲜血淋漓,掌心按压依旧减缓不了丝毫。
      “顾斯年!!”
      “别过……来!”
      胸口是撕裂般的疼痛,子弹入腹似能听到腹腔内的炸裂般,额迹冷汗覆满右手垂在身侧已是颤抖不止。一句话早已带离了全部力气,顾斯年将整个人的重量全然压制到顾诀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喉腔灌满了难耐腥甜,已然无法再次下咽,鼻尖尽是枪后硝烟的刺激。混着浓烈血味的喉间兀自爆发出一阵怒吼,直直向前一手抓住了人的枪口,回转过身反手禁锢住人的动作跟着自己牢牢贴合,手边的枪却是一点一点移近了自己的胸口。
      宁君初呆立在原处直至终于明白了人的想法,瞬间的阴冷惊恐扼住了人的咽喉。猛然朝前却是一个趔趄应声栽倒,言语里是惊惧下的剧烈颤抖。
      “顾斯年放下枪!!”
      “你……放下枪啊!!”

      胸口的伤已是麻木毫无痛感,顾斯年双目紧紧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枪口,手边早已丢了所有应有的痛感反应,顾斯年盲目般的最后使力,直到抵上了胸膛,,侧顿然一片寂静。
      一枪。
      —欸,你家的花长的真好看——!
      两枪。
      —我爹说了,要脸吃不到饭!你懂什么。
      三枪。
      —君初,我喜欢你。
      四枪。
      —但是,我们可能没有以后了。
      身后的人终于垂下了手臂松了枪,单手亦是握不住枪口眼前画面逐渐转入了灰白。顾斯年没能看到宁君初的表情,他只能呆呆望着头顶天空,任由大片血迹浸润了身下地面,脑中闪现的画面,是记忆里的身影歪头笑出露出浅浅的梨涡。
      我大概没有告诉你……
      ……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宁君初呆呆看着不远处的身影,撑地的掌心被细碎石子硌的生疼,自己触碰到人不过几步距离,她能看到顾斯年圆睁的双眼,以及唇角的弧度,垂在地面的小臂裸露刺目鞭痕衬着血色扎目异常。
      耳边是由远及近的警笛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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