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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立汉(三) ...


  •   “一个人舞剑没意思,在下的佩剑在帐门之外,待我取来,与阁下切磋一番如何?”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项羽,用眼神询问可行性。

      他在博浪沙刺秦之后就没显露过武功,遇到什么都是西门厌出手,他只管拿着兵书排兵布阵。只是今日凶多吉少,他便又带了那柄久未出鞘的轩辕剑。

      项羽有股英雄惜英雄的气节,听到以谋略著称的张良会武,自然想一看究竟。于是点头,让士兵拿剑进帐。

      项庄以舞剑为由,虚幌两招,又朝刘邦刺去。剑尖扫过鼻梁的细毛,掠过胸前衣襟。劈开空气的声音刺入耳膜,惊心动魄。

      张良亦小心隔挡,将其逼退不少。他那套碧血丹心,招式华美十分耐看,而杀招也掩藏在这些招式中,略不注意,就见了阎王。

      噔——

      几十个回合下来,项庄落了剑,败了。

      张良收了横在他脖颈的轩辕剑,盈盈一笑,“将军,承让了。”

      项庄还未回神,怔怔望着地上躺的白刃。

      张良替他拾起,返还到他手中,道:“将军常年习剑,当知兵器便是手脚,不可离身。剑本身通灵,是邪恶鄙陋还是高风亮节,都取决于主人。将军见在下武艺不精,便特意谦让,此乃情理。可见项王帐下之人,都是通情达理之士,在下诚心钦佩。”

      意思是项王军帐里的人都是大方之家,不会因为算计牟利而心生计较,取人性命。

      话说到这份上,再要上去行刺也挂不住脸面,于是项庄收了剑,抱拳退去。

      项羽虽是一介武夫,但这样的弦外之音还是能够听出来。

      而且照张良的说法,不动咸阳的宝物是为了留给他,不让诸侯进城也是怕生意外,这套逻辑也能说通。刘邦并没有背叛他。再退一步讲,之前他与刘邦歃血为盟,折了鞋底子,许了兄弟誓,义字当头,他委实狠不下心杀害。

      张良见他犹疑,知道已经心软,于是让刘邦借口去如厕,带着手下遁逃远去。

      然则,范增并不是省油的灯,发现刘邦逃走之后,即刻派人追杀。又杯盏一摔,命令一干精兵冲进帐内,将张良团团围住。

      “刘邦与张良,如何也得死一个!”

      张良处变不惊,徐徐起身,问:“范先生,在下分明无过,为何非要至在下于死地?”

      范增怒瞠,眼刀锋利,恨不得将他刺穿几个窟窿,“你辅佐刘邦,巧言令色蛊惑项王,便是最大的过!”

      一声令下,精兵手中的长戟便唰的刺来。

      嗖!

      一同飞来的,还有数十支箭羽。

      张良的眼神变得凌厉,不得已动武。沉腰一闪,堪堪避过,趁机拔出轩辕剑,隔挡飞来的利箭。

      咵啦!

      噔——

      矮机被劈成两半,果盘被摔成碎片。

      帐内空间不大,张良力所能及地抵挡,终于旋身到边缘,破帐而出。

      外头的士兵正乌泱泱等着,刺眼的日光映上利刃,冰冷无情。

      寡不敌众,张良应对身前攻势时,背后难免有破绽。只是一柄利刃离他后腰只有三寸之时,却被一柄沉重宽厚的巨剑隔挡。

      噔——

      巨剑的主人孔武有力,淡淡看了眼那出刀的士兵,抬剑一划,割下他的头颅。随后趁其没有落地,飞腿踢到范增脚下。

      范增怒极,低眼看了看冒血的头颅,又看向突然出现的剑客,“此人是谁!”

      张良唇角一扬,想也不用想,断然是西门厌。他这人,平时一言不发,就只在危难时刻现身。只要谁胆敢伤害自己,他便二话不说拔剑。

      在告别西门襄的时候,西门厌曾说过......张良曾送他一只平安符,余生往后,他便要做他的平安符。

      “厌师兄,又连累你了。”张良微微偏头。

      西门厌拆下包裹剑刃的布带,割了几个士兵的脖子,又折身而返,一如既往道:“嗯。”

      张良苦笑——这人能不能多说半个字?

      高坐观战的项羽终于忍不住,盯着在士兵攻势中宛若游龙的两人,以及西门厌手中的利剑,沉吟道:“此剑是......沉戈?”

      范增冷冷道:“何止?张良手中亦是万人索求的轩辕剑。”

      项羽道:“轩辕剑当年是在韩非手中,他死后自然被嬴政夺去。怎会辗转落入张良之手?”

      “轩辕剑一共两柄,嬴政夺了韩非一柄后,始终不能驾驭,便扔进火山融了。另一柄一直都在张良手中。”

      范增顿了顿,又道,“刘邦帐下的能人异士如此之多,你还不防备重视?”

      项羽的眼眸动了动,叹道:“如此人才勇士,为何不属项营?”

      范增怒斥:“正是因为不属项营,更要杀之!”

      项羽从地上捡了一块不大的石头,万分不舍地在掌心摩擦,“杀了可惜......”

      项羽的疑问,也正是千千万万后人的遗憾,若张良属项,天下定是不同的一番格局。

      但世间没有如果,刘邦先遇到张良,赏识他,尊敬他,三拜他为军师。他便也认准刘邦,绝无二心。

      士兵得了项羽的指示,一直不下杀手,企图活捉二人,但这恰恰给他们制造了逃遁的契机。

      待半个时辰过去,张良还是没有投降的趋势,项羽才终于狠下心,扔了手中把玩的石头,无奈地挥了挥手,折身返回营帐。

      范增见状,即刻命令士兵:“杀!”

      咴————

      此时,一声刺耳的马鸣响彻云霄,张良循声望去——是踏雪!

      准确来说,是踏雪之子。

      它扬蹄飞驰,撞翻挡在路上的士兵,冲向被团团包围的二人。

      项羽回头一望,眼皮跳了跳,认出踏雪的品种,拳头紧握,道:

      “张家子房,究竟是何许人?”

      尘土滚滚,如黄色的浓雾,逐渐吞噬厮杀激烈的人群。

      ......................

      雪白的良驹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穿梭,混着泥巴的血迹从腹部留下——它受伤了,速度却没减。

      马蹄扬了几片泥土,飞溅在半空,待泥块落下时,良驹远去的背影只有蚂蚁大小。

      张良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驾马,在他身后的西门厌估计也累了,全程靠在他背上一言不发。

      按之前指定的逃遁路线,他们没一会儿便寻到了刘邦,那一行人正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等候。

      刘邦焦灼万分,见到张良,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忙不迭迎上去。

      “子房,你们终于来了!”刘邦几乎落泪,“要是没有你,我往后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张良收了收缰绳,气喘吁吁道:“沛公言重了,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快些走罢。”

      刘邦点头应着,翻身上马,然后看了一眼张良身后的西门厌,整个人都生生愣住,眼中的血丝都在突突跳动——

      “怎么了?”张良隐约察觉不对。

      刘邦指着西门厌,问:

      “他,还活着么?”

      西门厌的后背,插满了箭羽。

      张良恍然明白什么,回身望去,背后的人却脱力摔下马背。

      轰!

      张良心头被什么狠狠敲了一记,在马上颓然坐着,失神了好半晌。

      震撼后世的鸿门宴让刘邦逃过一劫,随后,项羽关中称王,楚霸王衣锦还乡。效仿周文王,将天下分封给几路诸侯。韩成亦得了一块地,张良理应辅佐他。只不料他回去的第二日,韩成便毙天了。

      “子房,项羽入关的那一日,咸阳起了大火。我特意驾马去瞧,委实解气。你看,嬴政那样不可一世,阿房宫那样辉煌,不还是化成一团焦土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了许久,待累了,倦了,才慢慢停下,落寞道,“其实,众生茫茫,再如何光鲜,最后都是一团焦土的命,嬴政如此,我也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便与世长辞。只是唇角噙着一丝笑,似是无比满足,大抵,是想着马上要见到千乘了罢。

      张良替他阖上眼皮,整理发冠衣襟,又跪下深深一拜,才出门去喊下人。

      那之后,他便一心跟随刘邦。他知道,暴秦虽亡,但战争并未结束。分封诸侯的制度始终不适合一个要兴起发展的国家,若按照分封制继续下去,十几年之后,九州大陆上又要上演一场战国争雄,百姓没有安宁之日。

      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一统天下。

      显然,这人不是项羽。

      张良返回汉地,建议刘邦养精蓄锐,先接下项羽封给他的汉王头衔,再烧毁楚汉之间的所有栈道,以表不犯楚地的决心。

      一连串事件下来,项羽才终于放下疑心,让汉营的人得了几个宁日。

      “厌师兄,好些了么?”

      那天,昏睡了半个月的西门厌终于睁了眼,张良放下手中竹简,轻声询问。

      西门厌抬了抬眼皮,“嗯。”

      张良探着他的额头,温度还是有些高,于是道:“还有些发热,过会儿再喝些药,大抵就痊愈了。”

      西门厌背后千疮百孔,缠满了绷带,哀怨道:“你不挂心我。”

      张良一愣——这个冷冰冰的木头何时会说这种埋怨的话。

      于是问:“此话怎讲?”

      西门厌还未完全清醒,只半梦半醒道:“以前韩非受伤,你会急哭。”

      张良眼中的哀伤转瞬即逝,声音缓了缓,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从他走后,我再没流过眼泪。”

      “借口......”

      空气静默了一瞬,张良被他直勾勾地看着颇有些不自然,于是起身,“要喝水么?我给你倒。”

      话音刚落,就被人猛地拽回去。

      “哎!”

      西门厌也不管伤口是否会崩开,紧紧把人禁锢在怀里,埋在他发间,深深道:

      “让我抱一会儿......”

      固执成性的男人,头一回像个孩子。

      张良下意识抗拒,又怕牵扯到他的伤口,动作不敢很大,“厌师兄莫要这样,我不习惯。”

      西门厌仍是没有放手,道:“我没娶过妻子。”

      张良垂眸,“我知道。”

      “我一直骗你。”

      “我知道。”

      “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我......知道。”

      西门厌喉头滚动,闭眸,痛苦地呢喃:“陪在你身旁的人,不能是我么?”

      张良的眸子动了动,许久许久,才开口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韩非。”

      过后好些年,有人问张良,韩非与西门厌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他道:“韩兄是我今生最爱的人,厌师兄......是我最愧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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