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芊芊陌上桑

11、望君珍重

　　正当沐颜万念俱灰之时，身后响起惊讶的声音，甚至带着些许颤抖。
　　“你怎么上来了？！”
　　沐颜回身却见火光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在角落里隐隐约约。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乐华拂过层层浓烟，蹲在沐颜身前，脸上万年不变的寒霜，因为熊熊火光变得温情，而火光中一身淡蓝长裙，虽有破损，却似乎不是火烧着的。
　　“快跟我走！”，沐颜拉住乐华，向着已经塌了一半的楼梯口移动。
　　“你又何苦如此狼狈？这内廷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映着火光，乐华眼睛里又重新盛上冰冷，周围的烈火都难以温暖。
　　“狼狈又如何，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沐颜避开乐华的眼说道。
　　乐华没有挣开沐颜拉着自己的手，只是默默地跟着沐颜身后，向着楼梯口移动，但火光越来越亮，断了的柱子轰然倒塌，外面似乎也响起了不小的人声。
　　乐华不禁皱眉，却不知这无人问津的金喜阁，火还没烧起来，这人来的却是有些多，本来不准备走的脚，听到阁外越来越多的人声，只得往前。
　　“从窗户跳下去”，身后的乐华开口，沐颜忍不住回头，沐颜却没有说什么，准备拉住乐华，却被乐华灵巧躲过，沐颜微皱眉，手微微一转，将那只不乖巧的素手紧紧扣入手中，拉着乐华毫不迟疑地撞开木窗跳下楼。
　　倪棠恐吓往小太监，到金喜阁下的时候，正赶上大火之中，二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撞开，两道人影落在庭中松软的泥土中，却仍听到一声闷哼。
　　倪棠丢下手中的水桶，跑到二人身边，才发现是沐颜，怀中还抱着一个美人，倪棠赶在周围人围过来之前扑到沐颜身边嚎道：“沐兄，你怎么这么傻，和我一起进宫，却一个人跑进去救人，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
　　美人从沐颜怀中起身，站在一步开外淡定地看着倪棠鬼哭狼嚎，“他没事，你无须这般伤怀。”
　　倪棠立马止住嚎叫，仔细看了看美人，却见美人长袖漆黑，玉面微殟，眼色不善，而头顶响起沐颜的声音：“倪棠，你快起来，重死了。”
　　倪棠手忙脚乱起身，嘴里仍不忘高声说：“你这和我一起进来，手脚倒是挺快的哈”，说着一拳捶在沐颜胸口。
　　只是这一拳却打在实处，沐颜整个人都有些软绵。
　　“你怎么了？！”美人蹲下身急道。
　　沐颜按了按胸口，摇头道：“没事，只是有些乏力而已。”
　　罪魁祸首感受到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忍不住戏谑地就看着沐颜，轻声道：“原来你这么着急跳墙过来，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身前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倪棠，一个无奈，一个却眼神像是淬了寒冰一般，倪棠忍不住一个哆嗦，低声道：“算了，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一定要记得还我，否则我就把你今夜跳墙过来的事抖出去！”，说着起身走出去老远。
　　沐颜摇头轻笑，转头看着神音，神音也正好看过来，只是面色已经淡淡的，“今日多谢你出手相救，但可别想会有什么回报。”
　　“没事，职责所在，无须挂怀”，沐颜回道。
　　神音点点头准备转身，沐颜又问道：“今夜你为何不自行逃脱？”
　　神音眼睛动了动，冷然道：“逃不掉。”
　　“你不是逃不掉，是不想逃”，沐颜看着乐华的眼睛，现在那里面找到曾经的影子，可惜失败了。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宫廷侍卫的衣服？”乐华皱眉看着沐颜身上的装束，转头看了看远处不停张望的倪棠问道。
　　沐颜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烟熏得漆黑的官服苦笑道：“到了为国效力的时候了，就托父亲谋了一官半职而已。”
　　乐华眉头皱的更深，看着沐颜明显口不对心的回答，站直身子，对着金喜阁已经熊熊大火道：“还望沐颜公子望好你的山山水水，莫要选错了路”，说完便转身而去。
　　“寄情山水又如何，选择牢笼又如何呢”，沐颜遥遥对着乐华背影大声道。
　　“既是公子自己的选择，就好好走下去，莫要耽误了”，乐华毫不迟疑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小婢女。
　　只余沐颜站在原地，一身狼藉，谁会在乎这样一个从内到外都已经冷了的女子呢，沐颜却对着乐华背影轻轻笑了，见到她就好，她至少还是安好。
　　倪棠好不容易有个实地观看沐大公子深夜会美人的机会，却见这两人面色淡然地分开了，着实扫兴，便悻悻地走到沐颜身边问道：“你这么苦哈哈地跳进来，你看这一身……？她怎么一点也不感激？”，说着还撩起沐颜的衣袖擦擦沐颜脸上的黑灰，却越擦越脏，只得罢手。
　　沐颜无奈摇头，转身去看场中救火情况，却见院门外一阵嘈杂，一队人迅速进院中，却是御前侍卫的形容，不同于宫廷侍卫，御前侍卫是随时伴驾的，在昭阳殿还在举行宴会之际，赶到了现场，人多之下场中火势迅速被控制住。
　　“沐颜公子，君上召你前去，请”，一名侍卫走到沐颜身前恭敬道。
　　倪棠准备跟在沐颜身后，却被客气阻拦：“倪棠公子在这里控制一下火势，沐颜公子去去就回。”
　　这话说得很委婉了，意思就是离君只召见沐颜，你别跟着，我不好办。
　　倪棠悻悻地止住脚步，沐颜宽慰地示意他放心，然后跟着走了，而不远处一直盯着火中楼阁的神音，看着沐颜远去的身影，眼中瞬间黯淡。
　　身边很多人来来去去，却像是身处荒原之中，孤寂凄清。
　　“小姐，你总算是没事！呜呜……”，正当乐华看着沐颜离去的方向出神的时候，去而复返的小如一膝跪在乐华身前，拉着乐华烧焦的裙裾哭道。
　　乐华眼里的清冷慢慢褪去，扶起小如道：“不是叫你去你以前当值的地方过一夜吗？怎么回来了？”
　　小如眼中含泪道：“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小如不放心……。”
　　乐华伸手拂去小如脸上的泪珠，轻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那笑里带着淡淡的苦涩。
　　小如泪如雨下：“二小姐！虽然小如跟着你的时间不长，但是小如却真心将小姐当主子，要小如一个人苟且偷生，小如是如何也做不来的！”
　　乐华终于低头看了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小姑娘，皱眉问：“你难道不觉得不值得？”
　　小如擦干眼泪认真道：“小姐待小如如亲人，亲人之间怎么能说值得不值得……”
　　小如的哭声像是一记春雷，乐华苦涩道：“你今夜不该回来的。”
　　“小姐，小如要和你在一起”，小如倔强道。
　　乐华看着小如如此坚决，便道：“现在也没事了，回来就回来吧……”
　　小如点头回道：“我就是死也要和小姐在一起”，却是不愿意起来。
　　乐华心下感慨，笑道：“那小如的哥哥怎么办呀？”
　　小如闻言面露难色道：“这个……”。
　　“所以小如要听话，不要任性”，乐华继续道。
　　看着乐华满身的孤寂，小如仿佛下决心一般：“二小姐，小如既然跟着你，便会一直跟着你，小如在宫中，虽然没学到什么大仁大义，却也知道知恩图报，今夜这么危险，你却要将小如支开，是把小如当成那忘恩负义之人！”
　　乐华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只是相处了几月，便如此，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绝情？
　　小如却不知乐华心中所想，看着乐华沉思，便接着道：“我悄悄回来看了看，却见周围本来几个洒扫宫人都不见了，今夜好像只有小姐在金喜阁，周围却出现了一群人，鬼鬼祟祟，最后竟然开始放火，于是小如悄悄去了昭阳殿……”。
　　小如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心有余悸，“去了昭阳殿却见里面正在举行宴会，小如斗胆想着闯进去，好歹救小姐一命。”
　　乐华却能想象一个小宫女的处境，四处无门，无非便是逾矩行止，冒着挨一顿打去半条命的风险。
　　“本来那些宫人都要把我拖走了，从昭阳殿出来了一位大人，看见我们此等喧哗，便问清缘由，这位大人听完亲自回殿，才有这御前侍卫来这金喜阁，不过还是差点晚了”，小如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没事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乐华感动道，用手拍了拍小如肩膀，小如却被拍的一缩，直直往后躲。
　　“你怎么了？”乐华皱眉道。
　　“没什么，我们先出去吧，这里乱哄哄的”，小如勉强笑道。
　　“好……”，乐华心中苦涩，将小如的瑟缩看在眼里，而那衣袖遮住的细弱手腕上，隐约可见的淤青和伤口触目惊心。

　　昭阳殿中灯火通明，酒宴后的氤氲酒气还未散去，离君坐在君位上，双手扶额，眉头微皱，沐颜在殿中站定，躬身道：“君上，沐颜恭请圣安”，声音中平静无波，却又暗潮汹涌。
　　离君睁开眼，敛去眼中疲惫，浅笑道：“沐爱卿，金喜阁的火控制住了没有？”
　　沐颜恭敬道：“已经无碍，只是夜深，救火不及，那楼怕是保不住了，好在没有伤亡，君上放心。”
　　离君赞许地点头：“那就好，只是不知为何半夜会有如此大火？”
　　“宫中戒备森严，许是宫人不小心所致”，沐颜道。
　　离君揉揉太阳穴道：“那金喜阁地处东墙，人迹罕至，今夜却如此热闹，也是缘分”，那笑里，沐颜看不出是和情绪，只能缄口不言。
　　“想我离国两百余载，今日却让陈国见了我离宫滔天大火，真是可叹”，离君起身，负手而立，对着昭阳殿宫门却全无半点君王的睥睨之气。
　　“君上不必如此，大可将宫中守卫改制，也不至于内廷这般无人看守”，沐颜谨慎道，脑中闪过的却是神音火光中燃烧的衣角。
　　“沐爱卿其心可嘉，只是这离宫一方天地可改，离国天下难改啊……”，离君长叹，抑郁难解。
　　“不知君上为何烦忧？”，沐颜问道。
　　“改一方天地，终守一人，若守天下人，又当改几番天地？”离君收回目光，看着殿前的沐颜，有仿佛在问自己。
　　沐颜虽然身处江湖，却也知道离国周围群狼环饲，而朝中文武不同道，两相不同治，三方势力胶着在一起，离君有心也无力。
　　“君上，陈国此番来，不知所为何事？”沐颜看着离君问道。
　　“陈国正如你曾经所说，早已不是昔日阿蒙，此番来只是为了让离国上下看看他们有多威风，还恬不知耻地要求娶离国一位公主……”，离君说到这里，有些气结道。
　　“不知离国边境可有异动？”沐颜却没有附和离君对陈国的谴责，而是问边境情况。
　　离君闻言眼前一亮，一甩莽袖朗声道：“陈国似有意无意透露兵强马壮，却独缺一位陈后，希望能和离国结秦晋之好。”
　　沐颜闻言皱眉：“可是君上并没有公主……”。
　　离君神色恢复平常道：“所以需要赐封一位公主，并且必须是高贵的千金，方能安抚陈国。”
　　沐颜眉头皱的更深，却不知给作何回答。
　　离君看着沐颜紧锁的眉头，继续道：“只是沐家只有沐公子，倒是颜相除了贵妃还有一位乐华小姐”，说到这里，却没有说完。
　　“原来这就是今晚君上派出御前侍卫的原因？”沐颜不解道。
　　离君却不知沐颜为何会做此感想，却是理解地笑道：“但本君选中的却是刘侍郎家的沅雎小姐。”
　　沐颜不明所以，等着离君的下文，离君看着殿下玉树临风的沐颜，问道：“沐爱卿以为，这类似于和亲的要求，我们离国是否应该答应？”
　　“君上不是已经定了公主的人选吗？”沐颜躬身道。
　　“那如果没选呢？”离君微眯眼睛道。
　　“离国当厉兵秣马以抗陈国，否则陈国贪婪无度，离国只会越来越被动！”沐颜顿了顿，倾身下跪沉声道。
　　“好……！”，离君高亢的声音响彻昭阳殿，沐颜抬头看着满面笑容的离君，“沐爱卿真我离国男儿本色！”
　　“君上过誉了”，沐颜只是重新跪倒。
　　“本君也想击退陈国，只是朝中无人，可恨我离国泱泱千里，却要一名女子换举国安宁，本君情何以堪……”，离君说得甚是伤怀。
　　沐颜再拜：“沐颜愿听从君上调遣！”
　　离君看着又拜倒在地的沐颜，眼中神思变换，却没有出声让沐颜起身。
　　拜倒在君王脚下，便不能轻易起身，否则便是杀身之祸，沐颜就这样磕在地上，昭阳殿中空荡荡地，悄无声息。
　　离君走下殿，走到沐颜身前，眼中变换最后都归于平静，伸手扶起沐颜，沐颜随着离君的搀扶受宠若惊，却有些明白离君为何这般，当即更加谦逊：“君上，臣誓死捍卫离国！”
　　离君扶着沐颜的手没有松开，而是继续紧握着沐颜的双臂，脸上全没有了帝王的高高在上，眼中丝丝欣喜：“沐颜，我少时便听闻你的才名，总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当朝共事，携手一起开创离国盛世，今日终于实现了年少时的愿望了”。
　　“沐颜何德何能……”。
　　“你当得起，沐颜，本君也不想被陈国要挟，无论是公主还是平民百姓，任何女子本君都不想送到陈国去，陈国此次求亲，离国定当送一份大礼过去，公主也会随行，届时沐颜也一道前往边关吧”，离君沉声道。
　　沐颜难以判断离君灯火中明灭不定的目光，郑重道：“臣万死不辞！”
　　“今夜金喜阁的火不知君上作何处理？”，沐颜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深入，毕竟今日夜宴满朝应该已经有了结论，沐家只需要做好本分，不宜太过张扬，也无需逢迎君王。
　　“离宫会起火，其实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辛苦沐爱卿，深夜还要来回奔波”，离君转身重新走到殿上。
　　“是臣职责所在”，沐颜回道。
　　“颜家二小姐已经是贵妃，金喜阁只是乐华小姐暂时的居所，本君会着贵妃为她另觅居所，沐颜大可放心”，离君轻声笑道。
　　沐颜有些惊讶，两只手握在一起，却想到在离君面前，又生生分开了。
　　“沐颜大可不必如此惊讶，你二人的缘分，本君是听说了一些的，只是颜沐二相有所隔阂，是在本君还小的时候就有的，你不必太过介怀”，离君仿佛回到少时，双眼满是缅怀。
　　“臣只是有幸听过乐华小姐的琴，却是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还望君上明察”，沐颜想到神音今夜的有惊无险便心有余悸，这时候便不能再将她置于离君这簇火上了。
　　“沐颜啊，知音难觅，当好好珍惜才是”，离君眉眼含笑朗声道。
　　离君这般笃定，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没有用神音先要挟，只是希望沐颜为离国而战，宫里只有那几个人，所以是谁想要神音的性命，就很明显了，但如果有离君庇护，神音便会安全几分，只要沐颜能为离国击退陈国，那神音就有可能出宫。
　　这是恩赐，也是筹码，如果顺利的话。