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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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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生。破旧的帐中,时不时有火烧火燎的热风灌涌进来,熏得他浑身滚烫。夏至过后的夜里,这样半露天的睡着,只觉得整个人一波波地燥热起来。
再翻了个身,汗衫湿成水淋淋的一片,那种湿透的火热让他愈加蠢蠢欲动。
闰诚凑到他耳窝说的那句话又在脑海响起,搔得他刷地红了脸。
“去找最北边帐子里的女人。”
那女人······他见过不止一回,常是一身水蓝色的衣裳,洗得微微泛白但干干净净。很秀气的长相,又安静得不像话。
难不成,真要去找她?
他念头徘徊着,又是过了好一阵子。翻腾了三四次未压抑下的汗,终于开始闷闷地渗进肤中。
整个人有了浴火之感。
他腾地坐起身,找了件衣裳换好,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一路上,守夜的兄弟人手一把蒲扇使劲扇着风,见他走近,都朝他促狭地笑。他脸皮薄,两颊又烫上了几分。
到了女人住的小营帐前,他生出后悔之意。
女人正炒着菜,油花炸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动静,她神色安然。
他却是来做污秽事的。
犹豫间,女人已是偏过头看到了他,默不作声地盛起了菜,端着碟子走进帐中。
帘子没有放下。
他只得走了进去。女人摆好两副碗筷,小桌上是清淡小菜,热气腾腾地升起。
因着天气热,晚饭他只塞了半只馒头敷衍过去。本来不想再吃的,但看女人坐下,只静静地等他动筷子,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他忽而觉得胃口极好,捧起饭碗大口嚼饭。其间他偷偷打量过女人几眼,她小口小口娟秀地吃着,显出不俗的教养,并不曾抬眼看他。
他便放开了吃,女人烧的饭菜都嗅得出山泉水的清香,匀淡味道恰到好处,比及军营厨子大锅大火猪油烧出来的火烫腻香,别有一番滋味。
夜渐渐深了,女人吹灭了烛,步声极轻地走近来,挨着不安的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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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起蹲在溪水边,就着山泉洗了把脸,感到凉快许多。女人在远远的另一头,使着棒槌洗衣裳,有些吃力的样子。
那心脏剧跳的夜晚,一切是怎样发生又是怎样结束的,他如坠梦境说不分明。只记得在黑暗中,他隐约看到一副振翅欲飞的蝶翼,那是她瘦削的肩头被暴雨侵袭,一阵令人失魂的摇晃。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模糊的身影,没有挪开目光。
他觉得她,是个谜。
二.
连长挨个检查过营帐,问了声:“还有没有要换帐篷的?”
一个年轻士兵规规矩矩地举手报告。
连长看向他,瘦高的小伙,皮肤黝黑,唇上泛着淡淡的青。他该是才来不久,还显得很拘谨。
连长点点头,身后有士兵扔给小伙一个布包。小伙子接过,说了声“谢谢”。
连长笑了,连带着身后一群士兵也起哄地笑。
“同样上战场打打杀杀,我们是蛮子,他倒是个文化人!”
“也是我带着你们粗惯了,要是往日,傅肖带的时候,底下个个小兵都是懂礼貌的,哪容你们胡闹。”连长佯怒斥了一句。一群“泼猴”反而闹腾得愈欢。
夜里办了一场小庆功宴,除却收缴的帐篷,还收获不少吃食。士兵们齐齐坐在地上,架起大锅煮开肉汤,膻腥的羊肉一盘盘地倒下去,汤中化开白色汁沫,厚稠的香气叫这些心急的大小伙们喉头连连滚动,忙不迭地吞咽下唾沫。
连长吃得不多,只顾着往喉里灌酒,直到双眼怔怔地发红,他使劲抹了一把脸,抬头看着天。
又热又闷的气流在地上浮动,冷寂的夜空中,星星却又清又亮地嵌在高处,一动不动。
连长亦一动不动,如弧度硬挺的雕像,半晌又端起酒碗。
这次连长便真醉了,猛地把碗一把摔开:“一年前那天晚上,星星也有那样大······那样亮,那样的星星是不闪光的,只是亮盈盈的,好看。傅肖和我也喝酒,咱俩盼着突袭来个大捷,他好回家看看他妻······谁知,反被偷袭了·······傅肖连替我挡下两记流弹,就那么没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就那么一个人走了······清杳,一个女人还不知道怎么过呢。兄弟一心记挂的妻,生死未知,下落不明,我······还有何用!”
连长摇摇晃晃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开了。顺着他走去的方向,北斗七星一串稳稳地亮着。
三.
他胸口一阵发闷:“连长进那帐子了。”
闰诚又添了几勺汤,吃得哧溜响:“咳,这有什么。”
“他们,是熟人?”他莫名烦躁,心里窒闷,觉得他们像是一群禽兽,糟蹋了一个干净的女人。
“熟人能干这事!你怎问起这个?我只知道这女人是连长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没带什么东西,也不会说话,就一路跟着我们·······告诉你,就是连长先进她帐里的。”闰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语气让他不快。猥亵的下流兵,他暗啐一口,决意再也不去女人那里。
而那一头,连长仍带着忧愁感怀的语调追忆往事,女人端坐在对面,不言中竟流下了泪。连长心想,她虽不能言语,到底是心地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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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吃喝喝完了,他默默收拾残羹冷炙,闰诚推他一把:“今儿个一起打牌。”
他没应,把碗碟摞成很高一幢堆在桌上,缺了一角的小矮桌有规律地轻颤着,碗碟也被带着相互敲击碰撞,一时间全是清脆的“叮当叮当”。
叮当声在耳边很响,在心里很响,回旋着将他脑袋洗劫一空。他很想埋在膝盖里,躲开这声音。
真奇怪,他有叹气的冲动,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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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早已睡下,发出轻微鼾鸣声。女人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时有被梦魇惊住般的颤抖。
四.
打打停停一年多,终于按甲寝兵。
众人忙着分发战利品,虽然伤亡不轻,最后只回去了一半人,但终究是荣归故里不是?士兵们都是喜上眉梢,这时有人把女人推出来:“她怎么办?总得给她安顿个去处······”
没有人出声,多在犹豫。有家室的人心里安定不置可否,没成家的心存怜悯却也不愿出头。
连长摆摆手:“这女人我带着,我也对不起了她。”
众人以为便是这样定了。
那个素来沉默腼腆的年轻士兵却说话了:“交给我吧······我能照顾她。”
从那一夜之后,他不自觉躲着她,却又忍不住暗暗看着她,看她穿着不变的衣裳,做不变的事情,以不变的神情。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却奇异地没有看倦。
旁边有人笑着拍他:“早看出你小子心里藏着事,怎么说?”发问的人正是闰诚。
小伙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涨红着脸吼了一声:“我······我喜欢她!”
……或许用喜欢才说的通,他那矛盾、不可自拔的痴傻。
那女人看着他,几步走到他面前。
他更不自在了,四处乱转的眼不经意对上她静静的眸子,鬼使神差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女人脸色骤变,一下子变得苍白,颤着嘴唇望向他,霎时泪倾如雨。
他笨手笨脚地抱她安慰,寻思哪里惹了她。
连长走近:“既然是你······那我就放心了。”
哭着的女人看见连长,脸色更白了白,却是突然伸手抓向连长的脸,一划就刮出几道血印子。
他惊愕,忙抓住女人的手。女人见是他,又是一个劲地流泪,面无血色,目光死死地在他和连长之间来回,一会是恸天悲地的委屈,一会是不可赦免的恨意。
周围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说这女人怕是疯了,往常显得很普通,甚至文静温柔,今日看来不是这样。
她确是疯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零星画面会盘旋在深夜的噩梦中,纠缠着她不肯罢休。
浮生二十年,恍如弹指间。
“漆黑的夜里,她听见呼呼的风声,猎狗群起的呜咽,紧紧蜷起身子······”
“鞋底走破了,她赤脚踏在砂砾地上,脚底血痕交错,走了一路,疼痛就一路折磨······”
“空落落的村庄里,遍地都是不再喘息的人,她将尸体一个一个拨开,看死去人的脸,怀着恐惧和病态的想念。死尸高高堆叠,她忘了哪一个的脸看过,而哪一个没有。于是只能继续没日没夜、昏天暗地地在腐尸气味中穿行,锲而不舍没命地找。突然她手脚疲软,狠狠摔在地上,裙下流出了泊泊的血。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死死掐着衣角,指节扭曲变形······”
因为哭过太多次,嗓子彻底坏掉了,话语就那么梗死在喉咙里。
而她也开始慢慢地忘却,直到往事几乎清空,最后只记得······那是个天光明媚的早晨,风安静,空气温暖,桌上是热气未散的菜粥,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趴在她脚边玩耍,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好。有一个男人亲吻了她的额头,极认真极安稳地举起那只抚过她长发,紧贴过她心口的手对她起誓。她眼带朦胧泪意,他却温柔笑着,目光转到她的小腹,又转向她的脸,轻声、坚定地说:“清杳,我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