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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露夕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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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凋谢时,我也曾闻夜露的温暖了。
1
系着围裙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托起重缀至肩头的淡紫色花串,压住了一点兴奋向室内呼唤:“沢田先生,紫藤开的好,您该来看看呀!”
像是有轻薄白雾始终绕起的小镇子里,这一家花店同其他颇有古意的拉门店铺开在一处,春日里便显些艳丽的色彩。虽说里头仍作西式装饰,前院和却架起了高架,围上一些方正的栅栏,软韧的绿涤在规格之缝隙中流动,便恰季节,又开出不同的颜相。
“看过啦!”店主人在屋内笑:“开过几天,打扫起来真不容易。”
“哎、哎……”少女似是轻轻皱起眉:“正乃花时,您怎么考虑这种事情?未免太不风雅……”
“你是想看樱花了吧……先不提这个。”店主忙起来,从一扇方正的木格窗中探出半个侧脸:“将栅栏打开,藤泽太太一早便来取……啊呀!”
随即传来的是一些乱糟糟的碎裂声。打工的少女向门内奔跑时也十分熟稔,未曾挨着一点杉木门框上满着将溢出的吊兰叶子。
“沢田先生,您不要动!”她面对有些狼藉的地面叉着腰指挥:“站好,我来!”
“唉……”青年人一副惯常被打击的模样,连打理过后仍然翘密的粽发也耷拉下去:“给你添麻烦了……”
“您这是什么话。”少女收拾东西起来十分利索,花台又迅速恢复原样:“给您帮忙也是我的工作,何况泽田先生的添乱程度已经比两年前好太多啦!”
作为花店老板的沢田纲吉对这样的揶揄也只能抱歉地笑一笑,待她收拾好,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两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是该要考大学了,常来打工,学业没有问题吗?”
他似乎顺着话题问出口,女孩子围着花边围裙不在意的回答:“我还不致让您担心呢!倒是沢田先生,我不在之后,一个人怎么办?再招一个帮工?”
沢田纲吉倒有些哭笑不得了:“哪有这样夸张!我一个人也不是不行吧……”
女孩用调皮促狭的眼神看着他。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一些:“毕竟你来之前,我还是一个人呢。”
这引发了闻者的好奇:“您曾说过,我来时花店已经营了八年,在此之前……岂不是要出很多乱子?”
她话说的毫不客气,但事实也确实如此,沢田纲吉不否认地点头:“确实,有几次难以为继。”
她来了兴趣:“那有什么逢凶化吉的好故事?”
“我不会讲故事诶……”沢田纲吉犹豫了片刻,抿住的唇晕开一个笑来,眸子浸在薄软的枫糖里:“只是有很多愿意帮忙的朋友,我什么也做不好,大家却很温柔。”
女孩子看他笑脸,心里也掠过甜风似的轻快起来,点点头:“要是我呀,我也要帮一帮沢田先生。”
他一愣:“多谢你。”随即又显得有些苦恼:“我是不是太过依赖别人了……”
女孩将插好的花束捧在胸前,不在意的回答:“不会的。”
“以你看来?”
“想必您的朋友也这么想,以我来看……唉,说不准,是我在依赖您呢。”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门,未见沢田纲吉脸上出现一瞬的哀色。
这样的秉性宛若灵魂一块祛除不净的苔藓,以致让他在某件耿耿于怀的事情中对自己产生了厌恶。
“栅栏上的葫芦花开了没有?”
他跟着走出去,朝露垂挂在夜光湮没的尾羽上,看见那些透出褐色的晶莹水珠,他就知道不用再问。
其实本来也是徒劳。
“白天就谢啦,您又忘了?”她尽力连那些枯萎的穗儿也不去破坏:“这么喜欢它们,却不晚上看一看……或是把这喜欢分给紫藤一份也好呐。”
“喜欢哪有分开呢……”沢田纲吉笑笑摇头:“我也不算是喜欢……只是弄错了而已。”
“弄错了?第一次听说!”
少女眼睛闪闪一副极其好奇的模样。
沢田纲吉抬眸看向紫藤花架下几片风拂的碎屑。
“反正幼稚又丢脸……哎呀,我都不愿回想……”
夕和朝总归天差地别,放在今天,或许自己会更多考虑更小心一些吧。
他这个时候有一些年少急急躁躁的影子,但少女不能理解,正要再问,风铃却被吹得响起连串的声音。
“奇怪……”沢田纲吉向街上看了看,一旁卖果子的铺面将竹门卷起来了,对面绣浪的印花布帘前,阿婆也正摆起鱼干。
少女抱着裹好的新鲜花束:“藤泽太太怎么还不来呢?是不是要给她送去?”
“再等一等,如果没有等到的话……但也不能让花拖延至不新鲜了,还是放回屋里……”
他犹豫柔软的性格显现出来。
“我直接送去怎么样?”
“可她如果想用作惊喜,反而不妥了。”
“那我先放好!”
她极有活力及行动力的将事情办完,再低头自门里钻出来时,沢田纲吉正在侍弄紫藤架下的几盆野花。
花架下未经过现代铺设的水泥浇灌,仍是鲜鲜的土扎着植物根系。本来是路边的野花被精致养在盆里,颜色形状却实在杂而平凡。打工的女孩见多了也不奇怪,这个安静小店的主人向来更喜这些不起眼、甚至有些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花叶,倒有了浪漫熙和的味道。尽管沢田纲吉不过是爱他们的生命力而已。
“它们……”
她细细看的时候,发现盆里花长的密密麻麻各色满溢而出,甚至春风吹芽在四周泥土上蔓延出一片,像是泻出颜料的彩虹。
“怎么办呢?”她像是在问:“太顽皮了,明年会有更多更多的呀。”
“没关系,他们能陪我呢。”
沢田纲吉的声音轻轻慢慢,透露一点惬意的开心,同晨间的光影夹杂一处,街上人来人往打招呼的声音也升起来。
少女在这戏剧一般的画卷中出现未名的惆怅。
“沢田先生一个人很久了,竟然还要更久,感到寂寞的时候该怎么办?”
沢田纲吉有些尴尬:“还好啊……你该不会也要像母亲一样催婚吧?”
“您对一个无敌青春美少女说的是什么话!”
“诶?抱歉啦……”
“不用担心我。”他微微笑起来,眼睛从未藏进过阴影里:“我并不会突然感到寂寞,也有爱慕着的人。”
“您说过的唷!”
“咦?什么时候……我、我该不会真的到处宣扬……”
“别紧张嘛!只是不留神说漏了嘴,人人都会的。”
“呼——那就好……”
少女见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脸上犹豫:“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隐情?沢田先生这样优秀的人,对方想必也很喜欢您才对。”
“优秀?呃……你和我的一些朋友一样,都很会夸奖他人呢。”
“我可不是在奉承!”
沢田纲吉状似没有放在心上的笑了笑,电话铃响了,他盖过这个话题。
“是不是藤泽太太?”
她见沢田纲吉抱着花束出来,尚还艳丽。
“要劳烦你送一趟……”
“是、是啦!我早料到!”她嘻嘻一笑,狡猾地看了一眼栅栏上青绿的叶子与藤蔓:“说起来……葫芦花,也叫作夕颜的吧?”
“……”
“真是了不起的恋情!”少女沉浸于幻想中,正要抱着花出门,沢田纲吉又叫住了她。
“等等,将花送到,今天的工作就此结束了。”
“咦?”
“你是不是想看樱花?放一日假也不错嘛。年轻的小姑娘,就该多活泼一些。”
“您也年纪不大,别说的像个老头子。”
“有、有吗?”
“那我回来的时候,想要听您讲恋人的事!”
“我没有恋人……”
“难道是单恋?”
“别、别问那么多啦!快去!”
沢田纲吉看她走远,捂住额头叹了口气。
那些想要尽量忘记的回忆,最近总是接上引线一般猝不及防地燃烧过来,那个影子在他心里本该渐渐模糊融化了,可无论如何都有一块黑色的斑影。
本质为错误的倾慕。他做的是让对方为难的事。
理所应当嘛。
沢田纲吉用手指碰了碰萎靡柔软的花瓣,腻腻地甚至有些恶心。
自己就是什么事都做不好只能依赖他,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对方不会离开。
说了那样的话……先背叛的是我吧。
春日的起始,空气中还有冷冷的香味。
不会突然感到寂寞,因为一直都是寂寞的。有认真爱慕着某个人,却没有得到回应。
仅此而已。
2
这条街是在小镇扩展建设之时有意保留下来的老店聚集地,没有造过醒目的商厦,屋檐都矮而热闹,仿佛一眼能看尽旧时的澄净天空。
西装礼帽的男人拉了拉帽檐,进入街道时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并非真正的老年代,但他略有行为艺术的打扮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种奇装异服曾经也在一段时间抱团出现过,好像很久没见着了。
送花的少女很专心,在面前出现高大的阴影之时才发现自己被人拦住。
“请问沢田纲吉在哪里?”
他欧洲人的面貌,说本地话倒是出奇的流畅。
“你找沢田先生?”他的神情很和善,少女看见他英俊的脸直接把戒心放在脑后,想着也许是沢田先生的哪个朋友,毕竟他的朋友都奇奇怪怪的。
“这边再向左,有紫藤花的那家,现在沢田先生正有空呢!”她随口问了一句,又自顾自地交代干净。
Reborn道了谢,习惯性地按了按帽子。
早市中喧嚣流窜而出,小小的花店并不远,夹杂在其中仍有安静的香气。栏上墙壁都挂着交错的藤蔓,藤架不高,淡紫花穗一直垂到肩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沢田纲吉这样安静在原地,脸颊藏在花的缝隙里,挂着大人特有的从容与无奈。
他还没有开口提醒,对方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神色空白了一瞬,又惊恐而欣喜起来。
“阿纲。”
他不过用惯常的语调喊了一句他的名字,沢田纲吉就很没出息的捂住眼睛。
“呃诶诶诶诶!”他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了鼻音:“我在做梦?一定是还没有醒……”
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嘛。
他曾经的尊师几乎不给他感伤或是久别重逢的面子,十分强硬地拉下他的手臂,笑容还有点嘲讽:“还以为你至少有些长进。”
沢田纲吉一愣,似乎终于冷静下来,却仍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是啊……一定、一定让您失望了……”
Reborn的脸色一冷。
“您怎么会来,如果提早告诉我,我还能有所准备……要不要召集大家聚一聚?可惜山本君最近有一场比赛……”
“呵。”Reborn面对他生疏的态度,按以往习惯一定会狠狠教训一顿,但他曾经的学生尽量维持的平静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让人破天荒地不想拆穿。
本以为冲淡的轮廓深刻的浮现出来,简直像刻在肉上。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自己也以为是这样,但那一段时间习惯和感情似乎覆盖了一生,把十年的时间褪成空白。
沢田纲吉终于抬起头,眼神仍然闪躲:“那您来……看妈妈?还是云雀学长、山本君、狱寺君、大哥?蓝、蓝波在意大利,骸的话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库洛姆倒是可以联系上……”
“阿纲,这几年虚张声势学的不错,但还是不够格。”
沢田纲吉听他调侃,脸色难看起来,干巴巴回答:“托您的福……”
这个家伙,表情太轻松了!
独角戏一样的慌张令他忍不住想要自嘲。
“过来。”
“啊?”
沢田纲吉还在怔愣,他的暗恋对象就直接地扯过他的手将他拉出去。
“咦咦咦?”沢田纲吉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退了几步:“干、干什么?”
“想知道?”Reborn嘴角一勾,藏在影子里的眼睛带着笑直视他:“你自己不是很清楚么?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定在耍我。
沢田纲吉条件反射这么想,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失踪了十年……现在特意地回来笑话我?”
这话说的也不对,真正属于这里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你确定不是我愚蠢的学生把我逼走的?”他的笑容奇异起来。
沢田纲吉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微弱:“对、对不起……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行。”
“唉……”沢田纲吉一般来说只能认输:“要怎么样,随便你……”
“去看樱花吧。”
“哈?”
沢田纲吉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
“阿纲,去看樱花吧。”
是什么意思呢?
沢田纲吉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懂过这个人,他已经摆脱了滑稽的婴儿样子,这个成年的模样他也见过,作为最后一个人发现的时候也非常丢脸。但他那个时候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存在着花枝一般破土而出的窃喜。
夕开朝败。
Reborn已经十分自然地伸出手等他过去了。
实际上处于想跑又想接近的矛盾状态,他只能微笑地装没看见,转过身去。
“那你等我关门……”
Reborn一般情况下是个极其绅士的男人,耐心等到沢田纲吉实在找不到借口,木白着一张脸和他的手拉在一起。
他们沿着熟悉的河边向前走,一旁的行人时不时投来的异样目光。
沢田纲吉多年未开启的吐槽模式正在疯狂刷屏。
他还存着说不定能和对方回到从前的侥幸。
就当无事发生。
“你十年前为什么能对着一个小婴儿告白?”
结果对方完全不体贴的开口了。
啊啊啊啊啊我要逃跑救命!
沢田纲吉的鸡皮疙瘩冉冉升起,僵直了片刻才狠狠皱眉。
“您在笑话我吗?我当初确实考虑欠佳给您带来了麻烦……”
距离太近所促成的天真让他产生了可以被原谅的错觉,如果能换成现在的话……
没有如果了。
Reborn察觉到他手心沁出的汗,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嘛,也不算麻烦,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不是恋童癖而已。”
这个男人是恶魔吗!
“不是!”沢田纲吉猛地甩开他的手,甚至不想维持这塑料花的师生情谊,捂住头:“反正、反正我就是喜、喜欢上你了,够了吧……”
他没有发现对面的人正用温柔的眼光看着他。他每一次告白,都好像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说出口。
“差不多了,回去吧。”
Reborn突然笑着开口。
“你果然在耍我玩……”沢田纲吉揉了揉头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呀……”
他们连一段河边的路也没有走完,水里还飘过一些游曳的花瓣。
“当然是赏花。”
“家里没有樱花……”
“不是有夕颜么?”
沢田纲吉脸又僵了:“少嘲笑我两句不好吗……好歹曾经也……”
“哦?”成熟的男人还是笑的十分狡猾:“我记得我让废柴纲种的是朝颜。”
“差、差不多啊……而且我已经学会种很多其他花了……”
沢田纲吉撇过头,又觉得自己十分幼稚。
“真是的……”
他不想在某人面前再找几次虐,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毕竟再多辩解也改变不了自己理亏的事实。
喜欢上对方,一定让他觉得苦恼了,才不得不离开。
我才是破坏关系的人。
好像一直在辜负期望,却连自己的期望也不知道。
没有Reborn就什么也做不好。
“废柴纲是不是在想自己还是一事无成?”Reborn毫不留情地开口。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放过我一次……”
“你已经比我想象地还要优秀了。”
他突然这么说。
“别逗我玩……”
“我从不说谎唷。”
骗谁呢!
“事实上,你不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认真地做好了能做的事。凭这一点,就值得令人赞扬。更何况,还让很多人受到救赎……”
“什么啊,太夸张了……”
他们已经慢慢走向街角狭窄的花店,枝蔓懒散,紫藤与屋子挤在一块,风铃轻轻摇着。
一个温暖又寂寞的地方。
“世界上做不好本职工作的人太多了。”
Reborn罕见的开始自省:“例如我,作为你的家庭教师……”
“抱歉,因为我你没有完成九代的任务。”
“阿纲,你认为是这样?”
“不是么?”
“那一天会不稳定到致使我逃跑的地步,这也是我不曾预料的。”
那一天?分开的前一天?
“什、什么意思……”
Reborn只是挑眉,或许还有一点愉悦。
“当初作下决定的时候太慢,是我的失误,到今天还不算太晚。”
沢田纲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好了,废柴纲,去煮咖啡。”
他根本不多解释,自然的反客为主在紫藤下坐下,指挥沢田纲吉干活。
沢田纲吉嘴角抽了抽:“我不会啊……”
“呵,煮到我满意为止。”得到的回答一贯的残酷。
他恍惚间又回到那场跌宕的时光旧梦里。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3
夕阳渐渐溢出,玩了一天的少女忍不住踏着余光去看了看也许孤单一个人的花店主人,却在风中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太甜,重来。”
“你刚才自己说要放糖啊……”
“赏花还是要微苦才有意趣。”
“花明明还没开!……再说你喝了一天咖啡了!你不饿吗!”
“哦,那去做饭吧。”
“我不……”
“嗯?”
“我去……”
少女似乎听见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是错觉吧。
有人陪他呢。她带着一脸笑容蹦蹦跳跳地离开。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夕颜并不合适,不赏了。”
沢田纲吉已经开始重新习惯,无奈地点头。
夜空倾倒而来,曾经的少年脸上又仿佛出现了能灼烧人灵魂的温柔与欢乐。
花开了。
沢田纲吉还是忍不住看过去,种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见它,果然是嫩白可亲的颜色。
虽然短暂,但并不是寂寞的花。
“阿纲,去煮咖啡,我要赏月。”
春日的月亮小而苍白,但沢田纲吉瞥了一眼,只能答应任性大魔王的要求。
“月亮好看吗?”他嘟囔。
Reborn却突然笑出声。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