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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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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恋
我做什么都是第一次笨拙第二次熟练,玩毒也是,爱情也是。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背对着我坐着,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东西,很细致地抚摸。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你想学什么?”
“我不喜欢血。”
“那么,你想学下毒还是内功?”他仍然背对着我,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银色东西。
“我喜欢玩毒。”我同样冷漠而生硬地回答。
他顿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向我走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股陈旧的书的味道传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桀骜不驯地同他对视,尽管要仰着头。他的皮肤很白皙,眼睛很漂亮,就像能看穿一切似的深邃。我看着他墨色的眼眸,嗅到夜晚的味道,阳光带来的倦意逐渐消散。
他脸上的神色波澜不惊,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确实有玩毒的体质。”
不需要其他过程,他就这样成了我的师父。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样的冷漠,敏锐,并且喜爱夜晚的味道。我们从对方身上可以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相互了解就像已认识多年。
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已经养成了孤僻冷漠的习惯,少言寡语冷眼旁观,看那些对她似乎毕恭毕敬的人,如何做戏。是已故的武林盟主的女儿,明白身份的作用。然而未通知任何人便出走,来到这个罕有人烟的地方,自行拜这个世人畏惧的邪魅的少年为师。
我如愿得到了一间自己的木屋。他住的是竹屋,碧绿晶莹的外观。但我执意要一间封闭的,没有任何光线的屋子。散发着新鲜的木头香味。只需要一张床。其他什么都不要。
他不专门教我任何东西。他给了我一本图鉴,让我自己尝试。他只是有时候会到很远的地方去,帮我带几种罕见的植物,或者在我被剧毒毒晕的时候塞颗药丸到我嘴里。
我不喜欢把毒药做成固定的形状。我只喜欢粉末。我把各种毒药洒满我的衣服,然后安然枕着它们入睡。正如他说的,我有玩毒的体质。这是他见我第一面时就证实了的。他告诉我,那种毒叫书香,嗅到气味时毒已深入骨髓。他给毒起很美的名字,但我不,我的毒,从来没有名字。
我通常在月行中天的时候出门,漫山遍野地寻找有毒或者无毒的植物。许多富含剧毒的植物都和我一样,只喜欢在夜间绽放,喜欢没有阳光的阴暗。我不需要光线,我只凭气味和触觉寻找,在第一缕阳光出现之前回到木屋。里面漆黑地让我心安。我在这里面自己配置毒药,凭感觉研磨,混和,搅拌,煮沸。我只用自己试药。我相信这样才能知道这种毒最真实的效果。
我在屋里搭上架子,架上的瓶瓶罐罐逐渐增加。有的是透明或者颜色瑰丽的药酒,里面浸泡一些妖娆的植物。有的是干燥灼热的粉末。有的润如膏泥。有的本是无毒,和特定的其它物品搭配却能催生出剧毒。
我每个月去一次师父的竹屋。总在日落时分。每月初一,无月。
他有时带我玩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些从未见过的动物,或者教我画画。他的丹青水平非常高。我虽然见过不少名品,我却一直最喜欢他的画,里面有一些令人心悸的笔触。
他的画常常是残缺,未开已落的月季,轮廓破碎的楼宇,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些宣纸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像极了他疲倦的脸。
有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独自抚摸那个银色的东西,也不点灯,就让我在那里呆到第二天鸡啼。我会找一个完全无光的角落,怔怔看入黑暗。
第一年,我认识了附近几座山上几乎所有的植物。
第一年,我随心所欲地配制毒药,掌控它们的毒性。
第二年,我的小屋里的瓶瓶罐罐和药草逐渐减少。我把架子拆掉了。
在我及笄那年,他送给我一条白色发带,为我束起接受了太多夜的洗礼而疯狂生长的头发。他的手指无意触到我的脸颊,冰凉不似常人。我的服饰中第一次有了除黑色外的其他颜色。
他开始每个月给我一张名单和一张地图,上面是要我去杀的人。我第一次把毒药用在
己以外的人身上。看他们面容扭曲苦苦哀求的样子,心有厌恶。于是我继续研制毒性更强的毒药。我的毒药没有名字。那些即将死于我的毒下的人,总会不甘心地问这是什么毒,而我则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们,没有名字。不知名的东西往往更令人恐惧。我每种毒都只使用一次。很多人都想杀我,但又怕靠近我。我不在乎。杀人并不能构成我的生命。
有一天我在一个茶馆里喝茶,听到有人在议论我。
一个身着黑衣,束白色发带的冷漠女子。
出现一次,就带走一些生命。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所有人都叫她——死神。
我喝罢茶默默走出去,怀里有一张地图和一个名单。名单上未被划去的名字只剩下一个。
说实话我不怎么认识路。
夜色中那些素墙黑瓦在我看来都大同小异。
我只凭着师父绘的地图,靠自己的猜测去找。
他是个丹青高手,而我的运气一向不差。
今晚要杀的人,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师父凌厉鲜红的笔勾勒出三个字——杭子衿。
这些名字,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符号。
而我见过这些名字的主人之后,这些名字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符号。
今天晚上,杭子衿在一个叫冷香阁的地方。
这些时间、地点都是师父写好的。
分毫不差。
我只需一一执行。
我看到那个男人。周围的粉绡罗帐莺歌燕舞我都不管,一眼便看到那个男人。不用问就已知道是他。
杭子衿,有一付出众的皮相。
记得师父以前教我绘画的时候,我们最常画的,是容貌。描蛾眉,点绛唇,轻刷出肤胜雪,细绘出婀娜姿。那画里的人,经过他的手绘出的,总是极尽美丽。他会端详一会儿,再用毒把纸腐蚀掉。看那些美丽的容貌逐渐变得丑陋无比。
这是画皮,懂吗,画皮。以后你就会知道,画皮之下的,并不如画皮美丽。他冷漠讥讽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你可以试着看看画皮之下还有什么。他这样告诉我。我试过。我却是试过很多次。
若是失去了那层画皮,底下赤裸裸的肮脏就一览无遗。
我不记得我第一次杀人的场景。从不做噩梦。我一样有杀人的天分。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那画皮下的真实。
在我的毒生效之前,有的人奴颜乞怜,有的人慷慨激昂,有的人故作镇静……形形色色。佛曰,众生百态。
于是我孜孜不倦地改进毒药,缩短药效发作的时间。偏生对有的人,师父会注明要让他有多长时间的煎熬。
丑陋的面相我见得太多。
杭子衿,你是什么样的?
他见了我并不惊慌。对这种表情,我并不陌生。那些自视过高或者不谙世事的人,都有这样的表情。但是,他是哪一种?
他朝我走过来。
他会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也并未放毒阻止他。只是因为好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临终表现。因为缺乏交流,每个人我都只看一次,我逐渐习惯从对人的第一印象中揣测他的性格和行为。他的表现让我有所期待。
“你有没有试过成亲?”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温暖干燥,不同于师父的冰凉。
问题很有新意,我的答案更是出乎自己意料:“我不介意试试。”
我即将成为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即将被我杀掉的人的妻子。
成亲那日很热闹。
脱下黑衣后第一次穿的,竟然是大红的嫁衣。
看丫鬟为镜中的女子妆扮,感觉异常恍惚。不像自己经历的事情。那镜中的女子颦黛低鬟,肤若凝脂。那可是我?
我戴着红盖头,手抓着一条大红的绸带。杭子衿,他在前头牵引着我。盖头遮了我的视线,看不见旁人。杭子衿,他像是宠溺着我,玩一个小小的游戏。
“一拜天地……”
我咯咯地笑个不停,旁边的丫鬟扶着我我才没摔倒。
“二拜高堂……”
高堂?师父可来了?我伸手想掀开盖头看一眼,却马上被喜娘阻止了。
“夫妻对拜……”
子衿,这大红的嫁衣,穿在我身上是不是像真正的新娘一样呢?
子衿,我一直满心欢喜,丫鬟给我上的妆容,原来也有花样容貌,水样肌理。
子衿,这成亲的喜堂里,怎么能没有酒香呢?
我抿唇轻笑,素手状似抚摸地拂过面前的空气。顿时,酒香四溢。这种毒,是我精心为今天准备的,平常无毒,只是遇到金属方会衍生剧毒,沾衣即亡。果不其然,一片惊呼惨叫刀倒地之声。厅堂里霎时一片嘈杂,谩骂声不绝于耳。
我恍若不闻,娇声道:“子衿,我不是事先吩咐过你要准备细瓷的酒杯么?怎么,贵客们都对杭家的酒杯看不上眼,非要自己带铁制啊,铜制的杯子?莫非是你把好的酒杯都藏起来,只拿些粗货敷衍,让宾客们还得自己把酒杯带来?”
“子衿,你知道么,我很喜欢下雨时泛起的泥土的味道。”
厅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回归沉寂。酒香和尘土味混和,不可思议地好闻。
“子衿,这盖头,你还未帮我掀起呢。”
我穿的是鲜红的绣鞋,慢慢走向门口,湿了,鲜红的颜色,更加明艳。出了门,慢慢跑起来,一边欢笑,像玩够回家的孩子。
近了,碧绿晶莹的外观,心里的雀跃渐渐升腾,声音却是怯怯地微颤:“师父……”太阳收回最后一抹光辉,逐渐有些暗了。
鲜红的盖头,终于掀开了。依旧是冰凉的手指轻轻挑起下巴,双唇印上。不知是谁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烛火灭了。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他的手臂环着我,熟睡的面容看起来纯真无暇。我轻轻从他的怀抱中脱出来,赤脚走出房门。满月一轮,悬挂苍穹。原来今天是十五……
月亮倒映在泉水里。月色下的女子的倒映,一样皎洁如玉。慢慢掬起泉水洗净全身。
我把自己关在木屋里一个月,一步不出。又到十五。
原来十五的月亮很美。很久之前,我会在这天晚上和爹娘一起过中秋节,
仍然是及笄那天的妆扮,一身黑衣,用师父送我的白色发带束起乌发。一把火烧掉了木屋。那些木头早以被毒药浸淫太久,火焰的颜色是紫色的,在夜色下,有忧伤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地走,步伐坚定,来到师父的竹屋。
师父像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背对着我,面前放着那个银色的东西。他知道我来了,他不动。我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但是居然有咸涩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下来。他转身静静地看着我。我紧紧地咬下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我冲上去紧紧抱着他,唇舌抵死纠缠。
然后我放开他,温柔地看着他脸色逐渐苍白,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半倚着墙,慢慢滑落。不可否认,师父长得很英俊。“你可以出师了,榴儿。”他的唇上还残留有一点我的血,世间最毒的毒药。
我心一惊,继而泪流满面。他早知道了。昔日“四月榴花照眼明”的颜榴,今日黑衣苍白的“死神”。五年前他杀了我父母,用的是“碧诗”,涂抹在青竹上,可以使竹色碧绿晶莹。
今日双亲仇终得报。这种毒,我给它起了名,叫夜恋。没有恶心的鲜红的粘稠液体,他只是脸色苍白了一点,永远睡了。
我整理师父的衣物时,发现只有一个上锁的箱子。桌面上那个银色的东西,我把它展开,竟然是一间天蚕丝做的长袍。百毒不侵的天蚕丝。我微微一怔。手心里燃起火焰溶化锁,里面只有一叠用过的宣纸。每一张画上都画着同一个人。细致眉眼,苍白肌肤的黑衣女子,发上一条白色发带。
月已半落。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宋祁《诉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