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樱此颜》子九青青

7、第 7 章

　　理想的世界上总有黑和白相对立，有正义和非正义相对立，有美善和丑恶相对立。但是我们真切生活的空间并不是完全的理性，我们有喜好，有亲疏之别，有利益之争。所以好多事情，我们再也说不明白。

　　“田，把资料送去给陈。”威客把一打满是英文的文件递给何田。

　　“好。”

　　这是何田来到迪加的第九天，威客是个本地人，他负责和何田他们这些各个国家的记者联络。

　　何田拿着文件快速的跑到陈霄那里，“陈，文件。”

　　刚来的几天里何田是真的蒙了，还记得第一天，都没有来得及倒过从亚洲到非洲的时差，她就接到了老人们给安排的各项任务。这里的人连在路上都是跑着的，陈霄是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年的驻地编辑，第一次见面也只是向她伸出手简单地握了一下，“以后叫我陈就好，这里的人都这么叫。”他拍拍何田的肩膀以示鼓励。

　　迪加是众多小国中的一个，独立的纪念日还没被人念叨几年，就再次被卷入了战争。内外交困，多个国家的新闻编辑点都聚集在这个国家首都的一角。威客告诉她，尽量不要出了这片区域，外面有游击队。

　　知道天天将枪声当成是催眠曲是什么感觉么？就好像每天早上醒过来都要摸摸自己是否还有脉搏，是不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报道。可点里的其他人好像已经习惯了。疯狂又迅速的工作，沉静又大胆的休息。听见news传来时条件反射的惊醒拿起电脑。

　　这一切那何田都表示目瞪口呆，难以接受。

　　“阿兹，真的会死人么？”在睡前，她问隔壁床铺的阿兹桑切，那是个美国人，是报社的翻译，好像已经在这很久了。

　　“田，战争肯定会死人的。不要害怕。”阿兹看了看何田。

　　“那你害怕么？想家么？”

　　“每个人都怕，至于家。”阿兹是个红红的脸上有些雀斑的女人，眼角有些纹路，“前几年回过一次。回去过，你就知道你到底属于哪里。”

　　“嗯。”何田就算在黑漆漆的空间里，也能感受到阿兹波澜不惊的声音隐藏着的狂热。她不由得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别样的理解。

　　当她以为这只是个例的时候，一个个逐渐熟悉起来的人告诉她真的大错特错。

　　政府军胜利的那天，威客送信的时候都显得格外的喜气洋洋，“哦，田。可以松一口气了，游击队已经被赶到瓦塔诺河东岸那边去了，啊，可以享受一阵安静的时光了。”

　　何田还没意识到威客身上洋溢出来的喜悦带有多少含义，陈霄已经和威客握了手，“今晚一定要来，我们喝一杯。”接着他发现已经呆住的何田，笑了，好像最近里的疲惫消失了一大半，“毕竟这里只剩下酒可以作为娱乐的工具了。”

　　晚上的时候，何田看见平日里最沉稳的陈霄似乎有些喝多了。

　　“主编。”何田拦住陈霄的酒杯。

　　“田，你真的很勇敢。这几年不知道来了多少批实习生，刚刚落地就吵着要回去，有人痛哭，有人破口大骂。不得已，只能让政府输送伤员回国的时候带上他们。”陈霄看着何田年轻的脸，依旧在笑，“国内多少记者，天天希望有新闻可写，有料可爆。好让自己早早的家喻户晓，功成名就。可这里的这些人呢，”他指指腆着啤酒肚的大何，指指年龄最大的老高，又指指自己，“他们巴不得有一天没得写，巴不得有一天在这个国家丢了饭碗。”

　　“他们中间，有的人是国家新闻社的，有的人是实习了却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留下来的，甚至有些人呢，只是从当地的华人华侨中应聘来的。那个姑娘，你看见了么，她本来不用来的，她是国内新华社的法文翻译，”陈霄声音哽了哽，“她先生在一次占地采访的时候被流弹打中了。”

　　何田看着陈霄似乎有泪光的眼睛，“那您呢？是为了理想来到这的么？”

　　“理想？什么理想？”陈霄问何田，“什么狗屁理想，哪有那么高贵？这只有鲜血和污泥，杀戮和忏悔。”

　　他看着何田，眼里坚定，“我们是记者，我们是做新闻的。我们要的是事实，是第一手资料。而不是做只会搬运消息的狗。”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这是记者的责任啊，这是我第一次选择新闻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的。可我没想到，可我没想到.......”

　　“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啊。”

　　阿兹看见了何田身边的陈霄，“他醉了，我叫老高送他回楼上。”

　　这时候何田才从陈霄的话里反应过来。

　　“陈他......真的很了不起。”

　　“是啊，他和德兴是挚友。德兴去世之后，陈就来了迪加，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失态。”

　　“德兴是谁？”

　　“之前点里的负责人，黄德兴。”

　　何田闻言，看了看那个踉踉跄跄的背影。

　　这样的，中国的新闻人啊。

　　··············

　　“好了，马科斯夫人，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您好好休息。”何田瞧见窗外向自己招手的齐樱，起身和马科斯夫人道别。

　　这十几天里，何田被勒令只能留在贵宾的休息室里。她看见齐樱的脸，又想起了上次她偷溜到当地人抛弃重伤患者的地方，被齐樱发现抓回来的场景。齐樱当时急红了眼睛，木呆呆的看着她，她甚至不怀疑在她辩解的下一秒齐樱就会给她响亮的一巴掌。那是向来友善安暖的齐樱不曾有过的样子。

　　“走吧，陪我去给新来的小孩子做下例行的检查。”

　　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有失去了父母或者被遗弃的儿童。刚来的时候，他们的情绪往往会不稳定，会哭喊大叫。一开始何田很头疼，可后来发现齐樱对孩子似乎有天生的亲和力，于是每次都在齐樱在检查的时候才跟去看孩子们。

　　“其实你就是想监视我。”何田和齐樱住了这么多天，渐渐发觉她不过只是个面软心善的人。她会在自己蹬被子的时候帮自己把被子盖好，每天准时叫她吃饭，防止她入了迷错过了发放食物的时间。最要紧的是，齐樱真的是个学霸，英语和手语都在她的帮助下突飞猛进。

　　齐樱从来不在她给人讲故事的时候打断她，她就自己戴着口罩默默地做着检查，再也不会纠正何田的发音和用词不准。

　　何田在这些时候就会很得意。她不是亲近小孩子的天才，但是她有许多许多的故事。西方的一千零一夜往往就被她简化成一个个小片段，她从不奢求自己的英文水平能让小孩子跟上原故事的逻辑。偶尔她也会讲一些东方的鬼怪故事，每每到这个时候，何田都会不自觉的看向齐樱。自己的思乡情结总是表现在各个小细节里，可齐樱呢，她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起码从她嘴里，何田从没听见过“中国”这个字眼。

　　齐樱也很喜欢听何田讲故事，听她用着不那么高级的词汇，手脚并用的描绘那一幅幅安静美丽又祥和富有的场景。

　　“不要那么崇拜我，我们小时候喜欢听些故事，是因为在故事里，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可以变成真的。就像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香。”何田站在齐樱身边，看着那些玩耍的孩子们。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还有眼泪和鲜血的痕迹，可明天不管好坏，终究会来。

　　齐樱已经脱下了白大褂，看着何田的侧脸，看着这个同样喜欢故事的女孩。

　　“小孩子真好，我们一起收养个迪加小孩子好不好？我们一起养他。”

　　“算了吧，你还不如养我。”何田接过话之后才意识到齐樱刚才说了些什么，惊呆之余回过头，却发觉齐樱的视线和她刚刚好错开。

　　“陈霄和黄德兴是恋人。你知道嘛？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们一起来我家。那时候我爸爸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何田被她的话弄得有点发懵，“他们......”

　　“可他们作为活在公众视线眼里的人，不能承认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身上发生。所以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大环境里，黄德兴什么都不要，一个人跑来了迪加。”齐樱对上何田的视线，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仍然显得亮晶晶的，黑色的眸子就这样对着她。“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他们有这样的污点。”

　　“你认为这是污点？”

　　“不是我啊，”齐樱耸耸肩，那是何田从来没见过的，就像喝醉了酒的娇憨，“是环境。”

　　“真可惜。”何田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陈霄只有喝醉了酒才会提起那个人，为什么明明是伤痛却还要笑着讲诉，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迪加会坚持呆在这里。因为有爱人的地方才是归属。因为爱是会到达人心底。假使脑子忘了。心脏还在。

　　“何必要我们去评价他们？”

　　何田看着齐樱眼里的星光，是啊。我们如何能评价他们，评价他们所作出的选择呢？说他们懦弱不够坦诚？可他们的爱可以存在于枪林弹雨之间，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比谁都勇敢。说他们病态肮脏？我们自己又如何确定干净的含义？世界这么大，遇见爱情的几率有多小，两情相悦又有多难。

　　我们如何能评价他们？

　　齐樱看着何田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保持沉默。这是可以做的最简单代价最小的善举。”

　　“你呢？”

　　“嗯？”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齐樱听见她的问题，低下头，却在笑着。背着光，却明媚得让人无地自容。

　　“我会如我所愿的坚定。尊重和祝福，在我自己心里。我自己给得了，不需要乞求别人施舍。”齐樱抬起头，让何田真真切切的看见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小丫头，以后别乱跑。我怕找不到你。”

　　“所有人都要继续往下走啊，继续往前走。我们是过得多不如意，才会一直盯着别人的秘密不放。”齐樱说。

　　啊我亲爱的宝贝，别把“在一起”当成是任务，别把“男人”和“女人”当成标配。

　　何田在很久很久之后，再想起那个地球另一端的夜晚。当时的齐樱对她许诺。那个时候她心中所想。对于她而言既不是亲人，又不是朋友的齐樱，凭什么就那么轻易的得到了她的信任？就好像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