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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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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
无非是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有,
这仅仅是我能做的。
但就算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那也并不意味着,
我们能在一起。
1
买了火车票后,我和肖然一起回了内蒙。
从北京转线,一天就到了。我觉得行李也许会很多,就问他要不要再叫几个人,他说不用了。
内蒙是个让人觉得特别亲近自然的地方。在这里,自然多数时候还是不报复人类的,城市也不会特别突兀,总会有牛羊稀稀拉拉的,最终经过几个过渡带,抵达繁华的地方。
在到呼和浩特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和他的堂客吵架了,好基友来助个阵仗,帮他搬家。他和他的堂客认识有四五年了,南方人喜欢管媳妇叫堂客,我们听不惯,就管姑娘叫堂堂。
那时候肖然还特别穷,是个特别二逼的文艺青年。但是世界是公平的,从来也不阻碍二逼成为潜力股。
那几年我们天天喝酒鬼混,肖然总会带几个人过来,偶尔是同事,偶尔是老板。晚上我们五五六,刚开始他跟我说这叫做酒吧战略,我还特别鄙夷,后来他老板跟我摇到了一起,那货还是个日本人!卧槽!?我的爱国心啊!蹭的就燃烧了!逮着他老板一顿砍。
后来喝嗨了,俩人都干成傻逼,他老板就跟我感叹,说,肖然这个年轻人特别能忍。
我回头看了一眼,肖然正拿着酒杯和别人大谈未来,吧台上的白炽灯打着光束,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种炫目的光芒。
2
肖然和他的堂客一直都是我们这群禽兽的模范,有好事者一直张罗着搞散这对狗男女,但是口号天天喊,并没有什么实际措施。
长跑、异地恋。大家心里都留了个底,想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能不能发生奇迹。
其实我们就是想知道,是不是还有点东西,可以相信。或者说,是可以奢望。
肖然在呼和浩特近郊的地方停车,我们步行抵达目的地。他住的地方是个单独的院子。这里的房价还没到沿海□□千一平米的地步,所以,用起来也不是特别的贵。
他的儿子叫苹果,穿了很精神的小西装。小时候跟外公外婆住在美国,长大了之后没有跟着他的美国妈妈,而是跟了肖然。肖然回国后一直担心照顾不好他,但好在周围有一群奇葩妞儿。在刚回国的那段时间里,苹果在各个怪阿姨手里轮了一遍,导致一个月后苹果他爸见到苹果的时候,挂着两行清泪的儿子身上已经具有了成年男人的沧桑。
肖然醉酒后曾痛哭道:“妈的,劳资那娃自此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百多平的房子风格很古朴,主客一张榻榻米,两面墙全是书架,落地窗,外面有院子,除此之外的地方都很简陋,很久没人住了,有一股时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收拾收拾。” 肖然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扔溅起一滩灰,转身就去厕所拿抹布。
以前所有的音容笑貌、姿态翩跹,碾碎在时间里,被抹布轻轻一擦,全部抖落在地。
3
我一直以为苹果对堂堂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不跟肖然还有他堂客住在一起,而是自己独立的上学放学。我曾经亲眼看到苹果跟肖然吃饭撒娇耍无赖,然后再仗着自己的美色勾引发育中的美少女,一起畅谈人生理想。
回到家,苹果瘪瘪嘴,有点尴尬的拉住肖然的衣角说,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是。肖然说,人家喜欢吃胡萝卜喜欢花,我喜欢吃肉喜欢树,开花的树有的是,但是你见过哪根胡萝卜吃肉么?
苹果点点头说,哦,是啊,不过你这么傻,也有可能啊。
滚蛋!肖然挥挥手
苹果坐在椅子上,带了个歪帽子,在阳光下看起来特别的乖。
他金灿灿的头发被阳光一照,像一头茫然的小狮子。
然后苹果看着肖然忙碌的背影,特别小心、特别谨慎的说,那…你怎么办?
肖然开着卧室的门,站在床边拎起他的变形金刚扔到箱子里,喊了一声,啊——?不知道。
啊?
嗯,爸爸不知道啊。
肖然踢开乱七八糟的箱子往外走,摊摊手说,你吃饱了么?
吃饱了……
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4
临近结尾的时候,我留下来收拾装箱,肖然飞快的去了市中心办房屋出租手续,一百多平,三室一厅厨卫浴,就租了八百块。
普通人收拾一次行李,至少需要半天,肖然和苹果就用了不到两个小时,这效率要是给哪家搬家公司,业绩飘得比保时捷都快。
众搬家公司的听了不乐意了——两小时,这他妈能拿啥!?
其实大家都知道,搬家就是有个清扫过程,重在选择。都搬过去了就是纯体力劳动了,十几个大汉一排排,轮个扔还不简单,都不拿也爽,有钱的咱们买新的,没钱的净身滚粗。
烦就烦在面对一堆回忆和过去还有隐藏的结局线索,你茫然的对待大堆选项,他们就是顽强固执的堆在那里,等了那么多年非得让你拿个结局,就像回收站里的垃圾,静待处理。
结果肖然除了现金个证件之外什么都没拿,苹果除了现金和证件之外什么都要拿。
“这个不拿行不行?”我指着一堆重达几公斤的旅游纪念品颤颤巍巍的流泪。
“不行不行,都要拿!这是我去新疆的这是我去上海的这是我去……”
苹果抱着两块钱一个的珐琅彩镯子大声地说:“这是我要送给我未来女朋友的!都要拿!”
我回头问孩子他爸:“我能掐死他么?”
“不能,”肖然边说便从储藏室拖出三只巨大的泰迪熊,脑门上飘满黑线,“虽然我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5
苹果问他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啊?
肖然说,不知道,不过你如果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就都带上,我们不一定还能回到这个地方。
苹果想了一下,说“那你陪我去看看我的院子吧,我一直想带你去看看,可是你一直都很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大干淋漓的把最后一只巨型泰迪熊丢上卡车,顿时甩下两行清泪,躺倒地上大骂“我不去我不去累成狗累成狗。”
肖然把我拎起来,不管痛哭流涕的战友,继续教育儿子,说,唉?说的那么可怜,我什么时候很忙了啊?
你就是很忙嘛,你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是又做不完,做完就去睡觉了。
你可以插队啊,我很闲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闲的时候,我在睡觉嘛!
……
肖然翻个白眼,我在他手里暗骂,你儿子还有个院子?他妈的你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活该被甩啊你!
肖然低声说,少耍贱了你,他刚到内蒙的时候还说,爸爸你好有钱啊,居然有这么大的农场,日,我当时就想把他邮回去还给他妈!
6
我们跟着苹果绕到后院,然后他推开门,一脸骄傲的说,你看你看,我的园子是不是特漂亮!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的时间他都去哪儿了。
曾经我们以为苹果并不接受堂堂,所以从来不和堂堂一起吃饭看电影,肖然和他堂客相处将近五年的时间,在第三年悄悄地托人在草原买了个房子,一直还按揭,我们这群苦逼仔还以为他终于咸鱼翻身,拿着当了好几个月的大本营,打扫完卫生天天花天酒地,后来终于因为离各自的生活圈子太远而渐渐散开,后来才发现,肖然这贱人就是算计好的,一转身就把钥匙丢给了苹果和他爷爷。
那天,我送他爷爷来内蒙,肖然在车上和苹果说,苹果,园子是给你的,但是呢,以后也会有别人住进来,你不要太霸道啊。
苹果当时睡得迷糊,哼唧了一声:是堂堂吗?
肖然说:嗯。
苹果说:反正我不喜欢她。
肖然没说话。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到的是长长的公路和过路的牛羊,但肖然看到的就算不是堂堂和小苹果的相处,也不会是更轻松的东西。
这些年苹果一直游走在肖然生活的边缘,肖然一直奋斗在地狱的边缘。
而堂堂就像我们这群2开头3结尾的人一样,奋斗在社会生活初始的边缘。
6
这是个五十平米的院子,原先是个建筑废地,因为有一口深井,所以地下一直很难开发,苹果在这里种了很多树,苹果树,桃树,还有梨。
他的手艺我是不知道,但是肖然说他和他妈妈一样很喜欢玫瑰,估计种不活,就栽了满院子的月季。
这些手艺得益于他从五岁就帮外公外婆照料院子打扫草坪,而肖然也是个喜欢喜欢动手做事的人,他们家的书架就是肖然和宜家售货员干仗败下阵来的优秀产物,如果摆上宜家货架,起码是2999的标价。
俗气,肖然说。
有本事你种啊!小狮子炸毛。
好吧,你俗得很高大上很有能力好不咯?
我跟你拼了!!!!
哦呀!?欺负我不还手是吧?
你不还手才怪!
父子俩扭打成一团。
在从草原吹来的夏风里,这些还没来得及长成姿态的枝叶轻轻摇摆没有任何语言,伸手去触摸,就能感受到不变的守护,他们在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从一片稚嫩瑟缩的叶子成长到现在的粗砺坚韧,拥抱了许多肖然未能保护的苹果的梦想和寂寞扎根在这里。
还有他对肖然的默许,对堂堂的接纳,对自己的鼓舞。
他用对这个院子的苦心经营来欢迎一个喜欢花的姑娘,希望他能照顾自己不太懂事的父亲,一个在半夜敲开友人家门,抱着自己赶往一趟没有终点的飞机,喝咖啡喝到吐满马桶,儿童节只会买泰迪的父亲。
他希望自己可以接受这个不太适合自己父亲的姑娘,就像自己父亲也不适合她。
7
肖然曾经和我说,我能承诺的不过是不管生老病死,不管贫穷富贵,依然爱她。但是,就算我们都能做到,也不一定能在一起。
生活在此之外有更冷酷的东西,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残忍的多。
说完,他把头埋在一堆酒瓶里,在沙发上一夜坐到天亮。
肖然后来跟我说,如果早几年我还可以租辆卡车带着苹果核他的树苗月季,现在我却只能让它们留在原地。
现在我看着面前和苹果一起剪花的肖然,突然觉得他老了。
他年轻的岁月飞快的颠簸,敞开胸怀去接受摧残,当他决心要去算计一个安稳日子的时候,命运跟他说,你忍的还不够。
忍的还不够,他铺了很久的路,却没有人和他走到最后。
苹果,对不起。
我站在门后的时候听到肖然说。
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所以你不要这么说,爸爸。
苹果把帽子端在手上,他正经的中文总让人有种羞涩的感觉,所以他抓抓脑袋,阳光下他金灿灿的头发乱的跟头小狮子一样。
“不过我认真地说,”肖然把门打开,将我踹了出来,然后教育苹果:“真的,这月季也太丑了吧!”
什么!苹果整那个人都炸毛了,有本事你来种啊!
好吧好吧,很久很久以前我还经常和苹果聊天的时候,我说如果日后我有个小院子,我会多种点海棠,那种花一年四季都不凋谢,而且又好打理。
苹果说要种果树,好吃。
我说,那要不要种点西瓜,再种点茄子和辣椒。
然后苹果就大骂我俗人,让我赶紧回家种田,不要拉低他的档次,阻碍他知性美少年的成长。
我问苹果,你会种树么?他有点惭愧的说不会,但是种花很好,因为外婆喜欢花。我说我觉得种树比种花难,他说他也觉得。
后来我看到了这个院子。
看到了那些歪七扭八但蓬勃向上的树,和那些悉心照料卓然灿烂的花。
8
苹果的行李不少,装满了一整辆车。
装完车他就累成死狗,趴在肖然肩膀上睡着了。
肖然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冲后面的司机师傅挥挥手,我累瘫在后座,看着苹果突然想起家门口的两只猫。
我们下午出发,要从草原的中心跑回边境,周围还都是公路。
苹果睡醒的时候正好夕阳斜转,暮色连绵柔软。
肖然揉了揉他的头说,你的花花草草会不会死,不需要人工降雨吧?
你管得着么,你以为都像你这么脆弱呀!
哟!我发现你最近换了个人生理想,想成为苹果酱了是吧!
爸爸,你是在威胁我吗!
没有,我给你提供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另一种方式,要不你考虑一下?
我以为我会在那间屋子住上一辈子,所以才带你过去,但是我没想到我没有能力,只能带你和我一起离开。
如果我早知道你有了一个院子,我会再坚持一下。
我睡得很迷糊,听到苹果问他老爸,就立刻竖起了耳朵。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嗯啊。
有多喜欢啊?
我都考虑让她当你妈了,你说呢。
苹果小心翼翼的看了肖然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那你以后也会这么喜欢她么?
肖然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夕阳拖着长长的金纱鱼尾,将肖然的轮廓照应的温柔。
他说,苹果,你以后会知道,我是很喜欢她,但是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实反过来也成立,现在是我没法和她在一起,那么就没必要拖着一个人,是因为人家要的我给不了。
这时候苹果问了一个特别高深的问题,他说,天啊,老爸,你的心脏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不知道了吧,□□手榴弹,8000多枚压缩钢珠,足够把你打成苹果酱。
……你你你你!
别贫了,就你那点道行还想开导我。
可是我觉得你很难过!
哎呦呦,谢谢你啊。
肖然从方向盘上伸过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拍了下他的头。
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在哪住还不知道呢,老爸还欠着公司一个多月的假期,爱情算个啥啊,能帮我上班么?
然后肖然转头看看我,我在憋的内伤的同时瞬间装作睡得酣畅淋漓不省人事,口水淌了一地。
9
说实话,我又帮不了他,从他一个月前打电话过来结结巴巴哭的吃饭都不能自理,到现在打包袱收拾行李落跑天涯,就是因为他想的很明白。
刚开始他想不透,就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夜抽到天亮,他突然红着眼问我怎么办。
他这么独立的一个人,十四岁就在菜市场和老板叫骂要工钱,现在居然要问别人,怎么办。
我惊慌失措的拿着钥匙冲出家门,颠颠的扛了四箱啤酒上楼,然后俩大活人生生喝成了两具尸体。
和堂堂认识的第五年,肖然去了上海,他在那边被一个外企招聘,不幸的是,那个外企,也是日本人的,管制非常严格,天天打卡,而且肖然去得时候,职位是部门经理,日企的传统就是领导必须到的比员工早,走的比员工晚,在台上谈笑风生,一下台就累成狗。
在这种情况下,肖然和他堂客隔着大半个中国,基本交流全靠晚上做梦或者脑电波。
刚开始两人还商量着写信,因为字太丑,肖然偷偷的让我给他寄了一本司马彦字帖。
后来我不知道肖然写了多少封,但是我知道堂堂一封也没收到。
久而久之,就淡忘了。
堂堂面临着结业考试、工作分配和在那个城市生活的各种焦头烂额的问题。
肖然在另一个城市水深火热的打拼,活得没有丝毫尊严,完全顾及不了。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将近九个月,就在世界杯快要开幕的时候,肖然突然跑到我家门口发了疯一样的锤门。
10
我当时正在准备啤酒炸鸡还有小伙伴儿。被肖然这么一敲门,顿时有种捉奸在床的既视感,哆哆嗦嗦的开门了,门口时肖然一张惨白的脸,和他十二岁的儿子苹果。
肖然费力的笑笑,说,妈的老子回来你也不知道接我。
我特惊恐的说,你欠债落跑了么?
肖然说,欠你妹,饿死了有吃的吗?
然后两个人就在沙发上解决啤酒、解决炸鸡,谈天说地却一直没有谈到中心。
最后他说他只是回来办事,不是落跑,没有欠债,我才放心的把他和我新买的液晶电视放在一起,开始兴致勃勃的显摆刚买的二手PSP。
我是他的朋友,知道他不好,但是,除了陪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就出现了刚开始那一幕。
父子俩最后的对话是这样的,肖然说,我后半年脾气可能会不太好,你不要太介意。
苹果问他会不会哭,肖然说,哭你妹!
苹果点点头,说,嗯,我会给你准备纸巾的。
11
堂堂带走了肖然的心脏肖然的记忆肖然的勇气。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否则身为人民群众的我们完全可以站在一群禽兽的角度对她进行血的痛斥,但是我们没办法,因为,好像两个人都做了正确的事情,最符合世界定律,如同碌碌众生,聚散离合。
我看到肖然的伤口,看到他一句话酝酿了一个月,最后在那个星朗月明的夜晚,站在窗前说出那句话,然后就在客厅呆了一个晚上。
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子里,
我能不论生老病死,能不论贫富贵贱。
这是圣经里的台词,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他被现实打败,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12
很多年后我收拾行李从北京离开。
搬家公司从沙发下扫出一张纸,肯德基的外卖单子,打印的是那年世界杯开幕的日期,背面写着: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司马彦字体的方方正正,被水渍染湿了很多。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但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尽其责,那么反过来,我不谋其政,不尽其责,也不必在其位了。
人生如戏,不能说死。
那么,我就站在你不会回头的位置。
谁都有一颗不肯忘记的心,静待时间来消磨。
结局锁死,别有期望。
但愿你穿过温暖的人群,风景美丽,温柔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